然後我發現我又他娘的說錯了話,對一個剛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儀的女人說這種話,幾乎司馬昭之心,於是我連忙用袖子擦著凳子,也不管那可能會把它越擦越髒,並且我竭力把話岔往這個方向:“好了你就坐。”


    於是小醉就坐,我也坐,後來我們的手指輕輕碰觸了一下,於是我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地抓住。我們正襟危坐著,愚蠢地互相看著,笨蛋一樣絞結著對方的手指。


    我:“…瘦得不像樣子。”


    小醉:“有點感冒。沒精打彩的,屋子都沒收拾。”她這樣解釋著:“不過都好啦。”


    我們瞪著對方,不說話,但是小醉的手指一路在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頭。


    小醉:“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樣的輕描淡寫:“有點倒黴。沒辦法。很多人拿著槍互相砰來砰去的。有的喜歡砰別人的家夥很欠砰,隻好把他們砰回老家。”


    小醉就摸了摸我的傷口周圍,隨著我一起笑:“這個我就治不了啦。”


    我:“我有名醫伺候。是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國手。”


    小醉:“那就好…”


    然後我們聽見清晰的一聲,響在這間油燈如豆的屋裏,我熟悉不過,一個饑腸轆轆的聲音,並不來自於我——而小醉愣了一下,看來她希望我沒有聽見,於是我裝作沒有聽見。


    於是她獎勵性質地衝我笑了笑,也許除了獎勵還有更多:“…你那個朋友說的…我們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看著她。她在玩笑,並期望我能應對,於是我應對,我們迅速成為靠玩笑逃避現實的同謀。笑很消耗體力和熱量,但是我們需要。


    我:“哪裏還有生米?我們早就是熟飯了。”


    她就瞪著眼,給我表演驚訝:“不好啦。那都沒人管。早燒糊啦。”


    我:“小日本都沒打瞎的眼睛,差點被你拿花紮瞎了。米淘過啦。我沒修好你家煙囪。米下鍋啦。我修好了你家煙囪。水煮沸啦。我對著迷龍家小崽子說我是他爸,你是他媽。水撲鍋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謀。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沒我想回的家,禪達倒蹦出來一個。熟啦。剛剛好,糊不了。”


    小醉笑嘻嘻地瞄著我:“你家裏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嗎?”


    我:“哦,錯啦。我是大名孟煩了,字顛三,號倒四,江湖上人稱煩啦小太爺。一切順序全都顛三再倒四…你倒記得清楚。”


    小醉:“我…”


    然後我們又都聽見饑腸轆轆的一聲,小醉紅著臉,笑,堅持:“沒有你那麽多為國為民的大事,當然記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不下去,我低著頭。把手插在狗啃一樣的頭發裏,哭了。


    我:“我沒錢。沒錢讓你在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著我的頭發,因為我那樣隻會把自己弄得更慘不忍睹。她還在逗著我:“這哪裏是鬼地方嘞?你會要找一個鬼地方安家不?”


    我:“它就是鬼地方。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在這裏活得很難…我們都跑不出去,被黏在這裏了一樣…遲早我們還要為了這個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離鄉,死都死做了野鬼。”


    小醉:“我哥哥從來不準人說死說活的,誰說了就要喝一大碗花椒水。”


    我:“我不是你哥哥。”


    小醉:“你當然不是。”


    我:“我做事做不了他那麽漂亮。我隻是一個虛銜的小中尉,沒走私鴉片的本事,沒倒賣槍枝的權力…有也不敢做,怕對不住死人。”


    小醉:“…你當然不會做那種事。做什麽要做那樣造孽的事嘞?”


    我:“…所以我很窮。我那點餉一文不剩全給了我爹媽…我爹很乖戾。我媽逆來順受…可你越說砍頭隻當風吹帽,你越要想,這條爛命是誰給的…不是的,小醉,他們不靠我。是我靠他們活著的…你懂嗎?小醉?”


    小醉:“懂的呀。你很厲害,可也不能靠自家一個人活的,又不是石頭。”


    我仰了我難看的臉看著她,我很傷心,臉很扭曲。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臉地在說什麽。但無疑,在關於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於是我苦笑:“我厲害?我是我認得的最沒用的人。”


    小醉在我的手上拿手指劃著圈子。因我的措詞而好笑:“你認得的你?啊,那你認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齊天大聖。他也不要大鬧天宮,他就打到閻羅王家把死了的人都要回來,那就好啦。”


    我:“我不認得這樣的人。我真想認得這樣的人。”


    小醉:“我也不認得,所以你就是我認得最厲害的人啦。”她反駁我的搖頭不迭和苦笑:“你看看。你一個人就養活爸爸媽媽兩個,我連自家一個都養不活。”


    我:“…天地良心,這叫哪門子的厲害呀?”


    小醉:“你頂天立地的。有哪個能從江那邊把家裏人搶回來呢?哪個男人都講自家了不得,可是我曉得,他們做不來。”


    我苦笑加呻吟:“…不是的。是我那鬼團長幹的。”


    小醉:“你還救了他呢。今天在街上,你為了他,你一個打十多個。”


    我:“我哪兒在打呀?要說打,他們隨便揀一個也能放翻我兩三個。”


    小醉:“打架還不容易?我都在打。你咽下那麽多鬼氣,你還不說,你頂天立地。”


    我:“…我該拿把小刀撩死我自己,慢慢的一刀一刀棱。”


    小醉嚇一跳:“做啥子?”


    我:“瞎說的,我知道啥叫痛,所以最怕痛…我現在隻是在還債。以前他欠我們的,現在,我們欠了他的。”


    小醉:“我不懂。”


    我:“不懂好。我也很想不懂,可是已經懂了。”


    小醉:“…你不要急。


    你很快就能站在南天門上地。揮著川軍團的無頭旗。行天渡地橋又會搭起來,你那些死在南天門上的弟兄就都能安息了…”


    我嚇了一跳,我的反應劇烈到把小醉也嚇了一跳:“誰、誰告訴你的?——迷龍這個該死地大馬哈魚嘴巴!”


    小醉:“誰告訴?你天天都掛在臉上啊,眼睛裏也是,到處都是。你從來都隻有半個人在這裏跟我說話,還有半個在江那邊。你們都一個樣子。上官姐姐講迷龍哥也是一樣,火燒眉毛地回家來,火燒屁股地回陣地。他們想給雷寶兒要個弟弟,一直要不來。上官姐姐講沒辦法,打這個仗地人都著了咒了。魔住了。死人沒入土為安,活人要自愛自重。這是我哥哥講的。他講不要提不要提,做份內事去。”


    我:“…不要提不要提。我求你。”


    小醉:“不提了。我的男人從來不覺得他了不起,也用不著別人來說他了不起。他就是不虧不欠的,這麽頂天立地。”


    為了平息我扭曲的表情,她拿著我的手撫摸她的身體。我把全部注意力用來探索她瘦弱的肩胛,她就對著我耳朵吹氣。後來我又聽見一聲饑腸轆轆的聲音。她就因為我的僵滯拍打我的腦袋,一邊開著這樣的玩笑。


    小醉:“我們要不要把生米煮成熟飯?”


    我:“…不。”


    但我的嘴和行為是兩回事。她用她的手指一直和我的笨拙開著玩笑,是的,這對我有用,我從不放鬆。


    她這事上很熟練,是我的老師。從來半個的孟煩了回了回魂,今天晚上成了整個。


    我很酸楚,以前我一直以為隻會覺得衝天的醋意和怨氣。


    我有什麽資格接受這樣的饋贈?…我接受了這樣的饋贈。


    月亮已經淡成西邊天穹的一個影子,天很黑,某戶殷實人家養的雞在扯脖子叫。禪達已經沒多少雞了,所以它的聲音很孤單。


    我從小醉家出來,黑漆漆的,我一邊摸索著穿好自己的衣服,一邊又看了看那黑漆漆的門洞。並沒有值得刻在腦子裏的非常之相。我有改變?我一成不變?我不知道。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


    我離開小醉家,很黑很黑,比夜晚更黑,經常我要摸著牆走過那些敲釘轉角。


    我離開小醉家,回我團長的身邊,我父母的住處。迷龍家。


    天要亮不亮時。我明白了迷龍的心情,那瘋子跑回禪達。那瘋子再跑回祭旗坡,世界對他就剩下兩極,永無中和。我瘋子一樣想留在小醉身邊,留到八十耄耋,九十鮐背,我們愛惜著對方身上的每一條皺紋。可第一聲該死的雞叫,遊魂野鬼孟煩了想的是,回他團長身邊。


    我絆在什麽東西身上,摔了一溜滾,那東西對我吠叫,我對它吠叫一那條野狗子夾了尾巴逃開。


    關上地門現在開了條縫,小醉在門後搗騰著什麽。


    天亮了一小下,黑了一大下。


    小醉在門後搗騰的東西算是完事,她把那塊標誌營生的木牌掛回了門上。後來她呆呆地看著。


    黑那一大下時發生很多事。


    小醉把她的木牌掛回了門上。因為昨晚有個不要臉的家夥一字沒提,可幾乎是明火執仗地告訴她,自謀生路,我養不活你。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瞪著眼,他從窗欞裏搜索不到任何天光,於是他臉上有了從未有過的蕭索和茫然。後來他歎了口氣。


    我的團長早已醒來,瞪了迷龍家窗戶兩小時後,他歎了口氣。如果我在旁邊就會被嚇到,他睜開眼可能做任何事情,但從不歎氣。


    虞嘯卿,站在桌邊,用不著懷疑,這貨已經這樣把自己當釘子敲在桌邊,足足站了一夜。


    他看著鏡子,鏡子裏的那個人已經沒有生氣了,他又看了一回,然後拉開抽屜。這位暴力傾向嚴重的領軍者是為自己預備了一抽屜的手槍的,柯爾特、勃朗寧、毛瑟二十響、史密斯左輪、日本南部…象他的部下一樣,列著隊,等著他。


    虞嘯卿遲疑了一會是要決定該用哪枝槍一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最心愛的也是絕對一彈致命的柯爾特。


    上彈匣、開保險、推膛上彈、舉到腦袋邊,一擊即發。


    一群肯定也是盯了一夜的精英們衝了進來,連門也被撞脫了倒在地上。扭打,摁住,走火的槍響。被打飛了頭盔的餘治搖搖晃晃從人群裏退出來,癱在一張太師椅上。被虞嘯卿拿槍柄搗了腹部的何書光在原地痛得直跳。但槍總算被搶了下來,虞嘯卿被七手八腳抬回床上,摁在床上。


    虞嘯卿的反抗是不發一言但是絕對頑強的,沒人做聲,沉悶的毆擊聲不絕於耳,不斷有被他扁了的屬下痛苦不堪地退開幾步,再又衝上。


    床轟然塌了。


    張立憲摸著自己的臉,何書光揉著肚子,餘治研究著頭盔上那發手槍彈的擦痕一他們站在虞嘯卿的屋外,屋裏燈光映出的人影已經不是那樣紛遝,後來李冰瘸著腿出來。


    李冰:“打了鎮靜劑,師座好些了。”


    張立憲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來:“一先一人一板一板!”


    何書光:“老子今天要打架。是好弟兄的不要擋我。”


    餘治:“不用槍好嗎?我今天不想再看見槍。”


    他們配合默契,主意是幾句話就有了。不用槍沒問題,他們整理著身上的刺刀、砍刀、馬鞭子、棍子一這些玩意使他們在對峙階段的青蔥歲月也過得不是那麽的無趣。


    虞嘯卿戳了一晚上後斷定生有何歡,死亦何懼。雖然自殺未遂,卻叫他的手下們悲憤莫名一他們要出氣。他們昨天已出過氣,可他們有出不完的氣。


    天色已經放亮了些,那幫貨站在小醉家門外,進退有序張馳有度,居然巷頭巷尾一邊幾個,物資豐富,出動到吉普車,思維慎密,還拉了個兩翼包抄的戰略部署。


    可天色放亮叫他們心裏不大舒服。


    張立憲:“這家沒錯?”


    何書光:“沒錯。我瞧過她進去的。”


    張立憲:“你兩眼賊光,脖子就跟著女人轉。就給自己弄一個。”


    何書光:“小地方。俗脂庸粉。”


    張立憲在嘴裏發出一聲牙疼似的吸溜:“餘治上。”


    餘治:“何書光上。他天天跟幾百個女的亮大膀子。”


    何書光驕傲地:“我可從不跟她們搭話。”


    張立憲:“…誰上?!”


    餘治:“你上。”


    何書光:“你昨天被她收拾慘了。你上。”


    張立憲:“…誰被她收拾慘了?!”


    他們麵麵相覷。


    虞師軍紀嚴明,給他們胡來的空間不多。縱觀戰局,打上祭旗坡將被人海淹沒。迷龍家是知道的,可那叫擾民,而且想起我那家父誰都心有餘悸。翼側擊破,小醉這是他們唯一能找到的軟肋。


    餘治:“老張,你昨天頭套菜藍子,嘴叼蔥葉子,就是她做的好事。”


    張立憲恨得就去揪餘治的耳朵,還鬧個未遂:“…我上!”


    餘治和何書光詭計得逞,就跟在張立憲後邊擠眉弄眼,絲毫不以老大的滑鐵盧為哀事。然後張立憲被一幫嘍羅們保護著,到了門外還要一通打量,好象門上邊被設了詭雷,最後他們的眼珠子定在那塊木牌上,木牌沒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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