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啦。也罷,打你張嘴,我就沒信過。”


    “你活著就為了不想死嗎?誰做事的時候會就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關自己,誰會被你一個大道理說服?”


    死啦死啦便淡淡地說:“那倒也是。走著瞧。”


    然後他繼續眺望南天門的反斜,上去那是不會,但是我明白那已經成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開幾步,等著他。


    對一個擅自行動,回去可能又要上軍事法庭的人,“走著瞧”真是很適合的三個字。我跟自己打了個小賭,如果他呆會先邁左腿,就沒有好下場。


    死啦死啦轉身跟上已經走遠的小隊,我樂了,他邁的右腿。


    西岸給人的印象並非兵戈林立,日軍要有那個實力早已打過江去,它給的人觀感是荒涼,我們極目的每一個自然村都像是無人居住,田地荒蕪。這讓我們膽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貼著林邊走。


    我們沉默地穿過幾具生花長草的炮架殘骸,這條道我們撤退時便走過,那些被我們自行炸毀扔在灌木裏的炮架就像是恥辱柱。排頭兵喪門星掉了隊,衝到林邊去下跪和磕頭,我們沒管他,他匆匆磕了幾個頭後,又緊一緊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們。


    誰都知道這趟不輕鬆,可沒人想過這會是傷心之旅,這裏是傷心之地。被我們丟棄的實在太多,每一次丟棄都是虧欠,我們像賊一樣來到故地,看著已成粉末的殘肢斷臂。


    我們現在行進在山地和田地的夾縫之間,一邊是林子,一邊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個手勢。我們全蹲伏下來,蜷縮進林裏,但威脅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是來自林外的,它來自林裏,我們如臨大敵地掃視著林子裏那些不斷發出碎響的生物,它們為數不少,畏縮在密林深處,我們窺看它們,它們也窺看我們,當發現被我們窺看時。它們便迅速退向林子深處,帶起極大的響動。


    迷龍擻著豆餅。“有話你自己說去!跟我咬什麽耳朵!”


    蹲在迷龍身邊的豆餅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麵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裏也是個巨大的官,我記憶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說過什麽話。


    豆餅念叨:“這個,這個不對咧。”


    “什麽不對?”死啦死啦問他。


    豆餅便以一個農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裏的地都荒了。這塊地有人種的。”


    我們被他提醒著也注意到這片的田地是和別處不一樣,莊稼齊整而殷實地生著。在一個真正的農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這樣五穀不分的懶鬼眼裏,這簡直是個奇觀。


    死啦死啦便衝著那些逃進了林子深處的生物揮了揮手,“抓回來。”


    我們分成了兩翼向林裏包抄。


    那真是個不費勁的活,我們在林中包抄奔跑,隔著枝葉,我們聽到那些一直沉默著的生物摔倒的時候比跑的時候還多,它們跑得也不快,我們隻好以小跑的頻率來追蹤枝葉那頭的聲音。


    很快我們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幾個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們也不打算去追了。我們隻是平端了衝鋒槍,看著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的幾個生物,他們——或者我該說繼續說它們,看來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獸醫不再裝模作樣的端著槍,而是下意識地去摸索身上諸多口袋中的某一個。迷龍甩手把槍放了。開始揉著臉,蹲下了喃喃地罵娘。我們其他人泥雕木塑著,像我們所對著的人一樣。


    幾年後我看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觸是我居然沒有感觸,因為那隻是照片,而我早已見過人這樣活著。


    他們身上掛著腐爛的破布,破布間露著兀突的骨頭,他們每一個人都和土是一個色的,我無法分出他們的性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眼睛。


    饑餓讓他們所有的肢體似乎都萎縮了,就剩下很長的頭發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驚擾他們似地說:“我們是遠征軍。”


    喪門星用雲南話又重複了一遍,“滇西遠征軍,自家人。”


    那些由毛發和破布組成的身形蜷了下來,蜷成了一種跪的姿勢,從毛發和破布下發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們早站立不住了,我們剛才的追逐耗盡了他們所有的體力。


    迷龍幾個人在林沿把風。


    喪門星在光線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個電筒,滇西人中的一個——一隻毛發皆長,白色已變成了灰色的老猴子——這樣形容是因為他剩下的骨肉實在很當得起這三個字,我甚至覺得他可能輕過一隻大個猴子。他說的話急促而模糊,完全是當地士話,除了喪門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聽得懂,我聽了會兒,走出林子,我盡量避開迷龍他們的防護線。


    我蜷在一棵樹邊,看著遠處長勢不差的稻田,和更遠處無人的村莊,捂住了嘴和鼻子,無聲地哭了會兒。


    我們遇見當地人。我們放棄西岸,他們逃進深山,有條無形的鏈子栓在他們脖子上,另一端連著他們的田地。該播種了,否則一年荒廢了。他們在草棚裏輾轉反側,把黴爛的衣服徹底揉成碎片。後來他們去播種了,留下幾具被日軍無聊時射殺的屍體。後來他們去灌沃,留下幾具屍體。後來他們去除草,留下幾具屍體。後來這成了無形的協議,他們可以種地,但得被當作靶子。後來他們在日軍眼裏成了一種還保留著耕種本能的野獸。


    我聽見響動,忙擦幹了眼睛,狗肉在我身邊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這些嗎?你最好不要懂。”


    我站了起來。因為我看見我的團長攙著那隻老猴子從林子裏出來,老猴子要給他指路,“你們走這條路,這邊沒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問:“你們誰去過銅鈸?”


    老猴子就有些神氣活現,“我,我去過。我是村長,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們隻好默然地看看這個毛重絕超不過五十斤的村長,地主。


    死啦死啦又問:“銅鈸也是這樣?”


    “銅鈸?”老地主用他老沒牙的嘴做了一個盡可能輕蔑的表情,“銅鈸被招安啦。順民呢。老子蓮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槍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餓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裏就好,幹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憤如此,又虛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嗆在那了,喪門星忙拿砍人的手幫他捶著背。死啦死啦一個躬鞠了下去,額頭快碰到膝頭。


    他抬起身說:“沒人能把你們招安——所以請你們被招安吧。否則,我會永世不得安寧。”


    老猴子倒更加激憤起來,“誰講的?被招安的都沒得好下場。清靜了幾天,壯勞力就都抓到南天門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殺啦埋啦。逃回來的人講,南天門都挖空啦,山裏頭跟鬼打牆一樣,日本人不要臉,講那樣的工事是要吃掉十個師的。中國人要把屍體堆得山一樣高才過得去。”


    “逃出來的人呢?”


    老猴子簡單地說:“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們一眼,開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隻有郝獸醫弄明白了,郝老頭忙著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來,放在樹邊。我們也忙著往上邊添加內容。


    不辣忿忿地說:“帶了子彈就不好多帶吃的。要命。”


    我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總算還是個膽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獸的生活中對我們仍然畏懼。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說什麽,我聽不懂。


    “他說什麽?”我問。


    喪門星做翻譯,“他說我們再來,他們就隻剩骨頭了。記得跟人講。這幾把骨頭絕對絕對沒有被招安。”


    我連忙點了點頭,然後盡速追上我的團長。他的步態和我是一樣的。我想他像我一樣不願意被人看見正臉。


    第二十一章


    我們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我在死啦死啦身邊,我的表情很木,從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後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沒啦。”我說。


    死啦死啦問:“…他是壯勞力,會被抓去南天門?”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個被招安的鎮子裏活下來的。我們連他的墳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這麽肯定的?”


    我告訴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氣,他會掄著手杖對整個師團和銅鈸人進攻的。聽見咱們打個敗仗他就要說舉國貪生怕死,中華國之不國。


    聽著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淪陷他絕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說:“也許是年紀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他嘲弄地說:“那你現在是孤兒啦。怎麽著?要不蹲路邊哭會兒?”


    我啞然了,我啞然地走著。


    他不放過我,“孟煩了,上後邊去!你這樣走在前邊,瞎子的用場都派不上!”


    我就站在路邊,等著我的隊友超過我。


    我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孤兒,這樣的假孤兒最難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兒。我的母親夫唱婦隨,從無主見,顯然不會獨活人間,等待她已經寫過十數封遺書的孽子。我現在是個孤兒,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兒。


    我麻木地跟著我的隊伍。


    銅鈸是山下田間一座幽靜的小鎮,這樣幽靜想必與它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壯勞力有相當關係。我們放目望去,那座鎮子是完整地,但幾無人煙出沒,如果不是有一個順民正拎著漆桶在對著我們的白牆上刷寫一段足夠反諷的東亞共榮標語,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鎮。


    我們錯落在田野間,十三個人分成了四組,交替著掩映撲近。有時我們衝過田埂,有時我們撲入菜地。


    我行屍走肉般地做著這些。喪門星那組提前摸進了鎮子。


    死啦死啦低聲叫道:“獸醫,保護我的副官,人家正忙著省親!”


    郝獸醫忙受寵若驚地緊一緊膀子,把槍拿得更像燒火棍,“放心呐!”


    我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這樣的侮辱,我專了心,跟上我的隊形。喪門星返回鎮口衝我們揮著槍,表示無事。


    村外那名順民早看見我們了,喪門星威脅地衝他晃著槍口。他倒也沒叫喚,隻是手上拎的紅漆桶落在地上。潑得像血。


    我們管他那個呢,我們從他身左身右包抄過去,在喪門星探察過的鎮口會合。那家夥隻好看著我們發呆。我是比較落後的一個,從那位老順民身邊繞過去我愣住了,我轉回來又看了一眼,然後我就傻在那裏,又成了我們這隊人的最後一個。


    那老頭子也眼光光地瞪著我,我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麽鬼樣子:一身在國人眼中無疑堪稱怪異的衣服,大包小包,披著樹葉,抹著黑臉,吊著刺刀,平端著衝鋒槍,一副要把滿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隊友們在鎮口警戒著,奇怪地看著我。我拘謹地看看他們,放下槍。我沒法對這個人平端著槍。


    迷龍不幹不淨地衝我叫:“孟煩了,你死老爹啦?”


    那位順民一隻手要伸不伸地伸出來,像是仙人要給凡人撫頂結長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為了表示他的威嚴,“了兒,怎麽還不請安?”


    我瞪著他,足瞪了好一會兒。


    我見他的銅鈸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裏,見了他,尿還沒撒第一件事似地。


    但是我跪了下來,“…爹。”


    我不想看人渣們,我不敢看他們。


    這是場亂子,從頭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裏。我又是茫然加上了錯愕的古怪表情。迷龍他們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樂的。即使我平時嘴並不損,他們也不會放棄這個高興的機會。


    我回身瞪著他們,我知道拿槍——尤其是上了膛的衝鋒槍指著人是不對的,我轉了身對他們把刺刀拔出來半拉。


    我父親說:“了兒,請安。”


    我隻好轉回了頭,兩把椅子,一把坐著我那順民的父親,一把坐著我那還沒搞清楚任何狀況的母親,我的母親用一種和我同樣的神情打量著我,一切親情都在這樣的狗屁儀式中完結,她倒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不辣尖著嗓子:“了兒,請安哪。”


    我又一次轉回了頭,“你媽拉個巴子!”


    我的父親暴怒地拍著椅子的扶手,但就連暴怒也是儀式般的做作:“顏麵何在?體統何存?”


    我隻好轉回了身,麵對我那個沒什麽親情可言的儀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別扭了一會,終於跪下,並且幹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輩子祖宗的回家台詞,“媽,了兒回來啦。”


    我的聲音讓我的母親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頭瞪著我,瞪著一個連本來膚色都搞不清楚,渾身滲透著硝煙、火藥、汗臭、血腥、土腥各種難以名狀的氣味,她麵前的這個東西看起來比日軍更加猙獰。


    然後她認出這原來是她的獨生兒子。


    她瞪著的眼睛裏又有了擴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我連忙扶住——我母親嚇暈了。


    郝獸醫搶上來救治,喪門星搶上來掐人中,我的父親在咒罵。


    不辣在哈哈大笑:“煩啦這個孽畜子啊!”


    我惱火地窩在後院,我發現老頭子在這裏居然還種了半個架的花,還收拾得很清幽,還在他最珍愛的幾株花上掛了精巧的小對聯,什麽“桃花飛綠水,一庭芳草圍新綠,有情芍藥含春淚。野竹上表霄,十畝藤花落古香,無力薔薇臥曉枝”什麽“我願暫求造化力,減卻牡丹妖豔色”,什麽“花非花夢非夢花如夢夢似花,夢裏有花花開如夢。心非心鏡非鏡心如鏡鏡似心,鏡中有心心明如鏡”之類的屁話,我瞧了一會兒,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幾株他最寵的每一片花葉都切成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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