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走了半個小時,然後又走了一個小時,因為我們所到達的地方,即使我們走斷了腿也不會在那裏歇息。蒼蠅哄飛的聲音像是低沉的雷鳴,而我們的眼神像驚駭的兔子,我們看著路邊的那些屍體走過叢林。被射殺的、刺死的、死於掃射的、死於爆炸的——勝利的日軍會把自己人的屍體搬走,這裏留下的全是我們的友軍。


    死啦死啦站在路邊看著我們每一個人,他並不想掩飾曾經在這裏發生過的一場慘敗。這條點綴著屍體的小路長得讓人麻木,大多數人盡量看著前邊人的脊背,間或有一個實在無法抑製的跑到路邊去嘔吐。


    我用一塊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後的那具屍體。


    “是主力軍。”我斷定。


    死啦死啦查看著他的指南針,“就是說,我們至少把方向走對了。”


    我問他:“你怎麽不念南無阿彌多婆夜了?”


    “因為活的比死的更讓人操心。”


    我回到隊列,插入郝獸醫和阿譯中間。排頭兵迷龍已經把自己放任到我們前邊,他不是走不動了,隻是在東張西望。


    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忽然就手把機槍扔給了一直跟隨在他身後的豆餅,那一下幾乎把豆餅給砸塌,然後迷龍掉頭去了路邊,從一個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塊手表。我們沉默地走著和看著,而迷龍看我們像透明的一樣從我們身上穿越。


    迷龍好像剛恢複記憶,他是宣稱過要來發洋財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諸實施。我們看著迷龍迅速成為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迷龍從我們中間穿過,他粗莽地推開擋了他道的郝獸醫,去那邊路上的一個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鋼筆。


    死啦死啦視而無睹地走向隊尾,我們盡量視而無睹地前進。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手上戴滿各種質地的戒指,脖子上連項鏈帶長命鎖金的銀的戴著好幾個,他有三至四隻手表,胸口插的鋼筆多到你隻好以為他是個修鋼筆的。


    他在草叢深處跋涉,目標是那裏邊倒著的一輛手推車,他趴拉開車上倒臥的那具屍體,翻檢車上載著的餅幹和罐頭。


    我們隻能坐在這裏休息,盡管視線裏仍有同僚的屍體,但哪裏又沒有這些屍體呢?我們的鼻子早已喪失了知覺。


    我和郝獸醫、阿譯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槍,我看著迷龍推著那輛車從草叢裏鑽出來,開始清點他新得的財物。


    “迷龍那家夥該死。”我說。


    郝獸醫理解地說:“誰都有鑽牛角尖的時候,鬧脾氣,跟自己過不去。喊發洋財,他攢東西好像就為敗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著。”


    阿譯立刻響應我,“就該軍法從事。”


    我和郝獸醫都瞧了他一眼,我們的眼神透著陌生和怪異,叫本來信心滿滿的阿譯忽然不自在起來。


    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挺該死的。我們。”


    阿譯赧顏,“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麽不成話的軍隊,真該有個軍法…來管管。”


    “軍法?沒打過仗的白癡,就知道跟衝鋒陷陣的聒噪什麽軍法,這樣你們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隊你們又給我們什麽了?給頓粥都是黴的。”阿譯的話勾起了我的火。


    郝獸醫勸道:“煩啦你又放什麽邪火?阿譯什麽時候又成了行刑隊?他吃的米也從來沒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沒錯,我決定閉嘴。阿譯也囁囁嚅嚅的。“我不是什麽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他在這樣自相矛盾的句子裏漲紅著臉,“我是說秩序,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秩序。”


    本來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來,剛擦好了槍,我把槍托杠進了阿譯懷裏,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機上,把自己的腦袋頂在槍口上,“秩序?來吧,幫個忙,從這裏頭就是亂的,被你這樣人攪的。幫個忙,給它軍法從事了。”


    阿譯想把手拿開,我又給他合上,要不是郝獸醫給我後腦勺猛一下,我本來會用阿譯的手把扳機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槍這樣鬧有意思嗎?”老頭兒罵道。


    我也覺得孩子氣了,悻悻地把我的槍拿了回來,“槍都不會用還妄談殺人。我就是嚇嚇他。剛擦的槍有鬼的子彈?”


    我把那支槍往身邊一摔,於是“砰”的一聲,一發子彈擦著我的身邊不知飛哪去了。郝獸醫、阿譯和我,我們三個呆若木雞著,其他的同僚隻是看我們一眼,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剛才我險些把自己的腦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腳把那支鬼槍踢得離自己又遠了些,然後蜷在那裏使勁揉自己的頭。阿譯一直瞪著我,嘴唇在發抖。


    “你們都…你們就都那麽想打回去嗎?”郝獸醫看著我們。


    鬼門關的那趟旅行讓我語無倫次,讓我的碎語倒像象詛咒,“想打個勝仗。可已經不想了。又被騙了,這是騙最後一次了。不是不是,沒人騙我,我自己騙自己。早幾天我跟自己說,孟煩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點兒人動靜的——那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也不會說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說這種話的。”


    阿譯茫然地看著我,看完我就看地麵,即使是泥土也讓他有一種經久的恐懼神情。郝獸醫看著我,看完就茫然看著其他人。我們像在苦刑的間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屍一樣以圖恢複點兒衰竭的體力,有人機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槍械,有人在撮土為爐跪拜一下沿途不絕的同僚屍體。


    郝獸醫喃喃道:“…死啦死啦說得對呢,這趟出來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斷他,“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說得對了。”


    郝獸醫並不理會我,“美國人是想當然死的,英國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貪死的——我們怎麽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問:“我們怎麽死?”


    “迷龍是漫不經心死的,阿譯是聽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們強還是比他們慘,你兩樣都占。”郝獸醫說。


    我惡毒地問著,以圖找到一個打擊他的缺口,“你呢?獸醫,你怎麽死的?”


    “我看著你們,我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做不了,隻好看著你們。我是傷心死的,看著你們傷心死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實在是讓我啞然,我看著他混濁得像瞎子一樣的眼睛,我放棄反擊。


    我一輩子也沒法忘記老頭那時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後我還記得他的眼睛,幹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說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裏邊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龍在遠處大叫:“來了這兒,要麽打鬼子要麽發財,打不了鬼子那就隻管發財!你們誰幫我推這掛子車?老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賺多少都分他兩成!”


    “有數的沒?兩成是多少?”康丫問。


    迷龍打著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著要吃。包你不餓肚子!”


    康丫把掛帶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絕不止康丫一個。


    我看著郝獸醫低下頭拭擦著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們休息的這片空地,操著已經啞了的嗓子喊:“前頭平安無事囉!連死人都沒有!走啦走啦,活著的混球們!”


    他隻是看了迷龍那一夥子一眼——迷龍在半分鍾之內便把他的掛車發展成可以三班輪換的運輸工具——然後便開始喧嘩著把我們這幫散沙聚成隊形。


    我很難自控地去幫助郝獸醫起身,攙扶著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絕不僅僅是年齡和體力上的衰竭。我們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攏的那個隊列。


    迷龍拍了拍他由康丫拉著,一個同僚推著,另一個同僚扶著的滿車貨物,他剛注意到他旁邊有一個人在發抖:豆餅背著他份內沉重的彈yao、步槍、備用槍管和本該迷龍背的機槍在發著不堪重負的抖。


    “大姑娘養的,累死也不知道崩個屁。”他把機槍和步槍都從豆餅肩上拿了下來放在車上,想了想,他把車上最不值錢的一箱餅幹砸到了不辣懷裏,把豆餅的負荷全加到了車上。


    康丫因越來越重的車子而抱怨:“這也能賣錢麽?”


    “不要臉了,啥玩意兒不能賣?”迷龍說。


    康丫因此便開懷了,賣力地拉著車子。


    我們開始繼續漫長的回家之路。


    我們走著,一邊分食著餅幹,從不辣那裏來的餅幹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這次做了排頭兵,不過他這個排頭兵是倒著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這隊伍裏可能的掉隊者。


    我攙扶著郝獸醫,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隊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們身份曖昧的團長是個倒行逆施者,此時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見時他對整群並不馴服的家夥施行高壓,強迫我們作戰,我們幾乎讓他成了叢林裏的無名屍。潰逃時他大可對我們開槍,他倒放棄了所有條令紀律,隻要我們記住一條:別掉隊,掉隊就別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難理解那個從沒休息過的家夥怎麽還能喊出那麽大聲音,他用一副嘶啞的嗓子喊:“別他媽掉隊!掉隊你也就偷個盹!盹完就連回家的夢都沒得做了!”


    他迅速從我們身邊跑過,毫不留情地踢打著一個搖搖欲墜的同僚,這個同僚是我們從淺灘上救出來的一個,也是重機槍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裏人?”


    “羅金生。揚州,觀音山。”


    死啦死啦說的未必是揚州話,但至少是江蘇話,“肉而又臭,講再細你媽也不會知道你死緬甸了,麻裏木足麻木神,羅金生。”


    我們不知道羅金生是被什麽刺激得又開始行走,我們看著死啦死啦旋風般又卷回了隊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爺,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求你們烏珠子也別光瞪著地皮,旁邊有摔的倒的要裝死的也幫襯一下好不好…”


    我們看著那家夥在倒行中從坡坎上一跤絆了下去,在噯喲喂的痛叫中消失於我們的視線,我們目瞪口呆一擁而上,看著那家夥從坡坎下的一堆灌木叢裏爬將出來。


    “好看嗎?提神嗎?有力氣笑的笑一個,給個人場,笑完了茬兒走人…”話沒說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為看我們一直愣著——我們的發愣不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他身後的坡下,死啦死啦轉過身。


    我們終於走出了叢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條終於可以行車的大路,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條泥濘而糟糕的路上,自極目的山巒中而來,往極目的山巒中而去的都是我們潰不成軍的,疲憊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們,又回頭看看我們。我們呆呆地望著前塵的時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們了——他走向那支潰敗的大軍,我們跟隨,並匯入那支潰敗的大軍。


    他創造了一個注定被淹沒的小小奇跡,在與日軍的那場遭遇戰後,我們幸存一百六十一人,我們回到屬於我們的人流中時,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沒一人掉隊。然後他開始竭力讓這個小奇跡不被人流淹沒,他的辦法是讓它變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濘的路麵上,有時候他摔倒,那沒關係,他很擅長爬起來,爬起來然後向我們現在還看不見的隊伍叫喊。


    “你們當自個兒是老鷹嗎?各顧各地走?路邊水窪裏照照,你們長得像老鷹嗎?你的槍呢?你肚子裏有食嗎?這兩條木頭樁子是你的翅膀?你連麻雀都不如。我告訴你們怎麽回去,見過大雁沒?飛成兩行,受傷的被挾在中間,幾百隻小翅膀變成兩隻大翅膀,飛得比老鷹遠十倍——就這麽回去!——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是打過仗的,一路殺著日軍過來的。”


    我們的隊伍已經長了很多倍,到極目處再被山彎掩映,並且不斷有散兵加入我們。我們瞧著讓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的一百多個,和別人相比我們都保留著武器,我們從來沒有散過我們的隊形。


    我走到他的身邊,看著他在路邊的水窪裏喝水,以潤澤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幹什麽呢?”我問他。


    死啦死啦樂著,他現在如果不喊的話,聲音就像破風箱,“我有我自己的軍隊啦。”


    我質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個團來,等回了你說的家,你還是團長?”


    “那也叫做過了。回頭我有得吹了。”


    我忽然間熱淚盈眶,那不是感動,而是源於路邊飄來的青煙,每一個膽敢從這裏走過的人都被熏得熱淚盈眶:一個家夥在路邊的林子裏堆了一堆巨大的樹枝在燒著並且已經燒完,那些根本還飽含水份的燃料燒出了足夠熏死人的青煙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腳淺一腳走向那裏時,縱火的家夥正在對著灰堆磕頭,然後從灰堆裏撿出什麽用一塊還算幹淨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問那個家夥:“噯!幹什麽呢?報訊通敵啊?”


    縱火的家夥是一口我們來時已經熟悉的雲南腔,“我燒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著那家夥把我們置若罔聞地放在一邊,從灰堆裏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撿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說:“你這燒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見我們了。”


    縱火的家夥糾正死啦死啦,“沒三座山。日軍前鋒就跟在我們後邊,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們咬死的。”


    於是死啦死啦撓著頭替人計劃著:“背不動了?燒了好帶回家?跟我們走吧,我們回雲南。”


    那家夥沒什麽反應,他脫光了上身,把那個裝滿骨殖的包貼肉束上,然後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這邊山風傷人,我弟想回四川——我從小跟我爸來雲南跑馬幫,我媽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緬甸剛見著麵。”


    死啦死啦想了想,問那個家夥:“…要不要宰幾個咬你弟弟的家夥?”


    那個一直無精打采的家夥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邊的槍——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是為數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養良好的家夥,並且他還有一柄紅布條束把的長柄砍刀。


    我們站在路邊,從我們的大隊中募集願意參與我們這場小戰的兵力,不辣已在我們之中,蛇屁股不知從哪裏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著和燒死人家夥背後的砍刀比量尺寸。我們看著隊尾的迷龍,我們還需要一挺機槍。


    那家夥和他的掛車、以及和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掛一臉後娘所養表情的豆餅——這一大嘟嚕子已經落後,因為他們忙著打劫路邊一輛被日軍火炮擊毀的卡車,那車已經被潰兵搜羅過很多次了,迷龍們接近一無所獲,於是陰著臉跟上隊列——並且在看見我們時臉色顯然更陰。


    死啦死啦問迷龍:“小日本來了。想反咬一口嗎?咬跟著我們咬的日軍。”


    迷龍看了他一會兒,“咬完了還接著撤?”


    “明知故問。”


    迷龍於是開始撓他的肋骨,他又成我們中間把軍裝穿得最不像軍裝的人了,敞著懷,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錢了,這條小命還是留著給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激迷龍,“你是想死呢?還是怕死呢?”


    迷龍並不上當,“我怕被人忽悠死。”


    於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槍扔給一個願去而沒武器的兵,去迷龍的掛車上拿了機槍,順便又拿了幾個彈匣。他掃了一眼迷龍,被人拿走了曾經心愛的機槍,但迷龍的表情幾乎沒什麽改變。


    “我們走吧。煩啦三米之內,我知道你是傷員,可你比這位還好點兒,這位活死人大爺。”死啦死啦說。


    即使是康丫和豆餅都覺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龍仍在撓著他的肋骨。我看了他一眼,然後我們跟著死啦死啦鑽進路邊的樹叢,我有種我們想盡量遠離迷龍的感覺,而我回頭時迷龍他們也已經開路,他們也想盡量遠離我們。


    我們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損德讓他照搬了日軍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樹上的,用幹糧袋或背具做了射擊依托。潰軍已經過完,林外的公路現在當得上死寂。


    我不在樹上,我和一組人倒伏在叢林中,卡車和火炮的殘骸之間冒充死人。


    我被命令扮演戰死在緬甸的同袍之一,這是美差,不用爬樹,膽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覺。可我一直瞪著林梢上的天空,惟恐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覺得我已經被那輛日本坦克殺死了,現在是我不知所謂的軀殼在遊蕩。


    迷龍怕被忽悠死,我同意。暈忽忽衝上我第一次的戰場時,我立刻明白一件事,我唯一擁有的隻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個巨大的問題。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個人的渴望。


    我仰天躺著,看著樹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個手勢,然後連我也聽到枝叢沙沙的輕響:銜尾的日軍斥候終於出現。


    我們開始對那些隻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對身邊的樹梢和屍骸毫無防備的日軍射擊,步機槍、手榴彈、刺刀,死啦死啦相當陰險地隻管用機槍攻擊隊尾,把日軍的退路封殺。


    順利之極,潰軍一直的無所作為是我們最好的掩護。日軍的斥候從此學會不再出現於我們的視線。


    最後兩個日軍逃跑,我們想要射擊卻無法射擊,因為那個燒他四川弟弟的雲南佬拔出他的砍刀衝上去攔住了我們的射界,我們看著他在狂奔中劈翻一個,第二個跑得賽兔子,但雲南佬真是隻打雷不鬆嘴的王八,他幾乎追出我們的視野。


    我拿槍瞄著,我槍法還可以,可以把那個一直被雲南佬叼著尾的日軍幹掉。


    死啦死啦攔住我,“別打。別打。我看他能跑多遠。”


    於是雲南佬一聲不吭把第二個砍翻了,然後一溜小跑回我們正在收隊的隊形——於是我們回歸我們的大隊。


    我們草草收拾了這裏的戰場,並打算離開。死啦死啦趕上了那個雲南佬兒,他也並不是個喜歡向人表示讚賞的人,但他也從不掩飾好奇,“叫什麽名字?”


    那個雲南佬兒像我所見的山民一樣耐勞,背著三支槍和一把刀也看不出疲勞,“董刀。”


    死啦死啦瞄了眼那家夥背上的刀,有點兒啞然,“那個…那你弟弟懂啥?”


    “董劍。”


    “…砍過很多人?”


    那位就有些赧,“…這是武術啦…沒砍過人,第一次砍。”


    麵對著一個全無幽默感的人,死啦死啦隻好撓頭,順帶說些全無意義的話,“回頭就要回四川了吧?”


    “嗯哪。”


    “好走。”


    “嗯哪。”


    我很高興看到死啦死啦被人悶得沒話說,而死啦死啦也意識到,則不懷好意地看我,我立刻瘸開了。


    董刀走了很多次也沒走了,就跟著我們混。除了洗澡,他都背著他老弟的骨頭,幾個小時後,我們叫他喪門星。


    這次伏擊讓兩百多潰兵加入我們,即使潰兵也有強弱,強弱以日軍斥候是否敢惹為衡量,於是第二天又有兩百多加入我們。


    當終於到達中緬邊境時,死啦死啦已經有了近千人,考慮到我軍的編製一向內虛外空,可以說他幾乎擁有了一個團。


    我們這群伏擊歸來的人終於趕上了大隊,先趕過迷龍的那掛子鳥人,然後是我們大隊人馬的隊尾。迷龍那幫子人頻頻地張望我們,而我們盡量不去看他們。


    死啦死啦又開始跟拉在隊尾的人嚷嚷:“別拉一個!你後邊要多一具路倒屍,恭喜啦——你老兄離路倒屍就又近了一步!”


    三米以內,我姿勢難看地隨著死啦死啦瘸往隊首。


    除了他的團,他還擁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又沒打過多少仗的年青人——不,絕不包括我們,我們已經踏過太多個戰場,一次次從屍堆裏爬出來的人不知道什麽叫作忠誠。


    死啦死啦看著路邊的那塊碑,上邊標示著離中緬邊境還有若幹公裏。他轉過身來聽著隱隱的炮聲,炮聲似乎在後邊追趕。他身邊簇擁著一群拚命讓自己顯得鐵血一點兒冷酷一點兒的大小孩兒。


    我不知道虞嘯卿是不是真死了。但我看見又一個虞嘯卿,隻是我們不想做他身後的張立憲何書光們。


    我盡量不看那幫小子,隻是把望遠鏡遞給了死啦死啦,並指了一個方向。


    死啦死啦衝著那個方向,在遙遠的被我們拋在身後的山巒之頂上看見幾個小小的人影,他們大概也在看著我們,槍刺上飄著小旗——那是終於學了乖的日軍斥候。


    雙方都鞭長莫及,死啦死啦也就懶得再看他們,“到你認得的地方了吧?”


    “前邊那座山就是中國的山,因在西南邊陲而稱南天門,下了南天門就是怒江,有一座橋叫行天渡,過行天渡就到了禪達。”我特意停頓了一下,“我們來時的地方。”


    “也是我來時的地方。”說完,他開始衝著大家們嚷嚷,“別拉一個!就快回家了!鐵拐李們,拐起來!”


    絕大部分人都已經走得快和我一個德行了,於是我們振作精神拐起來。


    第六章


    踏上了自己的國土,我們的腳步便鬆快得多了,盡管還是被死啦死啦謔稱為鐵拐李的德行,但至少從步態上不再像是被鬼追著。


    我這次在隊尾,我們正絡繹地上山,先頭已經絡繹地在下山。我們在緩緩的行進中看著路邊那個女人,她又髒又累,以至她身邊那個約摸五六歲的孩子都比她幹淨整潔得多,我們看她,一是因為一個異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為她身邊停著的那個死人——一個須眉皆白的老頭子,看衣服家境還不錯,隻是就泥濘來看生前沒少折騰。他像我們這些天見慣的難民一樣躺在路邊,頭下邊墊著衣服卷,誰都看得出他已經死了。


    “過路君子,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過路君子?”女人念叨著。


    不辣戲謔地使勁捅我的肋骨,“過路君子。”


    “滾。滾。”我說。


    “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她隔上十數秒便這麽念叨一遍,但瞧來就像念天上掉餡餅吧一樣不抱希望,她並不悲傷,看起來很平靜,但我們已經很熟悉悲傷,所以能無師自通地明白那恰好是早已過限的悲傷。她的孩子也不悲傷,很亮的眼睛讓我們明白這家夥平時絕非現在這樣安靜,他看著我們,像一條對我們不感興趣的小狗看著一群他也明知對他不會有興趣的大狗。


    一道命令從隊首的死啦死啦那裏被喊叫下來,近千人的長隊,隊首我們已經看不見,“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反應慢的家夥、走暈頭的家夥們還是要撞在前邊人身上,我們擠擠擁擁地坐下來,這時候就有某些好奇心過強的,比如說不辣這樣的貨,累成這樣還是要好奇——他走向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


    “難民吧?住緬甸的華僑?家裏做生意的還是念書的?看穿著家境不錯呢。嘖嘖。”不辣搭訕道。


    女人隻是接著念叨:“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要麻死了後,不辣變得很討厭。有的人一生隻需要一個朋友,他怎麽頭撞南牆,這個朋友都不會讓他碰壁。不辣於是像被斬成兩段的蚯蚓,蠕動著,嘮叨著,想給自己再湊合出一個朋友。


    “不辣,你給人個安靜好不好?”郝獸醫叫他。


    不辣現在看起來確實很討厭,別人並沒打算回答他的問題他也一勁兒自問自答,就是那種拿街頭遇上的他人的痛苦當作談資的鳥人——而那女人顯然有與她曾經的家境相應的聰明,她明白這一點,因明白而根本不看他,她說話幾乎隻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原來的韻律,我不知道她已經在這種單調的韻律中等待了多久。


    不辣還在叨逼:“丈夫呢?死了吧?日本人殺的還是緬甸人?這是你公公?很厲害呢,能走到這兒。我們路上撞見好多,能爬上南天門的還真沒幾個…”


    我提高聲音叫他:“不辣!”


    不辣回頭問:“麽子事?”


    “回來!”郝獸醫說。


    “我又不累。”


    我說:“誰他媽管你累不累?你明知道幫不上忙就滾回來!”


    “我陪她講話,蠻可憐的。”不辣不打算回來。


    郝獸醫說:“這有鏟子。你要真可憐她就把人埋了,好讓她走人。”


    “你都累散了,我哪兒有力氣?走人往哪兒走?禪達?有她吃有她住啊?”不辣隻打算動嘴。


    我說:“現在最不缺的就是你這種一分錢一輪船的同情心!都快亡國了你歎口氣就對得住天地君親師了?”


    剛和我一邊的郝獸醫居然在旁邊為不辣抱不平,“不辣倒也不止歎口氣…。”


    “郝道學你閉嘴!——不辣,不回來我拿槍打你啊!”我倒不會真開槍,但我拉了槍栓。


    郝獸醫攔著我,“你不要又亂玩槍。”


    “要得嘞,要得嘞。”不辣說著很不忿地回來了,我現在學小心了,我先退出那發子彈。


    可是回到我們中間,不辣立刻開始播報其實我們剛才都聽得真真切切並且全是他一言堂的新聞,“她是華僑,全家都在緬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錯的,全讓打仗給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門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這是你說的還是她說的啊?”


    “這種事我見太多了。——看就知道怎麽回事了。”不辣吹噓。


    我拿話堵他:“沒人想知道怎麽回事。”


    惰於思的人偶爾也接近真理,不辣幾乎猜對十之**。僅需要補充兩條:她舉家——包括娘家和夫婿家——在一周內毀於戰火;她的好家世也讓她受過好教育,和不辣比堪稱學富五車,實際上她是那類能把書的精華讀進人的生命的少數派。


    我們聽著車聲轔轔,那輛破推車在這漫長的山路上恐怕已經把輪子都硌變了形,但架不住迷龍老哥招募的人力,老遠就能聽見那貨地主喚長工似的吆喝:“加把勁兒加把勁兒!康丫你這回下坡可把牢了!還會開汽車呢你!”


    “你給我個汽車來開。”康丫頂嘴。


    傳來一陣巴掌聲,毆打聲,康丫喚痛聲。


    我們便沉默,我們轉開了頭。


    我們明白迷龍,但他仍是我們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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