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這家夥就再半個客套和情緒也沒有,直奔主題:“我不看我的背後,因為我在進攻。”


    我看著他,這不是個草包,他拿來懾人的不光是他的貌似粗豪和臉上的刀痕。


    海正衝:“以渡河器材應急改裝為避彈板,繼續衝擊;呼喚遠程火力向二防大量發射煙幕彈,掩護渡河;三防無需我來操心,你的遠程火力自有虞師座親來照應。”


    我看著他,這是個凶人——我將會更加吃力。


    他幾乎是自殺式的攻擊,為了讓第二主力團能接續他們好容易搶占的一防。那樣悍不畏死的進攻本可以是讓他們至少跟日軍二防絞接在一起的,但是南天門半山腰上,本來是火力空白的地方冒出了一些奇形怪狀的玩意,那家夥外形扁平,說白了像巨大的烏龜殼子,子彈打上去隻有金屬的響聲,但是從下邊的缺口裏卻冒出輕機槍的火焰。於是海正衝最後的攻擊不僅是自殺式攻擊,也是無效的自殺式攻擊。他被我命中的時候,他被阻滯的士兵正在被一防撤退日軍增援的二防火力中死去。


    海正衝瞪著死啦死啦而不是瞪著我,他總算還是個有自控力的人,並沒像何書光那樣失控,海正衝:“龍團長,你為你的部下出了個好點子,可誰見過能走路的碉堡呢?”


    死啦死啦:“我見過,和那些土造盔甲一起放在工事裏,原始得很,可得看用在什麽時候。竹內連山一定會死守,可不是死在那裏不動,防禦不等於放棄機動。”


    虞嘯卿:“下去吧。你已經盡力,隻是沒他無賴。”


    海正衝一個敬禮,幹脆地退開,倒也去得昂然。


    安靜了一會兒。我很疲倦,汗水流淌讓我的髒臉快要溶化了一樣,這樣的打仗,我實在是寧可繼續窩在南天門之下忍受孤獨。虞嘯卿很平靜,可他一向不平靜。死啦死啦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倒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其他人很躁動,躁動但是沉默,這比喧嘩更讓人不安。


    虞嘯卿:“俞大誌俞團長,這小子陰損得很,和他現在死守的南天門一樣。便宜占盡,似弱實強——你是打不過他的。”


    我們的第二主力團團長便隻好啪一個立正,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


    虞嘯卿便向我:“貴庚?”


    他居然這樣客氣起來,我簡直有些受寵若驚:“實歲二十五。”


    虞嘯卿:“顧忌太多。你討厭我,可又怕我,我要上來,怕你的損勁全上不來了,那就叫束手待斃——你好像很想保住那顆惹事生非的腦袋。”


    死啦死啦苦笑了一下。我不出聲,因為虞嘯卿說的是實情,他要上來,怕壓也把我壓死了。


    虞嘯卿:“弄個年歲和你相仿的鬥吧。”


    他說的那位明白得很,張立憲邁步出來,他也不向誰敬禮,隻是向沙盤攤了攤手,反把沙盤當作了巨大的棋盤。


    虞嘯卿:“新提拔的特務營營長張立憲,民國四年生人,倒從民國二十年就跟著我打仗。我記得你是學生兵。他也是學生兵——你們學生娃對學生娃看看。張立憲,你接手第二主力團。”


    張立憲:“是。我請求向日軍二防施以黃磷彈轟擊,美軍轟炸機應已可再次出擊,請以汽油縱火炸彈施以攻擊。”


    我:“第一主力團的殘部還在你的攻擊區與日軍糾結。”


    張立憲:“知道。可不這樣,整團人拿血肉換來的寸寸山河就又成泡影。為國捐軀,得其所哉。”


    我輕聲地:“你沒被活活烤死,當然得其所哉。”


    他不說話了,隻做一副儒雅表情,而虞嘯卿在和美軍顧問輕聲交流後給出答案:“可以。”


    我也不說話了,他如秀竹我似枯草,但我不是因為這個才討厭他。


    我看著那家夥修長的手指在沙盤上拈掉日軍陣地上的兵力標識,以及第一主力團的最後標識。在我的印象中他敏銳但是無知無覺。他一定沒有經曆過大頭兵在身邊死去,更沒經曆過他自己的死去。


    我也像被燒糊了,一臉枯焦的表情,看著他。


    他也流離失所,他也憤怒,他也茫然。同樣的情緒做出不同樣的事情,迷龍找了個家,郝獸醫決定做好人,死啦死啦決定和不堪的我們同命運。而他和他的師座因此愛上了武器,他們弄來了殺害力最強的東西,然後毫不猶豫向任何東西開槍。


    那小子又攤了攤手,該我了——他倒並不得意。


    我:“…你的炸彈炮彈,就算扔在祭旗坡這樣簡陋的陣地上,總也還有人活下來的。人是怎麽都能活的。”


    張立憲:“同意。”


    於是在燃燒時覆蓋上了的甬道開啟,戴著防毒麵具的日軍從裏邊蜂湧而出,對那些汽油桶改裝的簡易甬道則是爬出鑽出,他們推開倒在武器上的屍體,重新操起還在發燙的武器。


    於是南天門又一次開始喧囂起來,二防和南天門樹堡上的武器再度向衝鋒部隊攢射。


    張立憲是有條不紊的,因為倒在槍炮攢射下的那些炮灰們並不幹擾他決策的心情,他和他親遣的那隊人甚至不加入衝鋒的人群,而是斜插入半山腰上的那塊巨石之後。


    一個臨時的聯絡點很快建立起來,那家夥顯然是個酷愛使用先進武器的人,巴祖卡火箭筒、六零迫擊炮、火焰噴射器,諸種我們見所未見的家夥在那後邊組合起來,然後開始對二防那些仍在噴射火舌的火力點予以拔除和徹底殲滅。


    與他隨行的美軍聯絡官開始呼叫空中,這回是戰鬥機對山頂樹堡的點打擊,無法摧毀,但至少可以壓製。


    現在的戰爭看起來很怪異,第二主力團的兵看起來像在和南天門本身作戰,一片焦土上,他們緩慢地推進。日軍仍從他們蜘蛛網一樣的甬道裏四處冒頭。對攻方造成極大的傷亡,但隻要一個出口被發現,便會被噴進熾燒著的凝固汽油,他們不僅是要殲滅窩在裏邊的日軍,也藉此發現另外的出口,然後掘開每一個冒出油煙的地方,扔進手榴彈和TNT炸藥塊。


    終於他們可以幾無阻礙地衝鋒了,除了半山石反斜麵的工事下還在機槍轟鳴,這是我最後的抵抗手段了,我調進了八挺重機槍。封殺任何想越過巨石拿下山頂的攻擊者。石頭下暗堡裏的每一個槍眼都射界極其窄小,才十幾度左右。但正因此射手極其專心,每一股張立憲派上來的兵力都是未及展開就被掃倒。


    噴火手身上的壓縮空氣瓶被打爆,那幾乎波及了他周圍所有的人。


    巴祖卡火箭手和他的火箭筒一起滾下了陡坡。


    張立憲組織他的人搭一道人梯,一個個土造的爆破罐傳了上來,看著土,可裏邊塞的全是高烈炸藥。


    然後那些玩意從石頭上向暗堡懸垂放下。


    點燃的引信噝噝地冒著煙。


    第二十六章


    我站了起來。我已經死了,死於上百公斤炸藥連續不斷的轟炸。我很想做成這件事情,但我又沒能做成這件事情。


    我隻好看著死啦死啦,擔心他的腦袋,他厚顏無恥地向我笑著,以至我看起來像個受盡委屈的小髒孩。


    張立憲向他的師座敬禮:“二防已掃清。敵軍頑強,第二主力團傷亡逾半。”


    虞嘯卿:“你也太不知節省。”


    張立憲:“對不起。”


    死啦死啦也看著正從沙盤邊退開的我。


    我瞪著他,輕聲地埋怨:“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是搞錯啦,他們強得能拿下南天門…隻要拿我們墊。”


    死啦死啦沒理我,他看著沙盤對麵,因為虞嘯卿正在看著他。


    虞嘯卿:“告訴你的手下,他不是個草包!我看錯了,道歉!”


    死啦死啦用嘴角向我微笑:“聽見沒?那就不要說草包話。”


    我真的不在意虞嘯卿認為我是個什麽,隻是苦笑了一下。


    然後死啦死啦向沙盤邊走,他現在瘸得比我更狠。因為他兩條腿都瘸。虞嘯卿也向沙盤邊走,一邊鬆開永遠不鬆的第一個扣子,活動著關節。


    虞嘯卿:“小孩子們都玩過了,現在咱們。”


    死啦死啦:“小孩子都讓幾千人盡成飛煙了,現在咱們。”


    虞嘯卿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猜沒這麽些外人在。老虞就算嘴巴子夠不著也會抓上什麽扔將過來。


    虞嘯卿:“我停止攻擊。”


    死啦死啦蹙著眉瞪著沙盤,意外意味著絕不輕鬆,他臉上罩著烏雲。


    停止攻擊絕不意味著放棄攻擊。攻擊部隊在與半山石齊平的第二防線上就壕為營,把它改裝為適合於向上攻擊的工事。虞嘯卿不像張立憲那樣酷愛使用新鮮玩具,實際上他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東西,日軍的機槍、戰防炮和步炮被掉轉了射界重新築巢,剛從東岸運來的點五零機槍和二十毫米自動炮瞄準了三防,連日軍丟棄的那些活動碉堡和胸甲都被他撿起來廢物利用。


    南天門的三防現在就像被一群豪豬圍著的刺蝟。


    生力軍在煙幕掩護下幾無損失地登岸,那是虞師最精銳的人馬,特務營、搜索連、警衛連。


    虞嘯卿說:“你方已無力阻滯渡江,我以整建製特務營、搜索連、警衛連對攻擊兵力予以補充。浮橋未搭,戰車連無法渡江,但可於祭旗坡上建立固定發射陣地。我師可調配大部直瞄重火力隨舟渡江,重築陣地。我之炮兵、美盟之空軍對南天門山頂予以不間斷之轟炸騷擾,把你們壓在地下,無法重做部署。”


    死啦死啦悶悶地說:“嗯,你做得到。”


    當美軍飛機的再一次來臨和再一次遠離,南天門地山頭就像剛爆發完畢的火山,煙柱幾乎遮沒了西望的天空。


    陣列的坦克在餘治的口令下,開始從祭旗坡的陣地上輪番發炮轟擊,偶爾南天門頂直瞄火炮發射的炮彈會在它們中間炸開,濕重的揚土砸在坦克上,也砸到戰壕裏的我們。


    我們窩在安全的戰壕裏,我也在其中。死啦死啦也在其中,我們做飯、笑罵、指點,逗逗不安的狗肉,這場血戰與我們無關,與我們無關——我從戰壕裏呆呆仰望著黑煙伴隨的暮色,聞著空氣裏飄來的焦糊,它是否真的與我們無關?


    被命中的坦克在燃燒中退卻,它輾過我頭上的窄壕,燃燒的餘治從車上跳下,摔在我的腳下——我呆呆地看著他。這是否真的與我們無關?


    暮色下的虞師開始第三次進攻,暮色下的竹內聯隊也開始第三次反擊。戰線已經拉近到如此距離。戰防炮幾乎在頂著工事開火,而迫擊炮手把炮彈引信截短到一個幾乎出膛就炸的距離。


    他們迅速就絞結在一起了,成了逐壕逐溝的爭奪,麵對麵的搶射。扔過來的手榴彈因為距離過短被對方撿起來回擲,一段戰壕裏的衝刺——隻要不被對方的攢射擊倒,就可以把刺刀紮進對方的身體。


    何書光用刀狂砍著阻礙了部隊前進的鐵刺網。他不怕死,真不怕死,他倒下了,不是被子彈擊倒的——鐵刺網上閃爍著電火花。


    從南天門的主工事群滾下來汽油桶,推它們下來的日軍立刻紮回工事裏,然後那些鬼玩意開始爆炸,炸得比航空炸彈還要響,然後裏邊的碎片飛射幾百米方圓。


    李冰指揮著迫擊炮為遠程壓製發射煙幕彈指示目標,但從三防上飛來的煙幕彈立刻和他發射的煙幕混為一體——於是後續而來地遠程炮彈在日軍陣地上也在我軍陣地上炸開。


    李冰從目瞪口呆到捶胸頓足。


    那兩雙眼睛互相瞪著,虞嘯卿如虎。而死啦死啦似足待機而噬的狗肉。


    死啦死啦:“我保證我用的每一件東西都是我親眼看到的,是將來會砸在我們頭上的。”


    虞嘯卿便將冰冷的目光自死啦死啦臉上移向沙盤:“特務營準備。”


    仍在進攻,仍在防禦,沒完沒了的進攻和沒完沒了的防禦。


    炮火在夜色下炸開,任何軍隊在這樣毀滅性的爆炸下都會暫緩攻擊的。但這兩支不會-於是我們看見人在TNT和鋼鐵之下如何渺小。


    巴祖卡火箭終於炸上了南天門樹碉的表麵,那意味著他們距目標已經隻有一百多米的距離,但是爆炸過去,樹碉露出它石質的紋理,連槍眼炮眼裏發射的火舌都未稍停一下。


    日軍從樹堡的上層露出身體,投擲的不是手榴彈。而是整發改裝的迫擊炮彈、七五山炮炮彈和比通常手榴彈大十倍的特製手榴彈。它們在竭力用人梯和豎梯攀上樹碉的人們中間炸開。


    我的團長今天不損,而是…他的戰法說出來都嫌惡毒。他給鐵棘刺通了電,在防線上不光布設了地雷。


    還埋設了五公斤炸藥再加五公斤釘子這樣的搖控引爆,他用屍體堵住炸開的鐵絲網,讓日軍通過地道在虞師背後出現,他從陡坡上投擲裝滿炸藥和玻璃片的汽油桶、炮彈殼、炸藥包和炮彈改選的巨型手榴彈、燃燒瓶、瓦斯和死人,他用曲射火力收拾了半個總愛亂放信號的搜索連,讓人發現亂放信號彈等於通敵,虞師倚重的空中支援居然被他用老式迫擊炮發射的煙幕化解,他甚至用假煙幕把美國飛機引到了虞師頭上。他讓人看戰爭會如何歇斯底裏,他也引來了最多的仇恨,全部來自自己人。


    虞嘯卿說:“休息。”


    於是一切定格,一切嘎然而止。死了的,活著的,將死的。


    這個屋裏的氣氛像是凝固,所有人:中國人、美國人、英國人,都用一種古怪的忿恨眼神看著沙盤前那個渾身汗漬、重傷並且精疲力竭的家夥。連麥克魯漢亦是,連阿譯亦是——連我亦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古怪眼神。


    虞嘯卿低頭看著沙盤,虞嘯卿不看他。


    虞嘯卿:“正午早過。大家少事休憩。一小時後再述。”


    然後他沒看任何一個人,出去,張立憲和何書光一步不拉地跟在他身後,唐基也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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