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得給迷龍湊進貨的錢啊,要不他那就斷檔啦。你們就隻有雜糧米吃啦。”


    其實我已經在掏我的口袋了,“你找郝老頭要啊。”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捏著兩個手指:“人家為兒子攢家本的。你這樣熱血的大好青年,有覺有悟的,就不要討價還價啦。”


    我聽得氣往上撞,進了他指尖的錢又奪了回來,“不給啦。”


    死啦死啦:“我有你把柄。”


    我:“屁的把柄。要錢也可以,我單帶一個連,不做你近隨。”


    死啦死啦:“又來又來。離我遠了你就自由啦?我說啥做啥關你屁事呀?離我近你哪不自由啦?”


    我差點沒噎著,“你是我團座噯。要啥沒啥,還胡下命令的團座。”


    死啦死啦想了想,說:“那我還是有你把柄。”


    我沒罵回去,因為他掏出一摞又髒又舊的信晃著,那些信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地方,有的都開啦,所有的都卷角汙邊。


    我:“不會有我的。”


    那家夥便抽出一封來亂晃:“烽火連三月,家書值萬金。你要自由還是烽火家信?”


    我拚命瞪著被他晃得什麽也看不清的那封信,竭力想看清信封上寫的什麽,但根本不可能看清。


    我:“那我自由啦。”


    死啦死啦愣了:“…啊哈?”


    他不晃了,但我也刻意地沒去看,我非常紳士地給他鞠了個躬,然後我瘸著,盡量以快樂的姿勢跑開。


    死啦死啦:“孟煩了!”


    我回頭,旁邊有堆火,那家夥把那封鬼知道是誰的信晾在火上。他現在倒不是在跟我鬥法了,是在研究我的心態——這是我最不願意的。


    於是我打個哈哈,翻著白眼:“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然後我用一個瘸子的正步走開。


    迷龍:“你幹啥飆乎乎的事啊?!”


    我回頭,迷龍正在跟死啦死啦撕巴,郝獸醫正從火裏把那封剛扔進去的信搶出來,在自己懷裏焐滅。


    他們現在都在看著我,因為我是一副再也掩飾不來的表情,那很嚴重——連死啦死啦都意識到了。


    我嘴上還在做這樣的堅持:“不是我的。他們都以為我早死啦。”


    郝獸醫隻是看了看那封信,又狐疑地看著我。


    然後我一把從郝獸醫手上搶過那封信,逃命般地跑開。


    死啦死啦興高采烈地在我身後大叫,他又贏啦。“你沒自由!你沒自由!”


    我沒理他,我沒理任何一個人,我匆匆跑向一個無人的地方。


    我鑽在一叢灌木裏,我看著那封信,它已經不知道轉了多少路,大概不比我少多少。我很奇怪區區幾頁紙張也能輾轉到今天。信封髒透了,但我還能看見熟悉的端莊而拘泥的楷書。


    我拆信,不知道是那封信終於走到頭了還是我抖得太厲害了,我伸手把信撕成了兩半,然後往下我是把兩個半張紙展開,拚湊在一起看的,即使在這裏我仍把它窩在懷裏,不想我的家事變成別人家的談資。


    我自認是《一千零一夜》裏的瓶中魔鬼,在三千年的沉寂之後,終於學會仇恨人類。但人總高估自己,我做不到。


    信沒多長,我看完了便開始對自己低聲咆哮:


    “孟煩了,你幹嘛不早點弄死你自己?!”


    我在死啦死啦和我共用的防炮洞裏,我用望遠鏡看著對岸。我有一種仇恨的眼神,盡管其實在對岸日軍做完了掩蔽工作後,我什麽也看不到,南天門看起來恢複了原來的樣子,看不出裏邊隱藏著幾千個槍口和幾十個炮口。


    除了山頂那棵已經被改成永久工事的巨樹現在看起來像個妖怪。


    郝獸醫:“煩啦,你真不去啊?”


    我頭也沒回就給頂了:“我要一個人待著。”


    老頭子走了。不辣幾個又現身:“煩啦。你女人住哪兒?”


    我幹脆話都不回了,忿忿地瞪著他們。不辣們終於頂不住了。


    蛇屁股:“不說就不說嘛,還想光顧下自家人生意。”


    我瞪著那幫家夥消失,迷龍和他們不一夥,但從防炮洞外跑過時衝我拍了拍屁股。死啦死啦身後跟著狗肉,丫探了個頭進來瞄我一眼。


    死啦死啦:“不去拉倒。”


    似乎安靜了,但最後一個進來的是阿譯,而且進來的最正式,也穿得最光鮮,整一整自己,用一種同樣光鮮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光鮮,而羞澀。


    我:“人模狗樣子,過得去。滾吧。”


    阿譯便高興甚至感激地衝我點點頭,去了。終於安靜了下來,我有點兒恍惚地看著這淩亂還滲著黴氣的洞子。


    發了餉,就有很多人想進城,唯一能去的隻有禪達。死啦死啦和迷龍是的一定要去的,出自告人或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辣和郝獸醫們是要去的,他們是綁作一堆的人捆子。阿譯也是要去的,盡管一臉要和初戀情人約會的操行,但傻子都知道,他隔段時間就得去向唐基匯報炮灰團劣行。


    我在壕溝裏晃蕩著,在留守的兵眼裏,我是這幾個時辰的最高陣地長官,對我自己而言,我是一個魂不守舍的不知何去何從的瘸子。老炮灰都走了,對著一群新炮灰,我覺得我是一個人。我希望通往山下的路斷成天塹,我所在的地方成了孤峰,我一個人在孤峰上老死。


    我指指這個,戳戳那個,讓一幫好好坐那偷懶的癟犢子玩意起來排隊立正,把某個家夥的領扣係到一個勒死他的地步,踢幾個屁股,拿棍子敲打某個人的鋼盔,趕著人把槍位從甲處搬到乙處。


    沒兩小時就發現高估了自己,這要是孤峰,我準已經操了鋤頭,填一條通往外邊的路。我受不了新來的炮灰。他們當對岸的殺手真是我們讓他們看的受驚兔子,當子彈打在身上隻帶走一塊肉而不是小命,以為隻要帶著槍拉屎就會永遠不死。


    我隻是一個人,我從沒試過一個人。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我現在已經不像個陣地最高長官了,我窩在交通壕裏,我周圍蜷了一幫什麽都像就是不像兵的兵,我在打擊他們士氣兼之散布謠言。


    我神氣活現地敲打著滿漢的盔,讓他經常要提一下又遮往了視線的盔。


    “挨過槍嗎?”我扔著一發七九二子彈玩兒,“當打在你身上還是這麽大個?傻的。——通——”


    我把那發子彈杵在泥蛋的胸口。泥蛋震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躲不開。別想躲開,它比聲快兩倍多。進去,肉撕開,撕得很開,連血管帶肉,帶神經。呼,帶走一大塊,它走了,你的肉想合上,合不上,撕爛了。這是好的,沒打在骨頭上。打骨頭上它就在你那一百多斤裏打旋,轉著圈,開出一條道,打胸口的子彈也許就在肚子裏才找到。打腦袋上,進去,——通——,然後出不去,就在腦袋裏打轉。——柔柔柔柔——,好幾圈,這裏邊的東西被攪成糊…”


    那幫鄉下人的臉被我嚇得煞白,無論如何,這帶給我一種怪異的快樂。


    泥蛋:“怎麽跟別人說的不一樣啊?”


    我:“他們說假話,我說真的。這還是好的。這是步槍,輕的。重機槍,空空空空,那東西是潑子彈的。別指望就挨一發。通通通,它能推得你從這撞到那。你被打爛了,你也撞爛了。趕快看,哧,你拿槍的手輕啦,整條,撕走啦…”


    一片煞白的臉中一張最煞白的臉:“…真的嗎?”


    我:“當然真的,知道為什麽打仗總有那麽多失蹤的嗎?爛糊啦…你怎麽就回來啦?”


    我跳了起來,一群人中間被嚇得最慘的一個是我們的督導阿譯。


    阿譯:“沒人。”


    我:“唐基不在?”


    阿譯:“嗯。”他反過味來:“我找副師座幹嘛?”


    我:“得啦得啦。一個肚子裏的蛔蟲,誰身上的虱子是個公母都瞞不過。”


    阿譯忽然表情怪異地看著我,而我也發現了我在相當親切地拍打著他。


    阿譯:“煩啦,你這兩天怪兮兮的。”


    我:“小太爺從來就是天生異相的。”


    阿譯:“我的意思是說…”


    泥蛋在那邊可著勁大喊:“王八蛋!”


    我嚇了一跳:“幹什麽幹什麽?”


    滿漢憤怒地:“鬼子那邊罵我們!”


    我:“罵什麽?”


    滿漢:“八格牙路!”


    我:“沒想法。請他們吃隔夜屎。”


    阿譯:“對對!”


    我沒心思參與這種永無休止的罵局,沿著交通壕走開。滿漢樂顛顛地趕回去開罵陣。阿譯猶豫了一下決定清高,他跟著我。我想離阿譯遠點兒,因為我忽然覺得那張小白臉讓我看著親切。


    阿譯想離我近點,因為他忽然覺得我這張小白臉讓他看著親切。


    我想剛才的幾個小時裏,陣地上的我,去師部的阿譯,都發現一件事,我們一直是一群人,從來沒有試過一個人。”


    我都從交通壕鑽回一線戰壕了,阿譯還鍥而不舍地跟著,我拿著望遠鏡衝對岸看,他也假模假式地看著。


    泥蛋滿漢那一夥在那邊哇哇地跟對岸罵著,有時國罵,有時地方話,西岸那邊有時日語,有時夾生得不得了的漢語,於是東岸也有時漢語,有時摻上夾生得不得了的日語。


    “羅圈腿!小矮子!”


    “該死的!”(日語)


    “田雞腿!蘿卜頭!”


    “垃圾兵!”(日語)


    “小東洋!連茅坑都搶的叫花子!”


    “我們給你帶來死的覺悟!”(日語)


    “竹內連山上了山,帶個聯隊屎克螂!老子一炮幹他個球,統統滾作驢糞蛋!”


    西岸沉寂了一小會,他們聽得懂“竹內連山”四個字。


    再殺過來時便是夾生的中文,“無頭的小鬼叫虞嘯卿!冤死野鬼全是他的兵!竹內隊長的狗是健太郎!噬完他的膽嚼他的肝!”


    我們這回靜寂了,大概都被小日本居然用中文編罵詞兒給嚇住了。


    我呸了一口:“無聊。”


    阿譯:“文理不通。”


    我:“東西兩岸,統統的撐的。”


    阿譯:“十三點。”他還要給我解釋:“十三點就是搗漿糊的傻瓜嘛。”


    我:“兩邊都十三點。那你就是個十四點。”


    阿譯便立刻警惕地看著我。


    我:“我至少是個十三點。”我連忙友好地看著他:“我是想起我犯傻的時候。你不知道我多傻,小日本剛往我們陣地上撩過白磷彈,啥都糊啦,我還劃火柴。”


    阿譯確定我並無惡意時便綻放笑臉:“我是十三點。我…我…”


    他居然還要想他什麽時候做過傻事,我善意地提醒他:“不用想。多啦。”


    阿譯便幾乎有點雀躍地:“對,多啦!我最十三點的是對你開槍,你別介意。”


    我:“反正也沒打著。跟你說我怎麽個十三點,一致對外那會去遊行,大棍子剛揮過來就嚇尿啦,幸好立馬水龍就澆過來啦。我就一邊往上頂一邊想。這回總沒人看得出來啦。”


    阿譯:“你聽我這個。我從小就十三點,小時候爬電線杆子。手紮釘子上啦,我不敢拔,就掛在那等大人來等了半個鍾。後來我爸問我你就那麽能忍痛?我其實是怕痛,怕那一下痛。噯呀,我現在說起來還打寒戰。”


    我:“你是很十三點,你都二十六點三十九點啦。”


    阿譯:“你七十八點。”


    我:“我一百五十六點。”


    我們就笑了,笑完沉默了一會。


    我:“十三點就是傻瓜的意思對吧?”


    阿譯:“嗯。”


    我:“我真想做傻瓜,我真想活回去。”


    阿譯:“我也是。”


    我們又沉默,我們這回的沉默被橫瀾山上的一聲鬼叫打破了,那聲音響亮到這種地步,它隻能是用一個大擴音喇叭給嚷嚷出來的,“小鬼子,聽好嘍!兔子耳朵樹起來,爺爺給你好聽地!”


    我嚇了一跳,我理解橫瀾山的家夥們會因任何辱及虞嘯卿的話語抓狂,但他們整到這個地步也實在讓我瞠目結舌了:兩個步槍手從那邊的戰壕裏蹦了出來。如其說是護衛不如說是端個架子,然後蹦出來的是那個喜歡賣肉的小四眼兒何書光,丫什麽武裝也沒有,又光了膀子,背著他的手風琴。丫開始拉手風琴的時候他的一個死黨把一個大喇叭舉到他的嘴邊。


    何書光開始唱,我忽然發現我們中間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快板詩人。


    “竹內,竹內,忙得蛋累!連山,連山,年年受傷!挖洞,挖洞,老鼠勾當!過江,過江,死個透僵!”


    他還要拉出一個極長的旋律,拖個大尾調:“全窩耗子死光光,個個撂在王八灘!”


    我“噗哧”一聲,連望遠鏡都滾落到地上了。阿譯把另一副望遠鏡貼在眼眶上,張開的下巴要合不上來。


    我:“這個…”


    阿譯:“…十三點…”


    我:“…一百三十點都夠啦…”


    泥蛋騰騰地跑過來,一臉受了大驚的架勢,“主力團!主力團打旗語,要,要聯合!”


    我:“我們能跟他們聯合什麽?”


    泥蛋:“那個…”他也不知道怎麽說清主力團居然打算與我們聯合的內容:“那個!”


    我站在壕溝的盡頭,我們陣地上的渣子兵從我這廂排了開去,排到我看不見的壕溝拐角。我瞪著阿譯,阿譯肩膀以上探在壕外,拿望遠鏡盯著橫瀾山上的旗語。


    我問:“好了沒有?”


    阿譯:“好了?…沒有!他們也在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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