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哈大笑著,“你們活該在南天門上死了最好!”


    沒人去管的球在地上滾動,被克虜伯撿起,那位雖然也是球員之一,卻是連追上任何一人的份兒也沒有,現在他愣登了一會兒,把球放進籃筐裏——那邊的籃筐低到這種地步,克虜伯雖然沒有起跳的能力,但隻要踮起腳尖就放得進去。


    於是克虜伯被大家瞪著,用他一向那種夢遊般的腔調宣布:“贏了。”


    我們中間那個最不服輸的精怪湖南人蹦了出來,不辣鼻血長流,但撿起球便怒氣衝衝對著另一廂的籃筐砸了過去,一是個巧勁兒,二也怪阿譯的球場實在窄點兒,不辣用投彈姿勢投出的那個球居然穿越整個球場一箭中的。


    於是那家夥在我們的目瞪口呆中又與剛才還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擁抱,他劈裏啪啦拍著蛇屁股的臉,“贏啦!”


    那幫家夥又紮成了堆,延續著一種隨時可能演變成暴力的親昵。阿譯從其中擠出來,撿他不知被誰打飛的帽子。


    我衝著他們嚎叫,我再也沒有笑意,“你們就活該死在南天門上!”


    然後一個掌聲單調地劈啪在響,阿譯抬頭看時再一次嚇掉了剛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著他的手,何書光和餘治站在他的身後,我們不知道他們已經看了多久。


    我們消停了,然後阿譯在發了幾秒鍾愣後喊了“列隊”,然後我見到我軍事生涯中最混亂的一次列隊,咎出阿譯,他在我們還簇擁做一團時又喊了“立正”,在我們一半人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時又喊了敬禮,於是區區二十來人分出了四拔。或找隊列或立正,或敬禮或幹脆茫然。


    唐基永遠有一種讓別人如沐春風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剛才就沒瞧見我們做死般的胡鬧,“好啦好啦。當此時局,好男兒是該有一副精強體魄,上可護國,下可衛己。看你們這樣,我心裏安慰得很。”


    於是我們就看著阿譯把自己挺得像剛通過的槍管,“份內之事!副師座!”


    唐基招呼著:“大家繼續吧。我就是順路過來看看,也不光是看。師裏派新鞋了,順路給你們捎過來。鞋這東西可得順腳。早說早換。你們是二十二個吧?上次我數了是二十二個。”


    居然搞到副師座給我們上門送鞋,我們訝得麵麵相覷,而阿譯通地一跺腳,又是一個普魯士化軍禮,“二十三個!副師座!”


    唐基也微微訝然了一下,顯然他對二十二的數字是相當有數。不過他不會去爭執這一個的區別,“噯呀,不好了。帶少一雙。”


    而阿譯迅速地,也可以說壓抑已久地從一副精強幹練向另一個極端演變,“您沒錯。鞋也沒少…副師座,有人要死了。我們救不了他。”


    何書光和餘治一臉壓不下去地鄙薄,因為阿譯已經是就要號泣的表情。我們驚愕和驚喜著,阿譯這廝終於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而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譯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於是阿譯終於開始號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勢來看。誰也都知道他絕不是僅僅為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師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號,眼前就剩這麽點。睜眼見活人,閉眼就看見死人。我實在熬不住了…”


    唐基沒費功夫跟他廢話,唐副師座這會兒的幹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兒?”


    用不著阿譯了,我們倒有十隻手指著豆餅的房間,三十隻眼睛瞪著豆餅的所在。唐基的一隻手往後揮了一揮。他帶來的兵剛放下二十二雙鞋。排開了我們直衝那個房間,那動勢不知怎麽讓我想起風馬牛不相及的四個字:如狼似虎。


    唐基現在又有心思跟我們如灑春風了。“總算還好。美國人幫建的醫院剛落成,那就是為你們建的。唉,我也不要說這種屁話了,醫藥物資無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個把人總還應付得來的。我隻想跟你們說,虞師虞師,別師都稱番號,為何我們稱虞師,就是想你們心裏有三個字:自家人。”


    聽得阿譯哇哇地又哭,並且被唐基拍了拍頭,唐副師座並且指示:“用我的車,快送去。”


    何書光表示小小的異議,“縣長正在等您…”


    我說:“該病患在南天門上作戰英勇,以肉身為槍架,無畏槍林彈雨…”


    唐副師座決定了,“我親自送去。縣長那裏改日再議也可以的。”


    豆餅已經被那一幫狼虎從屋裏抬了出來,郝獸醫在後邊“蒼天哪,幹什麽呀”的亂叫,直到看見我們這小小的陣仗而噤聲。


    豆餅被簇擁著出去,我們鬧哄哄地跟在後邊。我輕輕地掐了一把以止住阿譯的悲悲切切——身為收容站最高長官,他得相送。


    豆餅如果醒著,會被嚇尿。豆餅如果聰明,就會想一下自己到底成了什麽。他最多是南天門上活回來的二十三分之一,如此而已,阿譯三分之一的淚水是因為敏感,三分之二的淚水是為了幻滅和失落,而且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排在縣長之前的禪達二號人物,專程一趟僅僅為了給我們送二十二雙鞋。”


    豆餅被裝上了車,護衛者們也上了車,唐基一隻腳還踏在車擋上,又回望恭立地我們一眼,可憐了泥蛋和滿漢,他們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門神。


    於是謎底揭曉。


    “哦,林少校,你忠勇雙全,殺敵有功,升了。副團長,兼督導。”


    “什…”阿譯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我從來沒見一個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嗆成這樣的。


    唐基便慈和地笑笑,“你們不居名利,我們還不能想著?”


    我們看著阿譯終於止住了他的咳嗽,但是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爺。他連一場籃球都應付不來。


    阿譯的聲音都恐懼得發顫,“哪個…哪個團?”


    “川軍團。”


    阿譯的聲音驚訝得發抖,“哪個川軍團?”


    “你們團。”看起來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釋,憑阿譯的膽氣——實際上加上我們所有人的膽氣——也不敢再問,唐基毫不磕巴地上了車,車毫不磕巴地開走,帶著豆餅和我們巨大的疑團。


    郝獸醫仍然在為我們中已經消失的欣喜而欣喜,“我他娘的要去燒香啦。我一直念呢,豆餅小孩子啊,不能就這麽去的。小孩子就有救啦!”


    但是並無人響應他。


    喪門星問:“什麽團?”


    蛇屁股也問:“我們團是什麽團?”


    “是川軍團…可川軍團是哪個團?”我也想找人給我一個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虜伯。於是克虜伯立刻開始心虛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說:“我隻知道誰是副團長。”


    “還有督導。啥叫督導?”蛇屁股問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槍打著你讓你去耗日本人子彈的那種人。”


    “好差使。我想幹。”


    “你要幹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脅著蛇屁股。


    我們參差地從阿譯身邊走開,如果我們是潮,阿譯現在就是分水的犀牛,雖然沒那麽威猛,但他確實把我們分隔在距他一兩米之外。繞開了才再度會合。


    阿譯就戳在那兒,看著早已揚塵極目的車發呆。


    我就要隨著大群走進大門,回頭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譯,忽然覺得有點兒於心不忍,於是我便叫他:“阿譯,替自己擔憂不如替古人擔憂,少費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麽來,“怎麽老覺得今天少些什麽?”


    阿譯衝我轉過身來,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憫。“我們一直就少些什麽。”


    但是我已經想到少些什麽了,“狗肉呢?!”


    而泥蛋和滿漢正從門神恢複成稀泥的原形,滿漢懶散地給我回應:“一大早就跑出去啦。蹭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彈似的。”


    我傻了。那條狗原來對我這麽重要的,一瞬間我像阿譯一樣失魂落魄。


    我和郝獸醫輾轉於禪達的街巷中,老頭子已經走瘸了,但仍盡力追隨著我大步衝衝的瘸步。


    且不管狗炮彈是個什麽彈型,但以狗肉的速度,恐怕已衝出了雲南。當此饑荒亂世。還有一個最大的可能。便是已衝到某個肉架子上,被剝皮開膛。用它的肉為饑餓的禪達人創造價值。


    阿譯的升遷本來就不重要,現在更不重要了,半數的人殺向禪達開始尋找。


    我已經準備好和迷龍生離,可沒準備好和狗肉生離,或者死別。


    郝老頭在我執著的衝衝中而落後,他已經隻能扶著牆喘氣,嗓子能跑啞你見過沒,老頭的嗓子跑啞了,“等…等…等…”


    我忍著我的焦慮,“我不能等一會兒。”


    郝獸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喘口…就來。”


    於是我不看他了,改往支離的巷道各個方向打量,指望在某個支道上能看見狗肉的身影,我再回頭看郝獸醫時,老頭兒正貼著牆往下打滑,最後咕咚一下仰在地上,籲出口長氣。


    我衝他跑過去,在他的倒下時加之這樣的伴奏:“喂?喂!噯噯噯!”


    被我連捶帶打著,老頭連喘氣帶咳嗽還得招架我的拍打,“沒事兒…沒事兒。昨晚沒歇,喘口…別打我。”


    我發現我是擔心過頭了,便把他架得靠了牆,好把氣喘得順一點兒。“我就知道它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待著,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我說。


    郝獸醫有點兒不太清醒,“迷龍啊?迷龍沒事啦。”


    “狗肉!迷龍能做個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條狗繩,再巴巴地叼給他老婆牽著,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牽著。”


    “嗯…那倒也不是…你急什麽呀?”老頭兒說得對,我不該急,那恰好讓人知道我妒忌到了什麽程度,於是我溫和了。


    “我急狗肉。”我說。


    郝獸醫歎口幽幽的長氣,“唉,這話我老頭子是真不該說,好人是沒有好下場的啊。”


    “狗肉啊?狗肉是狗嘞。瞪眼能咬殘你的狗,怕也排不上什麽好狗吧。”


    郝獸醫點頭,“嗯,嗯,是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場的,真的,我剛才是氣噎著了。”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們正在同一個題上羞答答地繞。不是南天門的死戰,是死戰之後活下來的頹喪日子,才讓我們覺得…那個人…


    狗肉隻能讓我們想起一個人。


    於是我繃著臉,“那個人是跟狗肉太像了。狗肉要是一站起來,抖掉狗皮,他媽的就是他了。”


    郝獸醫笑得要嗆著,“你讓我喘氣,喘口氣——不過他真是很狗相的。”


    “我剛覺得他有點兒意思。”我說。


    “嗯哪。”


    “審他那時候。有意思。說了點兒可以信得的話。”我有點兒沮喪,“沒他,不好玩了。”


    “是啊。”老頭兒有點兒豪氣幹雲,“跟王八蛋的時候,我都覺得跟你們小王八蛋一個年紀了。”


    我們沉默。


    過了會兒,老頭兒說:“我喘過來了。”


    “我喘口。”我說。


    於是我們繼續沉默。我喘氣,因為我不想哭。


    禪達的暮色將臨了。


    死啦死啦從屋裏出來,一臉稀罕勁兒地看了看禪達的暮色和山巒。


    立著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個持槍禮,死啦死啦用一種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還有心琢磨的話。


    你也可以說這個禮不是給他敬的,因為虞嘯卿站在他側後,冷眼撣著,一隻手若有若無地開合著槍套。


    死啦死啦便開始涎笑,也許那叫無畏,但就是涎笑,“換槍啦?七九中正呢,好槍。”


    虞嘯卿沒有表情,“與你何幹?”


    死啦死啦轉過頭,便變色了,師部外邊的空地上,一條巨大的狗追著一個撒丫子狂奔的兵——其實隻是那兵以為被狗追——同時兩個兵在後邊追著那條狗,以一種狗炮彈的速度向這邊撞了過來。


    “別過來!別…”死啦死啦大叫。


    撞擊的聲音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彈徑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顆狗頭的位置是正好撞到要害部位的,死啦死啦在一聲慘叫中蹲了下來。


    虞嘯卿表情怪異地看著這景,狗肉舔著死啦死啦痛苦到痙攣的臉。


    “上車罷。”虞嘯卿說。


    死啦死啦窩著腰往車上掙紮,以至虞嘯卿隻好用下頷調了個槍手上前扶。


    死啦死啦問:“我的狗?”


    “我車上,沒狗座。”


    於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窩進了車,車走了,狗肉圍著恭立的槍手轉了個圈,開始轉向追著車狂奔。


    虞嘯卿的吉普在郊野裏狂馳,雖然有路,但看起來像在野地裏狂馳。


    死啦死啦緊緊把住,車顛得可以,但虞嘯卿舒服得像快要睡著。死啦死啦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草地和樹林,狗炮彈在其中若隱若現。


    “太慢。”虞嘯毅說。


    於是開車的張立憲便把車顛得快要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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