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討厭他!”雷寶兒踢蹬著反抗的雙腳,一腳沒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連正忙著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陽、虎口亂紮一氣的郝獸醫都氣得大叫:“你們大小兩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嗎?”


    於是迷龍不讓他兒子靠死啦死啦那麽近,他把雷寶兒抱遠了拚命癢癢,雷寶兒連哭帶笑快岔了氣。


    我們看著,也不知道是郝老頭治的還是迷龍鬧的,死啦死啦睜開了眼睛,他睜眼時是旁若無人的,直接跳越了我們看著頭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見青空那樣羞澀和好奇,然後他看了眼我們,基本不帶感情,然後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對焦,幾十年的蒼涼落寞生進死出在一瞬間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我們瞪著他在幾秒鍾之內由十九歲長成了九十歲,然後他從不辣的臂彎裏坐起了身,這時候表現出來的精力是他的真實年齡,一個擁有豹子般體力的精悍男人。


    “走啦走啦!幹什麽啊?這裏是南天門!要回家還得過行天渡!鬼子在打炮了,沒聽見啊?”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抹臉,然後發現虎口上紮著幾根針,他拔下來就想扔了。


    郝獸醫忙不迭地地說:“我的我的!”


    於是針回到郝獸醫手上,被他珍惜地往布包裏收。而死啦死啦凝神聽了聽炮聲,“七五山炮。攏算下來他們炮兵離我們還八公裏,步兵大概就兩三公裏。”


    他心不在焉地抹了抹雷寶兒的腦袋,於是又被雷寶兒踢了一腳,他的親近和雷寶兒的反擊都被他當空氣一樣漠視了,他從地上蹦了起來,我們散開,去扶這樣一個暴發力驚人的家夥純屬多餘,哪怕前一秒他還象個死人。


    “攏隊!走人!”死啦死啦提高嗓門叫道。


    我現在平靜了,我平靜地承清現實,“有人走不動了,有人倒先走了。散了。”


    “拉上走不動的,追上臭不要臉先走了的。這不簡單嗎?三兩腳就踢出一個隊形,走一隊就同心同德了。誰願意一個人走啊?”


    於是我們開始整隊,拖拖拉拉,但在恢複隊形。


    “哪部分的?不用報!跑散了的全給老子歸置進來!”死啦死啦踢著與我們平行前進的一小隊散兵遊勇,把那隊沉默寡言的家夥也踢進了我們的隊伍。


    然後那家夥又開始倒行了,在下山時這真是難上加難,但那家夥就是那麽幹。


    “一!一二一!左!左右左!走啦走啦!迷龍我整死你,你那崽子一腳踢得我現在還痛,這腳力還用人抱嗎?交給你老婆!你幹什麽的?你在我這隊裏是幹什麽的?”


    曾經屬於迷龍的機槍被從一個小年青的肩上摘下來,死啦死啦用它把剛放下雷寶兒的迷龍砸了個滿懷。


    “郝獸醫你給我走隊中間!拿破侖說讓驢子和學者走隊伍中間,你都會針灸了你當然就是學者!孟煩了你抓塊石頭幹什麽?我脖子上扛的這玩意兒就叫腦袋,伸給你你敢拍嗎?”


    於是我扔了那塊石頭,看它順著山勢滾下去。


    “煩啦,你笑什麽?”那廝問我。


    我連忙繃掉臉上半個幾乎有點兒燦爛的笑容,“王八羔子才笑了!”


    我們前進。


    上千人的渙散被他說得如此簡單,後來也證明就是這麽簡單。他一腳一個把散兵遊勇踢回了他的軍隊-我們又有了腿。


    你好,我的腿。”


    山和雲現在都在我們頭上了,炮聲離我們越來越遠,而我們甚至能聽見怒江轟鳴的水聲,雖然在蜿蜒中我們仍看不見。


    康丫向我們投以一個近乎燦爛的笑容,“聽見水聲啦!”


    我身邊走著迷龍,郝獸醫和迷龍老婆在我們之後一個聽不見我們小聲嘀咕的距離,老頭兒以老頭兒的方式牽領著雷寶兒。


    “我說迷龍,你二十七歲都在東三省過的嗎?”我問迷龍。


    迷龍立刻露出懷念的神情,“啥東三省啊?就是黑龍江啊!”


    “你有老婆孩子吧?你離家時,孩子跟屁股後那小崽子一般大吧?”


    迷龍瞄一眼屁股後,搖頭不迭,“沒有。我有個屁孩子。“


    我也瞄一眼又回頭,“那就隻能說飽暖思淫欲了。”


    “你懂個屁的飽曖,鬼的淫欲,你成過家嗎?小童子雞。”


    我樂著,不去追究他話裏的自相矛盾,因為我看著迷龍眼裏已經有深重的憂傷與懷念,但也有著能補償了一切的歡喜與希望。


    “我不信你在黑龍江能娶到和你這麽天上地下的老婆,除非你們黑龍江除了鮮花啥也不生,地上除了牛屎啥也不堆。”我說。


    迷龍發著狠說:“我那個老婆可不比這個差。我跟你說,小孩子最好玩兒就是五六歲,煩死狗似的跟你飆啊鬧啊,我兒子也就活到六歲。噯,我都跟你說了吧,我老婆是個水桶腰,能生養,可跟這個真沒法比。”


    說著他就色迷迷回頭去瞄他老婆的腰肢,以至死啦死啦在隊伍外瞄著他,琢磨是不是該杵他一記。


    迷龍今天歸心似箭,想回的地方不是東三省而是禪達。迷龍不再想他身邊再沒有活著的東北人了,我猜他現在最想的地方就是禪達城裏的一張床。


    於是我也開始想念禪達。”


    一個女孩在簾子外的半張臉電光火石地穿透了我懶散的思維。


    小醉。


    第七章


    我們沿著江畔的路行進,隊伍拖了很長,江水在我們腳下轟鳴。


    遠遠就能看見行天渡了,行天渡曾經是個渡,但後來有了橋,橋與渡並存,


    那座簡易橋危危乎地立於湍急的江水之中,但與橋邊的渡相比那不算什麽,渡僅僅是一條連通怒江兩岸的繩索,把著它你可以牽引一葉簡陋的竹筏。


    但遠遠的我們看不清橋也看不清渡,我們第一個看清的是橋頭橋上擁擠的人和車,渡口擠成了團的人。


    我們離了一段距離站住,我們站住的時候並沒有人發令。


    日本人的炮彈還在南天門那頭響著,死啦死啦並沒下令,可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住。隊伍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讓你有自尊,我們仍有隊形,我們有腿,不想加入潰亂擁擠的散兵。他們在爬行,我們在步行。”


    我對迷龍說:“我打過二十多次敗仗。”


    “我比你還多!”


    我說:“誰要跟你比這個?我是說,這是敗得最像樣的一次。”


    迷龍點頭,“那是。”


    “傳令兵!三米以內!”死啦死啦叫我,我莫名其妙瞪著他,直到正在眺望東岸的他氣得對我揮拳頭,“望遠鏡!”


    我就爬上他站的那塊石頭,我把望遠鏡遞了過去以便他更好地張望。


    江那邊有著守軍的陣地,修得草草,那一個營的守軍如其說是在維持秩序不如說擾亂秩序,他們明目張膽地在橋頭和橋墩上安放炸藥,讓本來就混亂的人們接近歇斯底裏,一輛拋錨的車橫堵在橋上,以至過橋的人隻能從留下的寸許邊緣小心翼翼地蹭過。


    死啦死啦把望遠鏡扔給我,在我的視線裏,一個被擠下水的人在江流裏打個花就沒了,沒人驚叫沒人呼救,這場災難長了點兒,長得足夠讓我們學會沉默。


    “跑啊跑啊,本說是要把日軍趕出緬甸,現在被日軍從緬甸追到中國。跑的人大概還沒工夫想吧?怒江已成西南最後防線,如果再不築防,日軍這麽居高臨下一衝下來,說不定能直衝到重慶吧?——要成流亡政府啦!”死啦死啦說。


    我放下望遠鏡,沒去管他的失落的雄圖大略,我有更現實的要關注的問題,“那不是你冒牌團長管的——守橋的是我師特務營。我們報什麽名號?川軍團可是一早就到禪達了。”


    中國兵!還沒跑得丟盔棄甲的中國兵!”看著橋上渡上隻知逃亡的人們,他還真是牢騷滿腹,“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我對他翻著白眼,“你饒了李清照吧。”


    那家夥沒完,他拿手在嘴上合出個喇叭,對著人群嚷嚷——這會兒他很像迷龍,李清照的句子被他喊得殺豬一樣難聽,“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當然沒人理他,除了我,“噯,我說團座,你不是雷寶兒。專心逃命好嗎?”


    死啦死啦瞪著那座象煎鍋一樣的橋,湯鍋一樣的渡,“有兩個辦法可以過得此橋。一是我喊一聲眾兒郎與我上,嘩的一聲刀劍齊下殺將過去,無辜是一定秧及,可咱們整建製過了江可以協防;二是我喊一聲眾兒郎與我散,化整為零大家一窩蜂擠過去做東北佬兒的亂燉,過得幾個算幾個,本團就此解散。孫子繼續往東跑,老子幫忙協防。”


    我和他麵麵相覷了一會,我看看江的那邊,我很艱難地說:“整隊人衝過去,老子也協防。”


    死啦死啦裝傻充楞,“啊哈?”


    我看看那要了命的橋頭,“這樣的潰兵怎麽打戰,怒江一玩兒完,日軍挾高地之勢一路席卷,跟泥石流似的。”


    “會死人的。你不是很人道嗎?咱一個沒身份的團又管什麽事?”


    我隻好瞪他,“三團就一師啦,幾個不怯戰的師就把江守住了。你說亂世中人性血性沒數的,就是說它還有還在,咱說不定來個台兒莊呢。”


    “人道呢人道呢?”


    我說:“我不喜歡流亡政府,好嗎?…你有完沒完?”


    “沒完呢,我還沒說第三種辦法。”死啦死啦神憎鬼厭地笑著。


    我真的很想把他從石頭上掀到江裏。


    我們的隊伍駐留在江邊,迷龍帶了一小隊人衝向那處渡口,他的機槍已經替之為一大盤繩索,和手上掂著的一根粗頭大棒,他帶去的那幫家夥如狼似虎地揮舞著槍托與大棒,活生生地在渡口擁擠的人群中砸出一條路來。


    迷龍又敲翻一個跟他張牙舞爪的,在槍托的衛護下將繩索盤上了江邊的巨石。


    他們這樣帶著索頭硬生生擠上了筏子,不斷有人被我們這邊齊心協力的混賬玩意兒擠得落水,幸好落的是淺水,他們罵著又爬將上來。


    於是那幫家夥把筏子扯向對岸。


    第三種辦法就是第三條路,我們搭出我們專用的第三條索渡,整建製過江,協防。


    郝獸醫和不辣協眾在江邊造著筏子,也沒什麽別的講究,盡可能的結實一點兒,大一點兒,剛砍下的木頭和竹子不斷被我們的人送來。


    我們聽著隱隱的炮聲,現在我們又能聽見它了。我們看著我們的人在急流中與怒江較勁。


    橋頭的那些守兵也聽見了,裝設炸藥的人明顯加快了進程,但更多的人是不知所措地張望著什麽也看不見的南天門峰頂。


    死啦死啦聽著炮聲,看著我們自己的守軍,“炮兵五公裏,步兵更近…我猜他們正在爬南天門。”


    我沉默著將雷寶兒帶到路邊,讓他不要妨礙我們幹活。那孩子現在很懂事,無聲無息地和他的母親站在路邊,看著江流裏那個他不知道該當作什麽的人。


    迷龍那幫人終於將筏子駐留於江對岸的亂石裏,他們踩著江水上岸。


    我們看著,我們鬆了口氣,迷龍他們登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一棵可以固定繩索的樹,或者深植於江岸中的礁石,他們也已經找到了,但立刻被從橋頭分流出來的一幫兵拿槍比住。


    我的眉毛立刻就打結了,我瞧了眼死啦死啦,覺得他的咬肌現在格外分明。


    “完啦。他們要身份證明。”我說。


    “哪那麽容易就完啦?你動輒就煩啦,然後就完啦。”


    “我們有任何人有身份證明嗎?除了條中國褲衩?”


    他不理我,而是走開,“紮筏子的要快啦!其他人在隊列裏別亂!”他就這樣往隊尾去了,直至消失於我們視野。於是我們隻好繼續幹瞪眼。


    迷龍他們在那邊跟人指手劃腳,叫喊跳踉,說什麽我們不知道,隻知道槍頂得他們越來越緊,迷龍打算硬去把繩索套上時幹脆挨了一槍托,幸好他往江這邊看了看,總算沒跟人開幹,而是脫了褲子讓人看他的中國褲衩。


    阿譯也在我旁邊望眼欲穿,“他總算有數了。”


    我問他:“你啥時候有數,阿譯?”


    阿譯就又有些鬱悶,而我們所注目之處,守橋家夥們的槍口讓開了一些,可槍並沒放下,他們看看江這邊我們這個隊伍,繼續與迷龍們為難,而現在脫褲子讓人驗褲衩的不止迷龍一個,而是我們過了江的一幫。


    不辣說著風涼話從我們身邊擠過,去完成筏子的最後一道工緒,“要得。現在守橋的老爺當他們是連褲衩都扒的鬼子兵。”


    我很惶急,我的視野裏看不見死啦死啦,我沒了主見,離我最近的是更沒主見的阿譯。


    “我們唱歌吧?要不我們唱歌?”阿譯拿不準主意地說。


    “啥玩意兒嘛?”我說,但我立刻意識到這小子終於提出了一個有數的辦法,“…唱什麽歌?”


    對一個隻學過政教而從未學過軍事的軍官,我可算問了阿譯一個正中他下懷的問題,“唱這個,這個歌!”


    那家夥從我身邊躥開,跳上一塊石頭,賣力地揮著手以引起大家注意。好吧,我們注意到他了。


    “我是林營長!大家一起來,跟我唱!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於是我們就開始嚎上了,整隊的人站在江邊對著對岸吼: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一呼同誌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我仰望著阿譯吼,那真不好受,那家夥以一種顛狂的狀態打著拍子,眼淚鼻涕說不定還有口水全對著我紛落如雨。


    我抹著眼淚,“你他媽哭哭哭什麽?”


    “我他媽哭哭哭什麽?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為做漢終軍,我成為粗鄙不堪的丘八,班定遠越來越遠,我成為昔日拿著水龍和槍托對我的同學猛揍的人…可是阿譯你他媽哭哭哭什麽?


    我們的歌聲終於漸停。對著迷龍的槍口放下,來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在向他發問,客氣了些,至少是在理論而不是毆之以槍托,向之以槍口。


    喪門星又在唱歌,已殞戴安瀾將軍的《戰場行》,沒阿譯那麽誇張,但哼的也帶起來一片。我聽了會兒那比較沒文采的歌詞,激動過去了,我們雖然拖了時間但似乎也可平靜地過江。


    康丫在後邊拍著我的肩,“耳朵拿過來。”


    我把耳朵拿給他。康丫的咬耳朵真是不折不扣的咬耳朵,“小日本幹到東京了,別跟別人說。”


    我退了一步,撓著被他弄得生癢的耳朵,“什麽意思?”


    “不知道。隊尾傳過來的,讓小聲跟熟臉傳下去。”


    “…別跟別人說還往下傳?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怎麽傳?”我問他。


    但我傳給了郝獸醫,並且聽著再從不辣嘴裏傳幾道後就成了“跟你熟我才說,小鬼子把小東京打了,小日本隻好家搬到緬甸了”。


    豆餅瞪著眼驚咋,“那太擠了吧?!”


    我瞧不下去了,我在隊列裏周遭尋找死啦死啦,我仍然找不到他,於是我離隊走向隊尾。


    還沒到隊尾我就看見了死啦死啦,他站在樹邊,看見我來就嘻裏哈啦地向我揮了揮手,一邊解著褲子扣走向樹後,看起來他像要去小便。我跟上。


    我到了樹後,這裏是一片小小的空地,死啦死啦全無便意地站在那裏看著樹後,我過去看著他看的東西:一個已經死了的中國兵靠在樹幹上,刺刀紮在他胸口,血還在流——如果我對他有什麽印象,就是他是被死啦死啦從散兵遊勇中踢進我們隊列的潰兵之一。


    “是日軍。你們唱歌時他幹張嘴,我瞧出不對,他也瞧出不對,他進林子,我跟,他想殺我。就這樣了。”死啦死啦說。


    我問:“你往隊首傳話的就是這個?”


    “別聲張,日軍就在我們中間,向你熟人傳話。我讓蛇屁股傳的話,怎麽啦?”


    “找個廣東人傳話?!現在都傳成小緬甸打了小東京,小鬼子和小日本鬧分家啦!”我說。


    死啦死啦啞然,但他現在笑不出來,我也笑不出來。


    他說:“我錯了,錯了錯了。光想這事兒了——去叫你最信得過的人來這。”


    我一邊出林子一邊嘀咕,“什麽叫最信得過的?”


    死啦死啦在搜索著那具屍體,“就是比你可靠的,快去。”


    我悻悻地瞧他一眼,出去。


    阿譯在看著對岸,也聽著炮聲。


    迷龍仍在和那名軍官理論,守橋兵收走他們所有人的槍械。他們並不緊張,因為那隻是為了保險。


    裝設炸藥的工兵已經退離位置,他們的工作已經完畢。而橋上橫著的那輛車終於被齊心合力推進江裏。


    現在我們是很多人看著那具屍體,郝獸醫、不辣、蛇屁股、豆餅、喪門星、康丫,幾乎都是收容站裏出來的家夥——我碼的。


    “可靠不可靠就不知道,反正這些都是一起從禪達出來的——就這些了。”我說。


    死啦死啦沒理我話裏的挖苦、惆悵與牢騷,他整理著死人圍在脖子上的一條白毛巾,甚至是刻意把它弄工整一點兒,“上回跟咱們交一手就蹤影不見的日軍斥候。現在出來了。想的是跟著潰兵一塊兒混過橋吧,要是占了橋他們大軍從南天門衝下來就真是一瀉千裏了。這是他們防止誤傷的標識,我剛才在隊裏看見十幾個。”


    我說:“我剛看見個紮毛巾的開小差往南天門上去了。他們不想被裹進來,亂他們才好混,可團座把他們編進了隊裏,咱們這隊人可不亂。”


    不辣發急,“宰了呀!這批打前鋒的猴子挺好打的,一挨槍就掉頭找媽。”


    於是我們一起看著那個傻瓜。


    豆餅附和道:“嗯哪!”


    於是我們又多了一個傻瓜可以看了。


    死啦死啦問不辣這個傻瓜:“壯士,就現在這態勢,你就看看迷龍被逼脫了褲子,槍聲一響說打鬼子,你覺得橋還能在嗎?然後堵這邊上萬人陪你楚霸王玩破釜沉舟?”


    不辣語塞:“…哦,是啊。”


    死啦死啦看著大家說:“諸位都是本人的親信。”我斜眼向著那個涎不知恥的家夥,他可不在乎。“諸位親信,各自再找信得過的人——你們不會笨到把日軍當中國人吧?——各自盯好一條毛巾,等我號令一起動刀,別開槍。”他用肩上的槍拉了個空栓,“這就是號令。”


    這樣的事態嚴重得讓我們無心說話,我們沉默地離開,一個沒有刺刀的同僚拔下了死人胸上的刺刀,我拽掉了死啦死啦剛整好的毛巾。


    死啦死啦頗覺得有趣地看著我,那是他那種方式地表示讚賞。


    我一邊走一邊往脖子上係著毛巾。郝獸醫跟在我身邊,緊張地依樣畫瓢,隻是他那條白毛巾完全是灰黃色的了,整個一條破布。現在我們無心去管這些細節,我們從我們的隊伍中走過,現在看任何一個人都像中國人又像日本人,好在還有毛巾。


    我走過一個確定無疑像我一樣係著白毛巾的家夥,但是不辣已經和豆餅在旁邊起勁地挖鼻孔,我隻好錯開這朵有主名花繼續前行,我幾乎和另一個家夥臉對了臉,可他的毛巾不是係在脖子上而是搭在肩上的——我隻好瞪著他。


    那家夥便橫了過來,“看什麽看?”


    我說:“不看白不看。誰讓你長得象萬獸園。”


    和丘八們混一堆我早已學會了狠惡,那家夥看我一眼便把身子歪回去了,那是表示讓道和惹不起的意思,我和老郝從他身邊擦過,這不可能是個日軍,他的北方話實在太地道了。


    往下就沒費什麽事了,一個係白毛巾的家夥非常主動地向我猛點了一下頭,那實在是個非常日本化的動作,我依樣畫瓢地還了回去,一邊奇怪怎麽這麽明顯的一個日軍會沒被旁人認出來。然後我便站在他左近與他麵麵相覷,那家夥嚴肅地看了看我,然後又很有潔癖打量郝獸醫那條灰黃色的白毛巾。


    我向周圍看了看,喪門星是離我最近的,那家夥獨身盯住了一個,並且很若無其事地抱了膀子看著對岸的迷龍在跟守橋的點頭哈腰,而他身後那位白毛巾義憤填膺地瞪著他背的那把刀,大概在尋思這玩意到底砍過他多少同僚。


    死啦死啦從人群中冒頭,他爬上了阿譯領歌的岩石,他的目光從這整隊人中掃過,一手玩著肩著的步槍。


    我在冒著汗,我用毛巾擦著汗,我視野裏的迷龍跟人鞠了十七八個躬之後,終於和人拿著繩索走向一塊他早看好的夠粗的大樹——守橋的總算是不再攔他了。


    我轉回頭就不得不正對那名近在咫尺的日軍,並且他很想和我說話。


    那個人用日語跟我說話,鬼知道他在說什麽。但是我嘬著唇,像我所見過的日本人那樣嚴肅地搖頭。


    那家夥幾乎忍不住要給我鞠個九十度的大躬,一遍日語嘟囔,好像在認錯。


    我隻好繼續嚴肅地搖頭,搖頭中我看見郝獸醫憂急地瞪著我,於是我想起去看岩石上的死啦死啦,我回頭時那家夥已經把槍下了肩。


    那家夥根本不給人反應時間地拉了個空栓。


    我轉回頭向我身邊那位多嘴的先生,轉頭的時候已經把手按在後腰的刺刀上,然後我看著多嘴先生對著我咕嚕咕嚕地想說什麽,郝老頭兒以一種很抱歉的神情把一把絕對不可能用來格鬥的小刀從他後肋上拔了出來,麵對我的愕然他幾乎有點不兒好意思,“…其實他們的心肝肺和咱們長得沒啥兩樣。”


    我轉開頭,喪門星正猛然轉了身,讓仍在瞪他那把刀的日軍忽然對了他那張沒表情的臉,然後他在人發愣的時候就拔了刀,順著拔刀的勢頭就一刀把對方給劈了。


    然後我聽見一聲怪叫,剛才我沒看見的康丫從人群中跑了出來,我簡直不知道那家夥是咋想的,後邊追著那個狂怒的日軍屁股上紮著康丫的刺刀。死啦死啦從岩石上跳下來,把一杆沒彈的步槍當暗器飛了過去,那名日軍被砸得摔倒,喪門星虎跳上去補了一刀。


    死啦死啦拔出了他的刺刀,“走!”


    我們的隊伍中已經開始出現了騷動,幸好那種騷動還不會被對岸發現。


    我擻著臉色慘白的阿譯和不知所措的郝獸醫,“告訴大家,死的是日奸,不要聲張。”


    阿譯扯得嗓子都變了調,“——大家聽著!”


    我低聲喝道:“不要聲張!”


    阿譯壓得嗓子都變了調,“…你們過來聽我說…”


    我瘸著,跟著拎刺刀的死啦死啦和擎大刀的喪門星。


    我們的本意是給像康丫這樣不能收拾殘局的家夥幫忙,我們飛速跑向隊尾,所過之處,不辣正把他的毛巾壓在地上,豆餅在用石頭狠砸。


    萬獸園被我前邊跑的兩位推得足一個轉,我把他那張正朝了我目瞪口呆的臉又推了半個轉,我們所過之處,蛇屁股把他的毛巾壓在地上剁,好幾個同僚把一個擠在山壁上捅,隊尾處的狀況更好一些,一個同僚已經幹掉了他的目標在和一群驚慌的家夥小聲解釋。


    死啦死啦站住回身,雖沒笑但表情也有些舒心,喪門星也站住了,我也不費那個勁了,我氣喘籲籲地站住。


    然後我聽著身後傳來的砰然槍響,我轉身,看見豆餅目瞪口呆看著腹側的一個血洞。一個人從他那邊向我猛衝過來,快被他撞到時我才看清那家夥是已經兩次與我擦肩的萬獸園。


    我根本經不住那一下撞,騰空飛起撞到了山壁上,那家夥野牛一樣從我身邊跑過,用一種亡命的速度跑向上南天門的路,連剛反應過來的喪門星都追不上他。


    我暈頭轉向向著死啦死啦大叫:“他是中國人!”


    而那家夥在亡命奔逃的大叫中已經給了我們答案:“皇軍!皇軍!”


    然後槍響了,那家夥掙了一下,順著峭壁滾進了怒江。


    我轉頭看著站在石頭上的阿譯,他終於打準了一槍,也是不該打的一槍。


    我轉頭看著死啦死啦苦澀的表情,無聲已經沒有必要了,他把一個彈夾裝進彈倉。


    我轉頭看著被不辣扶住的豆餅。


    我轉頭看著站在山道上發愣的喪門星。


    我轉頭看著江那邊正拿著繩子在發怔的迷龍,和不再管迷龍退往工事的守橋兵——引爆裝置無疑就在那裏。


    我轉頭看著拿著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從隊伍中站起來的蛇屁股。


    我再轉頭時一下什麽也看不見了,一聲巨大的爆炸震蕩著怒江兩岸,本來就震耳欲聾的聲波在山野裏再一次次被放大,我們的隊首在爆炸中臥倒躲避即將紛落的石塊和斷木。


    我呆呆看著那座橋在爆炸中分崩離析,連同橋上的一切,死了的人,還沒死的人,隨同橋的殘骸一起升騰。我呆呆看著迷龍們在爆炸中被震倒。我呆呆看著守橋兵中最勇敢的人給了行天渡的渡索幾刀,卻沒能砍掉它就跑進了那邊的工事。


    曾經是行天渡的碎片開始在我們頭上下雨,讓我隻好抱著頭什麽也不敢看了。


    我曾經信過的,我不再信的一切,我一直在試,可我沒辦法劃燃,永遠沒辦法劃燃我的火柴。


    最靠近南天門的喪門星沒有被震**及,他在衝我們大叫:“斥候!”


    槍林彈雨幾乎把他覆蓋了,他用一個習武者才有的步子跳踉回到我們的隊尾。被震得頭暈眼花的我呆看著死啦死啦向彈著點發起衝刺,他不是要衝鋒,而是要看清楚目標。我們很快就都看得見了,南天門的山峰上出現曾經被我們打得不敢再現的身影,刺刀上挑著日本旗的日軍在向我們射擊。


    不知誰在大叫:“跑啊!”


    我們頓時就亂了,隊尾擁向隊首,隊首衝向渡口。我立刻被擁了起來,我發現要不被踩死就隻能轉身隨大流,我轉了身,並且以我以為一個瘸子不會的潛力領先。


    我在奔跑中看著我們唯一可能逃生的渡口,那邊的迷龍搖搖欲墜地在東岸爬起身子。


    迷龍從東岸看著我們,主要是看他的妻兒,在他的視野裏,迷龍老婆和雷寶兒都徹底被擁向渡口的人群淹沒了。


    迷龍大叫:“快來幫手啊!”


    他左右環顧了一下,一個被碎石擊中額頭的同僚躺在水窪裏,其他的正散向東岸臨山的防禦工事。


    迷龍連罵都不罵了,他得節省自己的體力,他用繩索在樹幹上繞圈,用自己最大的力氣打了死結,然後脫了衣服掛在繩索上,他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蕩了起來向西岸滑行——他想這樣把自己送回妻兒身邊。


    也許迷龍曾見本地人這麽做過,但這未必適合一個東北佬兒,蕩過三分之二的距離他就滯在那了。迷龍聽著衣服發出的撕裂聲,他在兩岸的喧囂聲中抬頭,看著那件本來就跟破布相差無幾的衣服上出現一個裂口。


    我在奔跑,被推擠,扒拉開別人也被別人扒拉。山頂日軍的槍彈在我們中間攢射,盡管遠成了這樣隻能算是流彈,但因密集仍有人栽倒。


    我看著迷龍從他拉的渡索上落入江裏,連個花都沒打就消失了。我沒空感歎,繼續奔跑。郝獸醫正臉色慘白地在山壁邊護著迷龍老婆和雷寶兒,我猶豫一下,拉上了他們。


    橋頭的幸存者現在正擁向原來的渡口,而迷龍的努力讓我們擁向新搭的渡索,幾個當頭的家夥已經把紮好的筏子推進水裏,而原來渡口的筏子正被從東岸拉扯回來。


    這時候一個人忽然紮入了那一團混亂中間,一手揮著連鞘的刺刀,一手倒掄著步槍,雙手齊掄簡直是李無霸錘震四平山的威內,一個搶上筏子的被他一槍托掄倒,另一個被他拿刺刀砸得喊爹叫娘。我奮勇當先猛撲上去,被一槍托給生頂了回來,我狂怒地一拳轟了上去,打完後才想起我打的是誰,我愣了那邊可不愣,一腳把我踹成了捂著小腹的蝦米。


    死啦死啦鼻血長流地瞪著我們——我一拳的所賜——他瞪著我們所有人。


    “準備打仗!——我倒想知道他媽的剛才誰動手打我?!”


    我認賬才怪呢,但我身後的人仍在擁來,把我們前邊的擠得向他直撞,於是那家夥用一種快得目不暇接的速度把刺刀往腰上一插,我還從未見過能把一支手動拉栓的步槍打得那麽快的,他把一倉子彈全打在我們腳下。我身不由己地被擠向彈著點,差點兒沒被他打死。


    人潮終於止住。而那家夥毫不耽誤地又上了一個彈夾,他斜提著槍沒有瞄準,但你完全不用懷疑他會打死我們任何一個人。


    死啦死大叫:“擠什麽跑什麽?回頭!你們會用屁股開槍嗎?”


    我們醒過神來,南天門上的日軍並沒有往下衝,而是在射擊山道上的零星目標。流彈從我們中劃過,我們開始為自己尋找掩體。


    這也要被那家夥拿腳猛踹,“祖上損了多少德給你們修來的破陣地?這裏人不睜眼都能打死你們一半!搶山頭!那隻是幾個斥候!”


    於是我們開始猶豫了,我們看著他,他阻住了我們往渡口去的路,我們也不想往南天門上衝。


    死啦死啦揪起來一個,但剛放手的那個便又鑽回了掩蔽之後。子彈在他身邊穿射,看起來很英勇,可他的咆哮聽起來也像徒勞。


    “衝上去啊!幾個急著回東瀛島的送死鬼,衝上去把他們一壓到底!”


    我在他放開我後便蹲回屬於我的石頭後邊,我身邊是正在料理豆餅傷口的郝獸醫和迷龍老婆,雷寶兒認真得像在研究人的內部構造。


    郝獸醫安慰道:“還好還好,子彈穿出去了。”


    迷龍老婆用手幫豆餅擦去汗水,“有急救包嗎?”


    “沒有!”我說,但把一個急救包摔在豆餅身上,又看著正在叫囂跳踉的死啦死啦。


    “誰會衝出去?離開江邊衝上南天門,放棄已經相當渺茫的活命機會。我們總是抱著這種千分之一的機會死去,像以前一樣,決定結局的不是勇氣和邏輯,而是怯懦、茫然和猶豫不決。


    一個人從江水裏鑽了出來,那個水鬼一樣的家夥不是遊上來的,是一步步走上來的。迷龍那個命賤過蟑螂也強過蟑螂的家夥抱著一塊大石頭從江水裏一步步走出來,**的身上到處是被江底暗礁劃出的傷口,血倒是被衝洗幹淨了,他暈頭轉向喘著大氣,而且就這樣仍喝醉了酒一樣抱著他的救命石頭。


    “…我老婆呢??


    ?”迷龍問。


    死啦死啦在叫囂中停住,冷冷地瞪著他,迷龍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塊石頭——險些把死啦死啦的腳板給砸爛了——他的清醒相當程度是因為看見了他的妻兒,那家夥跌跌撞撞衝了過來,拉了一個,抱了一個,“走啦走啦。噯喲媽呀,整死我啦。”


    於是我們也起身了,並不擁擠,稀稀落落地跟在後邊——因為顧忌那個惡狠狠瞪著我們所有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不再瞪我們了,他大踏步地回身,還走在迷龍前邊——被他一頓快槍嚇退後,剛搶搭出來的索渡仍無人敢光顧,半截筏子浸在水裏。死啦死啦一邊走一邊拔著他的駁殼槍,都懶得去看那邊搶得一團糟的老渡口。


    然後他把槍頂到了迷龍拿命換的渡索上,一兩寸的間距,二十響的彈匣被他打了兩個連發,這真是徹底——被打斷的渡索落在江裏,立刻被衝下去了,牽在東岸象一條若隱若現的死蛇。


    迷龍左牽老婆右抱孩子地愣住,我想連他的血液都有那麽幾秒鍾被定格了,他慢慢跪倒在礫石上,恐怕是已經全然脫力了,雷寶兒掙脫他的臂彎沒費半點兒力氣。


    “…俺那親媽耶…”迷龍跪在地上開始嚎啕。我們呆呆越過蜷成一團的迷龍看著那個砍掉了我們一切生路的人——他斜提著駁殼槍看著我們,他還有子彈,單發的話至少能收拾我們十來個。他肩著步槍所以還有一隻空手,用來對我們做了一個輕蔑之極的手勢: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對我們這幫人向天伸出一個小指。


    他這麽幹的時候,一發從山頂飛來的子彈斜削進他身後的水裏。


    “我跟藏邊人學來的最輕蔑的手勢,這意思是雜碎,看見你們我寧可瞎了我的眼睛。——從緬甸相扶相攜走到這,在自己的地方把腦袋逃過東岸,身子扔西岸給人碎剮?不痛嗎?你們屬死蛇的?我覺得很痛。”他用手劃拉著自己的腰際,“我寧可你們把我從這裏切開,就在這裏,現切。”


    當然我們不會那麽做,知道什麽不能做,情緒也就漸漸平息。


    “我要帶你們全過江。不過幾個狗日的斥候,幹死他們,然後大家一起過江。獸醫,你帶傷員婦孺先過,我們東岸會合。”死啦死啦說。


    傷員就是豆餅,死不了但是佝僂,一張痛苦的臉,“我沒事。我是副射手。”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們自己能過去的。”


    迷龍已經不嚎啕了,看了看他的妻兒,手撐在地上,幹張嘴,不出聲。


    “那我還過江幹球的?”郝獸醫說。


    於是死啦死啦也不再管這些瑣碎了,迷龍在過江前把他的機槍交給了我們的一員,死啦死啦把它從人肩上拽了下來,咣當一聲扔在迷龍身前,迷龍猛一下躥了起來,甩著被砸了的手指。


    “半小時占領山頭。誰死在江邊,等老子打了勝仗回來,全大頭朝下倒著埋——因為那是孬種。”死啦死啦說。


    我們仍在發愣,死啦死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在吐口水還是呸我們,他開始發力,從我們一群呆若木雞的家夥中間跑過,別當他會老老實實一個人衝上山頂,他跑的時候抬起了那隻空手,讓它與我們的臉頰接觸。我首當其衝的挨到一下,火辣辣的痛。


    見過一個人一巴掌抽到幾百人的耳光嗎?他正在做這件事情。


    死啦死啦喊道:“送他們回老家!然後咱們回禪達快活!”


    我們仍在沉默,但一個老態龍鍾的和一個佝僂的跟著他,然後是不辣和喪門星,我摸著我挨過抽的臉,很多人摸著挨過抽的臉。


    迷龍嘬著險沒被砸斷的手指頭,痛得在那隻跳,跳下來他就看著他的妻兒,他的妻兒怔怔地看著他,迷龍想說什麽,但終於沒說,而是去抓起了他的機槍衝著已經從灘塗衝上山路的死啦死啦大叫:“老子整死你!”


    於是他做了第六個,我做了第七個,第八個是一群,第九個是全部。


    死啦死啦發出一陣我曾經聽聞的怪叫,那爆發在他**著一張黑皮對著一群日軍時,於是我們全都那樣怪叫。


    我們衝上了山路,日軍的射擊已經不是原來打在我們中間的盲射了,他們在隱蔽物後精準地命中我們,不斷有人倒下,他們不打算放棄這個製高點。


    死啦死啦還在怪叫,你覺得他一定會叫到氣竭翹掉,但那家夥回頭看了一眼他不斷在倒下的部屬,長吸了一口氣,接茬兒鬼叫。


    迷龍終於追上了他,凶神惡煞,一副要拆掉人骨架子的表情,“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一耳光扇在他臉上,把那家夥打了愣掉,然後死啦死啦跳下了山路,在陡峭的山坡上摔了個滾,然後爬起來上衝。什麽也沒說但是其意明了,我們都跟著往山坡上下餃子,摔得鼻青臉腫連滾帶爬。阿譯那倒黴蛋幹脆摔得是連影子都不見了,他坐上滑梯一樣滑出了我們的視野。


    放棄了山路和山路上的幾十具屍體,日軍從一個七十多度的坡上隔著枝從灌木命中我們已經不那麽容易了,我們也不再叫喚了,手足並用全力地往上爬。


    我瘸著,抓著枝草把自己往上拽,迷龍在後邊猛敲我的屁股,死啦死啦就在我身邊,但迷龍被打得忘了找他算賬。


    我邊爬邊說:“騙我!”


    迷龍不解地問:“啥玩意兒?”


    我說:“沒跟你說!”


    死啦死啦問:“你又被騙走啥啦?”


    我們都是氣喘籲籲的,往上爬著,一邊往下滑著,一邊鬥著嘴。


    “根本就不是斥候!要隻是斥候你根本用不著讓女人孩子走!斥候哪有這麽猛的火力!是前鋒!日軍前鋒!”我恨恨地說。


    迷龍咬牙道:“我真得整死他!”


    死啦死啦說:“我說,你們最怕什麽?我最怕的就是現在,打現在這樣的仗。我還怕狗,比怕現在還怕狗,見了狗我就嚇得想尿。還沒尿的時候我就衝上去,連衝帶瞪的,心裏想著,我咬死你,隻要你真敢咬,再凶的狗也嚇得夾尾巴就跑。”


    我爬得連血都快吐了出來,我瞪著那家夥居然在這種時候——槍彈在頭上橫飛,爬上去三米滑下來兩米——那家夥在這時候嘮碎磕,居然還一臉溫情的微笑。我看我後邊的,阿譯和豆餅相扶攜著,再加一個郝老頭兒,他們跑上來兩米滑下去三米。


    死啦死啦接茬兒嘮:“就有一條狗沒跑,我咬它,它也咬,咬得我差點夾了尾巴,後來那家夥跟我成了好兄弟。”


    “狗咬狗。”迷龍說。


    我沒心貧嘴,我隻好歎氣,“我們全得死在這裏。”


    爆炸聲壓住我說的話,我們離日軍已經近到這個地步,他們縱臂從我們看不見的坡頂上甩出手榴彈,在我們中間爆炸。


    “狗齜牙啦!人啊,撕掉你的遮羞布吧!”死啦死啦直起了腰杆,一隻手仍攀著在往上爬,一隻手摔出他的手榴彈。


    我們與日軍的交鋒在互擲手榴彈中開始,山坡和坡頂都爆炸著煙塵。一個很悍的日軍從爆炸的煙塵裏衝出來,一刺刀把我們一個同僚攮得從峰頂翻滾了下去,他身後還有一群這樣要跟我們玩白刃仗的家夥。


    這裏山勢見緩,我們已經可以做回直立行走動物了,死啦死啦一邊上著刺刀,一邊衝向那一片刀尖,一邊嚷嚷:“迷龍啊!使損招啊!”


    我不知道迷龍和他有什麽默契。我們都在衝,死東北佬兒後來者居上地衝了第一個,他居然像揮木頭棒子一樣揮舞著他的機槍。哇哇呀呀地大叫。


    我瘸著徒勞的想追上他,我罵著但知道在槍聲和爆炸中他也聽不見,“機槍掩護啊!大叫驢!”


    那叫驢已經領先了我們所有人至少十米,也吸引了所有看見他的日軍步兵的注意,大部分的刺刀都調向他,捎帶著另一種頻率的尖叫向他撞來。


    叫驢忽然不叫了,砰的一聲把自己砸在地上,以至衝到他跟前的一名日軍連人帶槍從他身上飛摔了過去,後邊不辣給補上的那一刺刀毫無懸念。


    機槍開始轟鳴,叫驢迷龍沉默著開始“噠噠”“噠噠”的短點,讓衝出煙塵的日軍幾乎就在他眼前翻倒。


    我帶著對這一損招的印象衝入煙塵,在極低的能見度中和一具人體撞在一起,我瞪著眼前那個日軍獨眼龍,並且發現在衝擊中我用整段刺刀把他捅穿了。那家夥發出一種我似曾聽聞的咕嚕聲,一個裝經文的小袋從他脖領裏掉了出來,我沒法不注意到上邊的兩個小字——“橋本”——這勾起我莫名其妙的某種感觸,盡管我不知道為什麽。


    那家夥倒下時把刺刀連著槍從我手裏帶走,我低身去卸脫刺刀與槍座上的卡銷。我身邊響著人體與人體的撞擊聲,我看著死啦死啦把上了刺刀的步槍當標槍衝煙塵那頭投擲過去,然後抽出他的毛瑟槍開始對煙塵那邊射擊。迷龍在他身後,**著,加入了他的射擊——可惜那家夥快活到忘了換彈匣,“噠噠”剛一下就熄火了,死啦死啦的槍剛用來打渡索了,也隻比他多響了一個連發。


    於是我們看著足十好幾個衝向我們。


    我死命扳著卡死的槍栓,然後發現扳的根本不是槍栓而是一個固定部件。我想著這番是死定了,但迷龍和死啦死啦衝著幾把對我攮過來的刺刀撞了過去,迷龍砸翻兩個,死啦死啦拿槍柄敲倒了一個,第四個生得像猴子卻以一種相撲的姿勢撲了過去,被迷龍一橫膀子給橫掀在地上,死啦死啦撲過去拿槍柄狠敲。


    我開始射擊,直到打完彈倉裏少得可憐的五發子彈,而我更多的同僚從硝煙裏衝過來加入我們。


    我們在硝煙裏用槍刺、軀體和子彈撞擊,每一次撞擊後雙方曾經的鋒銳都所剩無幾。當我們用來撞向日軍的軀體已經倒下第四批後,我們發現居高臨下的已經變成了我們,我們生生把他們從峰頂上撞下去三十米。


    死啦死啦終於又有空給他的毛瑟裝上了子彈,並且也裝上了槍托,有得選擇的時候他總願意選擇效率更高的方式,這種思路決定了他喜歡蹲在一個不怎麽起眼的地方對著和我們纏鬥的日軍精準射擊。


    迷龍的機槍是早不見了,拿著柄也不知哪來的日本刀猛砍下去,對方是叫他砍倒了,可刀也斷了。迷龍拎了半截斷刀回身,他終於有空去看他老婆孩子所在的渡口,看見後他就炸了,“王八羔子!龜孫犢子!。”


    他跌跌撞撞的回過身來,拎著半截刀,跌跌撞撞是因為一個死了的日軍枯藤纏樹一樣死死纏在他腰上,他打蒙了,但他要下山。


    死啦死啦喊著:“臨陣退縮者斬。”


    迷龍渾沒理那麽回事,隻叫:“你掉頭看看!看缺德玩意兒啊!”


    死啦死啦根本不掉頭,又射倒了一個正要對蛇屁股下手的日軍。他知道迷龍要他看什麽。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老婆比你強比你橫。”


    迷龍在硝煙中陰鬱而昏沉地看著山峰下的行天渡。


    僅存的渡索處人已經擠成了團,筏子又一次被推離了江岸,一群後來者居上的兵們在筏子上搶著位置,幾乎把迷龍的老婆孩子擠到湍急的江水裏。


    那女人死死把著僅有的一個握手處,被人推擻著,另一隻手抓著雷寶兒,她看著山巒線上的那個陰鬱而昏沉的家夥,而身邊那個胖大家夥則在更猛烈地推擻她,以至她一部分身子已經浸進了江水——死胖子實際上已經占據了筏上最寬敞的位置。


    雷寶兒開始反擊,咬了那胖子的腿。胖子啊喲喂的大叫著,一把手抓住了附在腿上的那頭小型猛獸,他第一反應像是要把雷寶兒扔進水裏的,但他先看了迷龍老婆的視線,於是他回頭看見了山巒上一臉陰沉,還未從死戰中還魂的迷龍。


    胖子放開雷寶兒,代價是被雷寶兒不分好賴地咬著他的肥腰,他啊喲喂地慘叫著把迷龍老婆從那個搖搖欲墜的位置拉近他的身邊,從腰上連人帶嘴地把雷寶兒撕巴下來塞回迷龍老婆懷裏,然後用他肉山一樣的身體把迷龍的妻兒環抱了,做了一道擋住他人推擠的圍牆。


    筏子被拉扯著向江心駛去。迷龍在山巒上向那胖子鞠躬。


    死啦死啦又打光了一個彈匣,在換彈匣時他才有空看了江麵上一眼,對迷龍說:“照顧你自己,你家人你是最沒出息的一個…和死人那麽親熱很好看嗎?”


    迷龍終於意識過來,抓著扣在他腰上的那兩隻手掰開,死人如土委地,迷龍從地上找到一支步槍,卡的一聲上好了槍刺。他再回殺場時了無掛礙,抬手就刺死了兩名圍堵康丫的日軍之一。


    剩下那個開始逃跑,康丫開始猛追,打了幾發子彈卻無一中的。


    日軍開始潰退,居高臨下之勢一旦不存就氣勢喪盡,他們退得簡直是連滾帶爬。槍聲零星了許多,因為隻剩下我們追射的槍聲。


    我們追射。


    我在打又一個彈夾,知道彈yao緊張,我盡量不虛耗每一發子彈,我在瞄準被康丫追的那名日軍,那家夥猴精地在灌木和樹林中繞著圈跑,弄得槍槍放空,讓我和康丫都心焦之極。康丫在我身邊跳腳大罵,他已經沒子彈了,拿石頭居高臨下的亂砸,邊砸邊罵:“有種的沒?回來老子給你日啊!”


    那太沒有殺傷力了,我扔了個長柄手榴彈給他,那家夥接住了,看也不看當石頭扔了出去,居然準得要命,一直瞄而不中的那家夥正從樹後邊鑽出來,簡直是拿腦袋在就這飛來之物——我看著那家夥撲通摔倒。


    我罵著以掩飾我的驚訝與欽佩,“沒拉弦!你真他媽浪費!”


    康丫高興地說:“秦叔寶的撒手鐧!撒完還要揀回來的啦!”


    他就連蹦帶躥地從我身邊跑過去揀那枚手榴彈,揀回了手榴彈那個被砸得暈頭轉向的日軍也在往起裏爬,康丫過去一腳踹上了人的屁股,“有臉的沒?拿屁股瞅你爺?”


    他腳下是個完全被打得心智潰散的人,被踹翻了便又拱起來,隻管把腦袋往灌木裏鑽。


    對康丫來說這真是個太有趣的遊戲了,他連三接四地拿腳踹,“兔子他二哥耶,你再拱南天門都要被你拱翻了…”


    然後我聽著步槍的連射,至少是兩支,看著他頭上的枝葉被打斷。


    我大叫:“康丫回來!”


    康丫就這麽著還在那尊屁股上撈了一腳,讓那個日軍完完全全是爬進了灌木,從我的位置看不清在灌木裏殺回馬槍的日軍,隻看見追射著康丫的彈道,那小子在彈著點中間跑得像兔子又像袋鼠,醜陋得丟盡了軍人的臉,我清晰地看見跳彈蹦到了他的身上,這大概讓康丫很憤怒,他不跑了,站在彈著點中間對著灌木裏大罵:“他媽的!有夠的沒?都打著了還打?!”


    他手揮了一下,一道拋物線飛進了那處灌木裏,我想那家夥又把手榴彈沒拉弦就扔出去了,但那小子瘸著蹦回我身邊時我聽見了灌木裏的爆炸,灌木裏啞然了。


    那小子坐在我身邊,笑得直咳嗽,“拉弦了,這回我拉弦了。”


    我回頭看了看我們曾血戰的山頂,硝煙在散,站的,躺的,坐的,像我一樣剛放棄追擊的,還有一些氣喘籲籲一直在爬山剛爬入我們中間的,像阿譯豆餅郝獸醫這一拔子——那一批剛進入就有好多栽倒的,趴在地上嘔吐。死啦死啦把他們踢起來,而迷龍把一麵日本軍旗拔下來扔了。


    我呆呆看著他們。


    與死啦死啦為伍就得預備好在謊言中生活——被我們從山頂撞下去的日軍足一百多人,兩個加強小隊,斥候絕沒有這麽大規模——他們甚至已經在峰頂插上了軍旗。


    沒死的人傻嗬嗬地樂,十五分鍾,我們把占絕對製高點的敵軍趕回林裏吃草,幹掉他們三分之二。我們衝向一條巨大的惡犬,齜出我們以為早已經退化沒了的獠牙,吼著。我咬死你。


    死啦死啦在交叉揮動著他的雙手,“築防!沒死的都起來築防!”


    我在他看到我之前就躺倒了,嗬嗬地樂。


    康丫對我說:“想逃工啊?又偷懶?”


    我有點兒歇斯底裏地輕笑,並擻著他發出他不明其意的吠聲,“汪汪。”


    “別碰我的傷啊。”康丫說。


    我撥拉開康丫那條炫耀般橫在我旁邊的腿,它中了跳彈,“賤人賤命,一個找死貨打這種仗才被啃到一口。你爹媽還真給你改了個好名。”


    康丫居然笑得頗有豪氣,一邊帶著咳嗽,“賤?老子有汽車開那會,油門一響黃金萬兩,你們這幫路邊蹭的才賤過灰老鼠。”


    我忽然愣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瞪著康丫,康丫輕輕地壓抑著他的咳嗽。


    我沉默著在他身上尋找,我找到了,日軍的第一槍就擊中了他的肺部,傷口冒著血泡,而我一直以為他僅僅被跳彈啃掉了腿上的皮肉。


    康丫咳著,給我一個蒼白而無奈的表情,“有繃帶的沒?”


    “…獸醫!!”我大叫。


    我從望遠鏡裏看著。死啦死啦在一個遙遠之極的距離喝叱著——阿譯帶著幫身上沒有硝煙痕跡的人在挖散兵坑,用少得可憐的一點兒工兵工具,他們連刺刀和飯盆都用上了——距離很遠,叱聲卻就在耳邊,“林營座,這是你們為弟兄們挖的坑,你自己蹲下試試。”


    阿譯隻好蹲了,那坑又窄又淺,阿譯隻好抱了膝,像極了拉屎,而且整個腦袋很無辜地露在外邊。


    死啦死啦責問他:“要擦屁股紙嗎?這是屎坑還是散兵坑?弟兄們把命交給你們,你們隻負責屁股?”


    阿譯隻好苦著臉,“工具太少了。這土又硬,硬膠土。”


    “列位在受罰,山頂開打,你們還爬在半山腰,讓你們的袍澤兄弟以寡擊眾,如果他們也像你們一樣差勁,我們已經被日軍分幾口吃掉了——看得出你們很抱歉,能不能讓你們的歉意變成夠深的散兵坑呢?”


    “能…可我不是怯仗。”阿譯說。


    死啦死啦說:“真好,我知道你們是體質嬴弱,營養不良,可還有一個體質羸弱營養不良的死瘸子居然一直跑在我的身邊…”現在他看見我了,便遙遠地指著我叫囂,“孟煩了,我不是在誇你!你那樣反拿了望遠鏡,是覺得離我遠一點兒比較安全?”


    我悻悻地放下望遠鏡,讓一切回到一個正常的距離。


    “去檢查陣地!我會來找你麻煩的!”死啦死啦看了眼仍死心眼兒在坑底使勁兒的阿譯,“挖不下去你也壘不上來嗎?從這往上壘呀!我的營座爺爺!”


    我連忙在他還沒工夫來找我麻煩前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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