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和我們同一個高度時,我們發現虞嘯卿很黯然,很疲憊,甚至有一種壓抑著的瘋狂。我們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跡,但此時此地倒並不值得稀罕。


    虞嘯卿對死啦死啦說:“川軍團別管啦,來做我的主力團團長吧。”


    失驚的是我們所有人,而虞嘯卿隻盯著死啦死啦一個人,他張開手,讓死啦死啦看他手上的血,“前主力團團長,我胞弟慎卿,把江防管得外緊內鬆,自己又陣前失驚,我剛去彈壓,把他砍啦。”


    一片死寂,虞嘯卿的那種表情讓炮聲都似乎離我們很遠。虞嘯卿忽然搖頭,發著怔,忽然對自己搖頭,“不是的。我砍人不會沾血。身上的血是抱慎卿的時候沾上的。”


    那家夥現在又脆弱,又瘋狂,我們默然著,並不是被他的傷慟打動,他現在什麽都幹得出來,我們是害怕。


    “是的,照你說法,慎卿沒大錯,隻是太信他隻練兵不育人的老哥。主力團給你,你是我聽到在大叫反攻的第一個人。”


    死啦死啦聲音很低,“…還是川軍團我信得過。”


    現在我們不為虞嘯卿訝然了,我們為死啦死啦訝然,虞嘯卿也同樣在訝然,兼並之以憤怒。


    “主力團用不著你再去做那些下九流的事情,你可以全心全意做你該做的事情。”這樣的勸誡讓虞嘯卿惱火,因為他從不勸誡,他用一種看垃圾的眼神掃了我們一眼,“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這種本事不是用來跟痞子和官僚婆婆媽媽。”


    死啦死啦也看我們,而我們絕不敢抬頭看他倆位。


    “沒腦袋的刑天,已經給了我啦。我欠了債,要賴債就要有人沒腦袋啦。”死啦死啦說。我於是抬頭看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瞄見,便衝我擠一個讓虞嘯卿看了加倍生氣的笑容,“有個討債的跟我說,我欠南天門上一千座墓。”


    虞嘯卿不再說了,他那人能說到這種地步已經讓自己都驚訝了,“好吧。與你的川軍團共存亡。知道我為什麽沒調你們上戰場?因為怕江對麵的竹內連山,一見這樣一堆破爛兒,呼的一下便打將過來。”


    一師之長,當麵辱絕自己的部隊,我們知道虞嘯卿已經出離憤怒。虞師為嫡係。主力團是虞師嫡係,背景比襪底子還臭的死啦死啦剛對著嫡係的熱臉蛋送上了冷屁股。


    而死啦死啦還要回嘴:“那可倒好。竹內呼的一下打過來。我們這堆破爛兒呼的一下把他們蓋到江裏。然後那麽多不破爛的一看,呼的一下就打過江去啦。”


    “好吧。”虞嘯卿這兩字說得比上一回還冷淡,“川軍團,祭旗坡,本來那裏不打算設江防的,現在看是寧濫勿缺了。”


    死啦死啦說:“我沒物資。”


    快氣成燒夷彈了的虞嘯卿訝然之極地看著死啦死啦那張絕不知恥的臉。看了看死啦死啦對他攤開的手。


    “原來你真是個補襪子的。”他說。


    日本人的炮火在橫瀾山的江防陣地上遠遠地炸,我和死啦死啦,還有狗肉,坐在虞嘯卿的吉普上,連同老虞的司機和車上的機槍,這是我們僅有的一輛車,帶著籠絡來的垃圾兵向祭旗坡推進,死啦死啦一直在研究車載機槍。


    死啦死啦顯示了他的氣節,有氣節完啦就開始要飯,要了裝備要兵員。要了主陣地要側翼防護,要了側翼防護要炮火掩護,最後連虞嘯卿的座車也被他要了,連同司機和車上的機槍,最後虞嘯卿隻好現征了運輸營的卡車做臨時座駕。”


    死啦死啦問我:“傳令官。這個勃朗寧怎麽使?”


    我幫他解決卡住的工序,邊說:“咱們是固防,老掉牙的馬克沁其實比勃朗寧好使,不用換槍管,隻要有水有子彈就能打到死。”


    那家夥聰明得很,立刻就會學會了。“有才。煩啦。跟著我,你會不會覺得…”


    我看他用齧牙咧嘴和痛不欲生的表情來表現我可能覺到的東西。“活見鬼?”


    死啦死啦說:“委屈。”


    我多少嚇了一跳,“委屈?!”


    “裝了滿肚子用得上的學問,還從不亂掉書袋子,還滿嘴粗話。一個打了四年還沒死的讀書人,寶貝兒。”死啦死啦壞笑著說。


    “一個惡嘴惡舌的死瘸子。”說完我不看他,裝著忙活把被他搗騰過的機槍複位。


    這是他頭回說了句讓我覺得溫暖的話,不是因為褒獎,我當那是挖苦,是因為他問我委屈,我每分每秒都在為我和周圍的混蛋覺得委屈,也不光因為這個,也因為他剛選擇了和我們同命。


    “…我說你呀。”我說。


    死啦死啦問:“怎麽?”


    “為個炮灰團,幹嗎開罪翻臉就能把自己親弟弟一刀兩段的人呢?”


    “…他隻是不知道要怎麽做。再利的刀也不能拿來砍死樹疙瘩。”


    “誰管姓虞的。說你呀。為個炮灰團。”


    “也不為你們。”死啦死啦說。


    “為什麽?”我問。


    死啦死啦似乎並不想說這個話題,草草地用“本該如此”結束了這個話題。而這時我們已經抵近了祭旗坡下,他轉向車後跟著奔死的人渣們,立刻找到了自己有興趣的話題,“我說弟兄們哪!臨戰在即,可我旁邊這個家夥叫我們炮灰團!”


    他可太他媽缺德啦,立刻就罵聲一片,尤其是迷龍不辣那夥人,本就跑得氣不順啦,撿了泥巴石頭照我砸。


    可那家夥絕對不是要損我一德就拉倒地,他更可勁地嚷嚷:“我喜歡這個名字!這個死瘸子實在是太會起名字啦!我叫死啦死啦!你們是死啦死啦的炮灰團!一幫天殺地!一炮灰跟我衝啊!”


    然後他又一次發出在緬甸、在南天門都發出過的那種鬼叫,但他不是衝在第一個的,狗肉一狗當先,我們嗚哇喊叫地飛揚著手上拚湊的器械,似乎要踏平那座我們曾爬過一次的山丘。


    我們在山路上連滾帶爬,手足並用。


    火車不是推地,泰山不是堆的。不吹牛皮,哪怕現在山頭已被日軍占領,我們也能像在南天門上一樣把他們撞下去。因為我們已經決定同命。


    阿譯這回本來又要滑下去的,但居然抓住了一棵小樹,亡羊補牢。


    山脊線在我們搖晃的視線和呼哧大喘中接近。


    當我們追隨著狗肉的身影衝上山脊,原來還遠的槍炮聲一下就近在耳邊了,火線在兩岸和江麵上穿梭織網,煙塵、爆炸、嗆人卻讓我們覺得久別了的硝煙味,東岸發射的炮彈在西岸炸開,西岸發射的炮彈在東岸迸射。日本人的飛機從江穀裏呼嘯而過,在我們頭上壓低。然後機槍彈在我們鄰接地橫瀾山陣地上迸射。


    死啦死啦大叫:“掘壕!找掩蔽!”


    我撲倒在地上,開始像別人一樣給自己狂刨一個散兵坑。我們都在忙這樣的事情,就像一群士拔鼠。迷龍端著機槍衝到一棵樹後找好了隱蔽,豆餅慣性地往他身前一趴充作槍架,被迷龍一拳砸開——他的捷克造是好的,用不著人肉架。


    迷龍衝豆餅喝道:“幫老子挖坑去!”


    我的小鏟頭上下翻飛。連呼帶喘,這種由低至高的衝刺真是每次都要人半條命。郝獸醫也在我身邊忙活,喘得你還得擔心他死過去。


    郝獸醫勸我:“歇歇歇會兒…歇會兒…”


    我不敢歇,鏟子倒揮得更猛了,“他媽的我得挖兩個!”


    郝獸醫呼哧帶喘地說:“…幫你…幫你…我挖了也用不上,待會兒就滿地爬…傷員…到處都是傷員。”


    我在百忙中抬望眼,死啦死啦在樹後使用著他的望遠鏡,轉過頭來看了我們莫名其妙的一眼,那種莫明其妙不是對我們而發,是他從望遠鏡裏帶過來的。


    “停!”他說。


    我們這些靠前邊的算是停啦。後邊還在不要命地挖,我們停了的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而支著機槍拉了半天架子的迷龍也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衝著死啦死啦抱怨,“也不打我們呀?”


    死啦死啦也不說話。又開始使用他的望遠鏡,炮火連天的倒是很熱鬧,可根本不落在我們這,他幹脆是連隱蔽姿勢也放棄了,我們一幫老油子也湊上去看。


    南天門上襲來的火力幾乎完全著落在橫瀾山上,即使偶有落在我們祭旗坡上的。恐怕也是那個打暈頭了的瞎眼炮手。即使這樣,戰局仍是一邊倒的局勢——完全倒向東岸江防的局勢。橫瀾山主力團的築防本來就做得十足十,日軍的炮火和平射火力根本不妨礙橫瀾山那些隱蔽良好的陣地裏射出火線,把在江麵上亂成一團的強渡者逐個射殺。


    而虞嘯卿顯然也已經把他的後院整理好了,榴彈和燒夷彈飛越橫瀾山,在西岸江灘進退兩難的日軍之中開花。


    我們隻能帶一種閃了腰似的表情,呆呆地看著。


    如果祭旗坡上有日軍,我們一準兒把他們摁回怒江吃水,如果有的話。可現在是怒江的漩流太過熱情,把日軍留住了吃水。聰明人做出蠢事來能把傻子氣死,竹內連山把固防的文章做了十足,卻在一條暗流賽似鬼打牆的江裏吃了癟,他們的強渡兵力根本無法在東岸做有效集結。


    不辣喃喃地說:“…根本不鳥我們呀。”


    死啦死啦瞪了他一眼,忽然開始鬼叫:“支上重機槍!”


    於是開始打架子築掩體支我們僅有的一挺馬克沁和一挺M1919,重機槍組現在舒服啦,他們一挺機槍足有十多個無所事事的人在伺候。


    那是泄憤。照我團剛翻了一倍的重火力來看,南天門上的日軍也許會鳥我們一眼,然後繼續向橫瀾山的十幾門平射炮和上百挺重機槍發射憤怒的子彈。


    羅金生坐在他的馬克沁後邊,連槍聲響得都是有氣無力的,空空空,空空空。


    那挺勃朗寧也在響著,當當當,當當當。


    兩道火線鑽進龐大無比的南天門,根本沒動靜,照舊沒人理我們,倒是橫瀾山的集火打得驚天動地,西岸還想強渡的日軍早已經被炸收攤了,現在是直瞄和曲射火力都在集殲仍困在江心和少部僥幸過到了東岸的日軍,而南天門上的火力集中於橫瀾山,力圖搶回那麽一小部分的攻擊部隊。


    我們早已經不再掩蔽,也無需掩蔽,我們像路人一樣站在祭旗坡上,看著橫瀾山與南天門的交火。


    迷龍拿肩膀拱著羅金生,“我打會。我打會。”


    羅金生懷疑地說:“你會嗎?會嗎?這是馬克沁!”


    迷龍吩咐道:“…豆餅,把咱們家夥架上!”


    死啦死啦說:“輕機槍打不著。浪費子彈。”


    迷龍便求援地看我。


    我讚同死啦死啦,說:“絕對浪費子彈。”


    迷龍坐下來的動靜就像臭炮彈落了地。而我們繼續觀望。


    喊完了天殺的炮灰,卻連一顆槍子兒也不曾光顧。我們閃了腰,我們也丟失了一個被人看得起的機會。


    日軍打過來時主力團就跑剩了一個營,就這一營人也把衝得七零八落的攻擊給頂住了,到跑掉的人被虞嘯卿堵回陣地時,結果也已經定下來了——主力團大功獨攬,我輩則如臭炮子的青煙。


    我看死啦死啦,那家夥臉色不好看,瞪著江心打著旋已剩不下幾個的日軍。


    逆流而上的勇氣,漏船載酒的運氣——虞嘯卿一語中的。他為了這麽個虛無的結果開罪了最不該開罪的人,我打賭他本是想在祭旗坡上扳回一本,現在,他與我們同殤了。


    死啦死啦陰晴不定的臉色終於定了,是偏向於陰,並轉了雷陣雨,他轉頭看了看我們的神情,我們大部分樂著,小部分茫然著,無論如何,這是件快樂的事情。


    死啦死啦連連說:“丟人!丟死個人!丟個死人!”


    我說:“嗯,怒江今天煎餃子啦。日本餃子。”


    “我說的是我們!我們所有人!可恥!無能!孬種!雜碎!熊人!孱蛋頭!哈卵!蔫孫!癟三!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七七八八的夾纏不清!”


    我們都呆了,你很難聽到誰把這樣五湖四海的罵人話混一句裏罵將出來,更重要的,我們沒見過他這樣無節製地罵人——他從來出格,但很有節製。


    不辣個不知死活地還要嘀咕:“這個是好嘛…”


    他被死啦死啦由上而下的一記扣得一聲怪叫,死啦死啦此時雖未跳腳,那動勢勝似跳腳。


    “沒怒江你們一幫孫子大概都跑得離禪達五十公裏遠啦!兔子他爹得管你們叫小媽!你們要不要拜拜這條江啊?上柱香什麽的?日本人管吹垮了元朝艦隊的風叫神風,你們要不要管怒江叫聖江?”


    我們就使壞了,我們側了身子,讓他看見我們後邊有幾個家夥確實已經撮土為香地在那拜上了,那一小撮以滿漢泥蛋為首。


    死啦死啦衝過去,連接兩個大飛腳,於是滿漢和泥蛋做了滾地葫蘆。


    “別爬起來!跪著,就是方便別人踢屁股!”他像個瘋子一樣在我們中間到處躥著,“仗了點兒天時地利沾沾自喜,還說什麽老天開眼,終有正義——全民族的虛弱!我本來有十成十的把握把衝上來的再給他摁回怒江裏去!”


    蛇屁股在我身後嘀咕:“還不都是在怒江裏撲騰嗎?”


    死啦死啦便瞪我,我便忙閃身,指牢了蛇屁股,“廣東腔都聽不出來?!”


    死啦死啦說:“不一樣!他是我們親手摁下去的!”


    不辣辯解:“…不還是摁到怒江裏撲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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