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江水中一瀉千裏,有時一個看起來並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們全部淹沒,我們隻好死死抓著對方。已經衝下南天門的日軍在我們所飄離過的江岸和山腳現身,他們向我們這個浮靶射擊,但在這樣天旋地轉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點五毫米小口徑步槍進行的射擊看起來像拉洋片一樣滑稽。


    但子彈仍然在我們中間開花,有時一發能打穿幾個人。擲彈筒扔出的手炮彈炸出水柱。我們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經過這些東西。


    迷龍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壓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著某個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個相應死啦死啦號召逃亡岸邊的那個同僚,從收容站一直相伴到這裏的家夥,但是他已經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個彈孔,血跡早被江水衝幹淨了——確定了他的死亡後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龍問:“豆餅呢?!”


    蛇屁股不確定地說:“被誰壓住了吧。”


    沒人有心管那個,但迷龍就是這種鳥人,他會沒口子地問到天荒地老,“那豆餅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龍喊回去:“被你當死人推下去啦!”


    我們在這種歇斯底裏的叫嚷聲中飄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獸醫在我身邊,他抓著我,我的另一隻手空著,泡著水裏,那隻手曾用來推下同僚的屍骸。


    失近彈還在攢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它呢。


    我呆呆地看著南天門遠離了我們,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為一個遠影。


    槍聲炮聲之外,我聽著江穀裏傳來的聲音,清晰而遙遠——竟然是我們唱來向江防證明身份的歌聲: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我並不訝然,因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來茫然。


    這是幻覺,我知道的,我累暈了,餓暈了,痛暈了,嚇暈了,吐暈了,總之人有很多種可能會暈,我也一定是暈了。


    因為我知道,唱這歌的人都已經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邊的、身下的,壓在我身上的人,也許是身經百戰也許是閱曆豐富或老天垂憐,更可能是諸般結合,郝獸醫、阿譯、迷龍、不辣、蛇屁股這幫收容站裏一鍋豬肉粉條燉出來的家夥仍在我旁邊。


    僅存的都在我旁邊,緊閉著嘴,都學了乖,其實連迷龍都知道,我們張開嘴,僅僅為了發一些全無意思的聲音,抱怨、嘟囔、祈求,絕不會是這個…


    但那聲音仍在繼續,隻是遠得不再雄偉而是飄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江水衝刷著我們,我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終於卡在東岸的礁石縫裏,帶一種要死不活的疲憊,我們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為這遭癆瘟的竹筏已經快散架了,實際上我們爬上礁石時已經有幾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為一小隊鍥而不舍的日軍仍在追著我們開火,盡管來自對岸的射擊沒了準頭。


    我們中間體力最好的迷龍把郝獸醫拖下了筏子,連他都累得一句話要分成幾瓣說,我們幹脆就吭不出聲來,忙著逃離射界和嘔吐出腹裏的江水。


    迷龍斷斷續續地說:“下…下…手…給我…”。一發子彈離他很遠削過了東岸,迷龍開始有氣無力地笑,“這槍…槍打的…他們…他們也累吐血了個屁的…”


    不辣居然還不忘鬥嘴:“一口氣喘…喘…喘不上…你就翹…翹在這…”


    我催促著:“走…走…走。”


    我們跌著,拖著,爬著上岸,日軍在罵,在射擊,但難以想象累得像我們一樣的還可能準確地射擊,子彈偏得讓我們瞠目——如果還有那個心思的話,但我們盡力去向子彈打不到的地方,因為打到了身上的話,它也是個子彈。


    蛇屁股和喪門星拖著死啦死啦,那家夥卻忽然掙脫了,這一掙就叫那兩個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樣的大動作叫我們以為他中了彈,我們有氣無力地看著,看著那家夥堆在地上,然後用了極大的毅力爬了起來,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槍彈在周圍橫飛,日本人喘勻了氣也開始在調整準頭,但那家夥卻在越飛越近的子彈中向遠處的南天門下跪。


    最近的一發子彈就打在他身前的石頭上,但那家夥恍若未覺地在那個彈痕上叩下一個長頭。他嘴唇在動,喃喃地在念叨什麽,我們呆呆地看著他。


    他跪了很久,奇跡般的沒被打中,也許是久到讓日軍也想了起來,他們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讓我們也呆呆仰望著南天門。


    一天一夜,一個團就扔在那了。


    “康丫還在上邊。”不辣說。


    “幸虧埋了。”郝獸醫說。


    我沉默著,而那個跪伏的人開始竭力把自己掙紮起來,現在我們知道那個似乎永遠精力充沛的家夥也會衰竭了,他幾乎無法掙起自己的身子,迷龍放下獸醫,和喪門星去把他架了起來。


    他走兩步後便掙脫了,靠自己走過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說。


    我們在樹林裏走著,我們的腳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著路,我們沒有人能走直道,我們每個人的腿都像是麵條,我們經常會無緣無故地摔倒。


    我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獸醫,發現老頭子無緣無故地在哭泣。


    “二十二個。”他痛哭,似乎這是世界上最讓人傷心的幾個字。


    我說:“走吧,走吧。”


    老頭兒還在念叨:“就回來二十二個。一千多人。”


    “走吧。”


    我們繼續量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盡頭,現在的路寬得可以行車了,而阿譯又一次癱倒在地上,然後看著眼前的一棵大樹發呆。我從他身邊拖過,很盡本份地踢了他一腳,這也算幫忙。


    “煩啦…你看。”他說。


    我便看他所看,幾乎被枝葉和藤蔓蓋沒了的一塊舊木牌釘在那棵老樹上,一個指向的箭頭,然後,“禪達”。


    我們就呆呆地看著。


    “禪達…這算是回家了嗎?”阿譯問。


    我們呆呆地看了會,然後…繼續量路,摔倒和爬起。


    迷宮一樣的青石路麵,頻繁的雨霧和清新但是憂鬱的空氣,我們從無緣得見的滾鍋溫泉和滇玉,想熱心但熱心不起的禪達人…這算是回家了嗎?


    禪達是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偏遠、天險、豐富的物產資源讓這裏的人們多少年來覺得自己與戰爭無關,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時出現在我們視線中的,人工的柔和綠色滌洗著我們已經看進了腦髓裏的莽林的蒼茫綠色,我們東倒西歪地走向我們的終點,我已經完全成了一個瘸子,連拄在手上的丫形樹棍都不是掰來而是撿來的,我們沒有踩死螞蟻的力氣。


    從禪達的第一個居民鋪上第一塊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經過去了一千年,禪達千年無戰爭,禪達人的石料用來鋪路而不是修築城牆,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們這算是回家了嗎?


    然後我們被嚇著了。


    第一陣隆隆的鼓聲是從那些建築中傳來的,那肯定是把幾種鼓給混合了,漢家花樣繁雜的鼓、邊陲山民的銅鼓,但它們現在無疑擂出的是同一種節奏:戰爭的節奏。


    我們站住了,瞪著那排建築,連死啦死啦都驚魂未定,我們都覺得從這片青石色和綠色中會衝出一片極不協調的土黃色,或者騎著腳踏車,或者開著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已經要死不活的了,“…沒事的,沒事的。”


    但是鼓又響了,這回響起來就沒停下來,從城郊的建築裏湧出整片剛才被建築攔住的五顏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馬身上或者用小車裝了的,此地多花,禪達人的手上沒拿任何標語性的文字而拿著花,於是我們也搞不清楚這幫像是暴民的家夥要幹什麽。


    然後轟然的一響,響過七五炮出膛,聲震四野,我們也驚慌地張望著四野,但沒有人發起攻擊,沒有子彈和炮彈向我們飛來。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被驚著了,“抬槍,是大抬槍。”


    那個放槍的家夥把他那杆打鳥的大號火銃垂下重新裝填,那是個信號,於是那一幫拿著花的,扛著鼓的,揮著拐杖和鋤頭的暴民向我們發起衝鋒。


    我們不問身外事,不知道半月來禪達人就像將被烈日烤死的螞蟻。他們想舉城遷徙,把禪達燒作焦土,但要燒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輩栽植的古樹,禪達人又想是不是一塊兒把自己燒了,禪達人看著老天賞賜的火山、濕地、熱海溫泉、翡翠、鐵礦、會變成玉的巨樹,這些神話一樣的造物不會長了腿跟他們遷徙。


    但本來以為穩守不住的江防卻守住了,禪達人搜出了望遠鏡、千裏筒、天文鏡在東岸觀望——他們有了英雄。


    而我們的不辣看著人們向他衝來,便腿一軟跪在地上。


    迷龍踢他,“你又偷人家雞摸人家狗啦?”


    不辣囁嚅著說:“這架勢…偷頭牛也不至於啊。”


    然後我們便被包圍了,我們被捶著,打著,被老頭子拿白胡子蹭著,被老太太拿長長的指甲掐著,被小夥子捶著,被小姑娘撕巴著,整把的花砸在我們頭上,鼓聲吵得我們靈魂出竅——禪達人混合了邊陲民族的血統,不擅言辭,但是酷愛狂歡。


    而死啦死啦扔下了被圍攻的我們,渾不管阿譯在怪叫中連衣袖都被人撕下來拿去收藏了——他向天伸出了鼻子,那實在像極了一條狗,而且他還猛力龕動著他的鼻翼。


    然後那家夥發出一聲怪叫:“包子!”


    完了個球的——我說我們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於號令,他的號令導致行動,我們在鮮花的猛砸和拐棍的點杵中分開人流,衝向那個氣味的來處。


    那家包子鋪實在普通不過,也就是在小門臉前架上屜做點兒小本經營。賣包子的本還在跳著腳想看點兒熱鬧,但見人流中分,二十來頭說什麽都好就是不像同類的直立行走動物向他的貨物襲來。


    那家夥怪叫一聲便遁入了他的門臉裏再不露頭。


    於是我們成功地占領了那屜包子,那屜大得像桌麵,一天能賣出兩屜就算是不錯,我們得手的是最後一屜。蛇屁股伸手把屜蓋掀飛了,於是我們直著眼瞪著裏邊的內容。


    鬼知道誰第一個伸手的,反正我伸出了手,在屜裏抓到的是喪門星抓著兩隻包子的手,並且我差點兒把他的手當包子咬了一口。


    我們嘴裏嚼著,手裏抓著,眼裏瞪著同僚們的咀嚼,四下裏鴉雀無聲,擂鼓的也早已停了,整個禪達在目瞪口呆看著他們的英雄搶劫包子鋪——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時仍在瞪著我們,第一個包子他已經幹掉,第二個吃得還剩個角,第三個已經咬了兩口——這時有人拉他的褲角,死啦死啦低了頭,一個小孩子拿著一碗煮熟的紅皮雞蛋。


    迷龍也被人拉了,一個老太婆佝僂著,迷龍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雙老得變了形的手上端著青花碟子,裏邊有整隻煮熟的大豬肘子。


    我聞著身後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沒好意思碰我,那是個待閨字的女孩,她的碗裏是整小碗的鬆子,剝了的,我都替她臉紅,因為那毫無疑問是她自個兒拿嘴磕開的。


    對了,我們現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搶劫包子。


    我們幹晾著,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屜裏。死啦死啦那張老臉算是把我們給救了,他被人稱呼了“壯士”,這年頭還持這種稱呼的是一位耆宿樣的老頭,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死啦死啦開始幹笑,“醉臥沙場君莫笑,弟兄們這一路受夠了美國罐頭英國餅幹,一路想的可就是咱們禪達的大肉餡包子!”


    虧他說得出來,這生是餓的了,我們瞪著他,眼裏如要踹出飛腳來,但我們還得就著他豪放的一揮手,否則所有人都要沒法下台。


    “吃吧吃吧,把手上的吃了就好,以解弟兄們思鄉之苦。”他厚著臉皮說。


    我們連忙往嘴裏生填,迷龍邊翻著白眼邊衝他很想要的大肘子幹瞪眼,但也別伸手了吧,我們忽然之間覺得很要臉了。


    那老耆宿猛一伸手,大拇指直伸到了正和一個半包子苦鬥的死啦死啦鼻尖下,“壯哉!見你們去,見你們回,去時鋪雲遮月,回時幹戈寥落,老朽做了一生的蠹蟲,今日才懂得馬革裹屍說的是大悲涼,卻不是豪情。——來!”


    我咽著包子,衝著那豪興大發的老頭子猛翻白眼,那幫家夥表情也好不到哪裏去,要來扯這個蛋恐怕阿譯的心得都要強過他這老蠹,沒打過仗就是沒打過仗,但老頭往下的搞法卻嚇了我們一跳,他那大碗一抬,旁邊的小青年捧起壇子,倒酒就如倒水一樣——那碗盛酒的話怎麽也得有個三四斤。


    老頭兒現在拿碗都有些吃力,“沙場事,昨日事,今天你就來個醉臥家鄉吧,禪達人,君子人,不會笑你。”


    我們又開始幹瞪眼了,這回不是噎的而是嚇的,看死啦死啦出洋相的心是誰人都有,可這碗下去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而那家夥笑嘻嘻地端過碗,讓我們見識他在戰場之外的無恥。


    死啦死啦接過來,說:“謝老爺子的美意。上敬戰死的英靈,下敬塗炭的生靈,中間這個,敬給人世間的良心。”


    我們看著他天上潑一半,地下澆一半,中間再把剩的個碗底揮霍一半,最後剩了還不到一口的意思帳,然後拿了個天大的架子一飲而盡,就這麽著還被嗆得齜著嘴嗬了半天氣,最後還好意思亮了個點滴未剩的空碗給人看。


    老耆宿愣了會兒,看看自己的腳,倒被他半碗酒倒得泡在酒裏了,“…壯哉!海量!”


    這就是個信號,於是鼓聲又吵得我們腦仁兒痛。


    大號鳥銃對著天空,轟隆的一下子。


    迷龍放下了銃,開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們瞪著站在半堵矮牆上的那個傻冒,他傷心得像喝醉了一樣。我們仍被堵在包子鋪左近前進不了一步,那無所謂,反正前進我們也不知道去哪,我們幹脆叫花子一樣坐在地上,把禪達人送來的吃喝造光再說,下頓飽飯就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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