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給自己套上幹淨的衣服,這是英國人還沒來得及燒光的物資之一。康丫給自己頭上扣上了一頂M1917鋼盔然後開始大驚小怪——這家夥他沒使過,於是他拿著打仗得來的日式鋼盔比較。


    “有和麵的沒?現在可以煎烙餅啦。大鼻子在拿餅撐子糊弄我們。”康丫比較出結論如是。


    蛇屁股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你就少見多怪。老子打淞滬就頂鍋子來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了撿來的日盔。


    不辣拿槍在他腦袋上捅得哐哐響,“要想腦殼被自家人開天窗,你就頂個日本盔晃。”


    “可不?英國人連中國話日本話都分不清,他會來分你日本盔下邊的中國腦袋?”我說。


    康丫終於老實了,就是說他開始把兩頂盔一前一後掛在身上試驗做護心鏡,這樣試驗的結果是他發現可以拿兩把槍刺咣咣地把自己當鼓敲。


    外頭傳來死啦死啦的大叫聲:“立正!長官駕到!”


    就死啦死啦來說,這樣嚴重的吆喝他還從未有過,他行風立鬆地卷進來時我們簡直以為虞嘯卿附了他的身,隻是後邊跟著的並非張立憲何書光之類,而是一個一臉懷疑精神的英軍上尉醫官。死啦死啦也換了衣服,我們終於可以看見一個幹幹淨淨的軍官,他幾乎有些清秀。


    我們衣冠不整,但終於算是給麵子的立正。阿譯把他好容易剪出來的幾副中國銜交給了他,“團長,你的軍銜。”


    那家夥大大咧咧接了,“謝啦!”他像一個軍官那樣打量著我們,順便將康丫當鑼敲了個響,然後叫道:“孟煩了,你那爛腿拿過來看看!”


    我瘸過去的同時那名醫官已覺受辱,他開始叫喚:“他是個士兵!我是軍官專屬的醫生!”


    我站住了,我還要為這條腿受多少氣呢,“他隻為軍官服務。還是郝獸醫比較配我的腿。”


    郝獸醫苦笑,而死啦死啦大踏步地過來,啪的一聲來了個足可以應付得過蔣中正公的敬禮,“團座!報告團座!請坐下,伸您的貴腿。”


    我說:“別鬧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時的小醜,你不歇嗎?”


    死啦死啦保持著一臉的恭敬,跟我說:“總好過一敗再敗,敗成二十四歲的煩啦。是吧?團座?——你們不會伺候長官的嗎?”


    他喝的是我的那幫狗黨,此時他們一窩蜂而上的,以一種恭敬之極的姿態架著我扒掉了褲子。我一邊氣著,一邊被他們摁在板條箱上坐下。我從人渣們的頭頂上看了過去,醫官以一種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著我們。


    死啦死啦蹦起來,給我打了個敬禮,又過去給那名醫官打了個敬禮,“請為我們的指揮官治療!”他甚至刻意夾雜了剛學會的英語詞匯“指揮官“。


    那個醫官終於走到我身邊,蹲下了身子,“對不起,我不清楚中國人的軍銜。”他一邊說一邊開始檢查。


    我看著死啦死啦走開,離開我們。


    迷龍在倉庫外的角落坐著,英國人願意把我們安排在這裏有很重要一部分是因為這裏有隔離網,迷龍呆呆地看著隔離網。死啦死啦從他身邊走過,幾米後又繞了回來,他又在挑事,一腳把迷龍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布倫式給踢倒了。


    迷龍看了看他,把槍扶起來仍架在自己肩上——死啦死啦好像那不是自己幹的,他正專心給自己佩上阿譯製造的中國中校銜——隻是然後他又走過去一腳把機槍踢倒了。


    於是迷龍終於開始往起裏爬,“我知道咱們誰看誰都不順眼…”


    死啦死啦就是要挑起迷龍的火氣,“東北佬兒就是不會打仗,虛耗糧餉,浪費我子彈。”


    迷龍不再說話了,把住他肩,照道理下邊應該是肚子上一拳,但死啦死啦開始動嘴,“我半匣子彈打死四個,你一匣子彈打死一個。這要等你打到東北,打空的彈匣都夠堆個山海關了。”


    迷龍沉默,仍帶怒氣的沉默,但過了會他開始囁嚅:“我沒使過機槍。”他沒說出來,但眼睛裏已經寫著“你教我”了。


    於是錘人的不是迷龍而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錘著迷龍的臂膀,“身板是個使機槍的身板,準頭也不錯,可幹嗎非連發呢?頭兩發命中,往下的全上天,跟天上飛的有仇?”


    迷龍變成了迷惑,“機槍就連發呀!”


    死啦死啦拿過那支槍,“短點,短點,短點。”他一邊說一邊在開火,扳機扣得訓練有素,每次出膛都是二到四發的短點射,說了三次短點,三塊石頭被打得粉碎。


    “這是布倫式,跟咱們國內用的捷克式是一家。是咱們最拿得出的槍,也是小鬼子最恨的槍。看你人不錯才讓你扛——要不要學幾個使這槍的損招?”


    迷龍沒說話,因為迷龍已經欽服。


    我拖著我的腿從倉庫裏跛行出來,那怪異的“噠噠”“噠噠”的短點吸引了我。我走了幾步,便看見迷龍在那用短點打斷遠處的樹枝,這家夥比死啦死啦來得更狠,他因為臂力大是用跪姿在射擊,左手扶著槍身,整支槍的後座全作用在右臂上——對他來說那似乎不算一回事兒。


    死啦死啦已經結束了他的教程,坐在一邊看熱鬧。我看看他,他掃我一眼又開始看迷龍的射擊,而我覺得有必要跟他說一聲。


    從回到機場,死啦死啦忽然開始像我們自己人,他通宵達旦地從英軍那裏磨來我們急需的物資。即使不算我的腿,我對他的印象也好了一點兒。


    “下午就給我做手術。”我對他說。


    “哦,好啊。”


    我想走,但我又覺得有必要吭一聲,“…謝謝。”


    “腿治好啦,就別老掉隊啦——三米以內。”死啦死啦提醒我。


    我不那麽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回身,老紳士指揮官正在匆匆過來,並且帶著他的英國籍的翻譯。


    老紳士嚷嚷著:“你答應過我們,你的部下會幫助我們加固防禦工事!”


    我搶在那位英國人之前給翻譯了,我不是紳士,“他要我們幫忙加固防禦工事——我去叫人?”


    死啦死啦攔住我,“不,誰都不準動窩。我的團需要休息,都累成灰孫子啦。”


    於是我們都堅持著不動了,我看著他,迷龍也看著他,我們幾乎是感激的。


    是的,我們都快累散架了。我們隻是想替他分擔。


    於是我幾乎是溫和地跟他說:“你沒有一個團,隻有三百多敗兵。”


    死啦死啦堅持道:“我樂意,就是我的團——告訴老紳士,我們不是來加固防禦的,我們不是泥水工,是軍人,我們休息好了就主動出擊。”


    “我們…”我沒譯下去,因為我剛意識到那位一秒鍾前還讓我們感激得不行的家夥在說什麽,我轉頭看著他,迷龍也看著他,我們都在訝然。


    “…瘋了?”我沒有改過來,這個詞還是用的英語。


    老紳士也道出了對他那翻譯譯出內容的看法,“瘋子!日軍多得像會移動的森林!”


    “是啊,日本人瘋了,兩個小隊就敢襲擊機場,對付這樣的瘋子,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十個人就敢襲擊他們的聯隊——我的團可有三百人。”他笑吟吟地說,確實,這樣胡來的戰略不大可能用軍人的一本正經說出來。


    我隻好瞪著他。


    老紳士在再度得到他的譯文後掉頭就走,:“上帝,他們要自殺,我要去聯係他的指揮官!上帝保佑這該死的通訊,讓我趕緊聯係上他的指揮官!”


    我向死啦死啦說:“他說我們自殺,他要去聯係咱們上峰。”


    死啦死啦向老紳士的背影嚷著,其實他根本不在乎對方能不能聽懂,“跟自殺對著幹,我這是降低傷亡的最好辦法!”


    “你贏了一小仗,可這是場大戰。眼下你賺到了,可過去我們輸得太狠,我們會死得精光。”我盯著死啦死啦。


    “大仗就是小仗疊出來的。我就有三百來人,就打小仗。”死啦死啦說,說完他追著老紳士去了,看來他的口角還遠遠未完。


    我看了看迷龍,迷龍看了看我,抱著他的機槍在塵埃裏坐倒。


    迷龍還抱著他的機槍坐著,隻不過換了個地方。我坐在他的身邊。


    “我不是不知好歹,隻不過是知道他心比天高,心太高的人草菅人命。迷龍,我以前也是這號人,跟弟兄們混著我就混會一件事,命挺值錢。自己的命沒得價,別人的命也很金貴,不能那樣用的。”我苦口婆心地跟迷龍說。


    迷龍有點兒心不在焉,“多少錢?”


    我默然了一會兒,索性直奔主題,“…他會害死我們。”


    “我整死他。”


    我啞然了,迷龍帶著微笑說這話的,他眼裏又放著光,像是終於撞上一個他流亡十一年來從未遭逢的精彩遊戲,那樣說整死誰,簡直近乎於親昵。


    “他說給我配個副射手,這樣的機槍才好使。”迷龍跟做夢一樣說。


    我仍然不信任他,他也似乎並不希圖我們的信任。但是看著迷龍在失去最後一個同鄉後居然還能這樣微笑,我明白一件事,他真的會整死我們。


    第五章


    “噠噠”“噠噠”,在迷龍精確的點射下,緬甸叢林小徑裏的日軍栽倒,而炮彈也在我們的陣地上爆炸。


    一個九二機槍巢被直接命中,一個同僚飛起落下,落在要麻和不辣的中間,不辣把他扒拉過來看一眼,對著正蹣跚過來的郝獸醫大叫:“獸醫別來啦!死翹啦!”


    於是郝獸醫以一種歎息的表情蹣跚向另一個方向的傷員。


    要麻“當”、“當”地一槍槍射擊枝叢裏一個晃動的目標,直到那個中了彈的日軍衝出來做瀕死一擊,在他和不辣的攢射下滾落山坎,然後他心不在焉地在陣地上逡巡什麽——“豆餅呢?”


    不辣回答:“拖子彈去啦!”


    迷龍在一旁罵道,“換槍管子啦!撞上你這麽鍋夾生飯,機槍快成老套筒子啦!”


    要麻一直在逡巡的人終於出現,豆餅拖著沉重的彈yao箱和備用槍管從彈坑裏爬了出來,要麻盯著那兩位不大配合地更換槍管,副射手豆餅經常要挨迷龍一下不耐煩的毆擊。


    陣地上的炮擊漸漸平歇,這也意味著日軍的這次攻勢再度宣告放棄。死啦死啦用接駁著槍托的毛瑟槍點射追擊著已經在撤退的林中人影——這種使用方式意味著他也許在某個德械師呆過,我這次沒離開他三米以內,並且確定我用步槍擊倒了一個日軍。阿譯瞄了很久,也許是從這仗從開始到結束那麽久,最後“砰”出一個很不光彩的空槍,成了這次陣地戰的句號——一隻被打落的大鬆塔掉落下來,以至我們這些他左近的人都看了他幾眼。


    “又跑啦!別打啦!”死啦死啦讓大家停火,順便發著牢騷,“英國子彈不好要啊!”


    於是我們開始清理和修整陣地,抬走屍體,包紮傷員,因為疲勞過度我們都像是陣地上的遊魂,配發沒多久的衣服又跟收容站裏一個德性了,成了沾滿了血和泥的破布。我們的陣地倉促而草率,幾乎無法防住炮彈,現在它已經快被炮火撕裂了,我們從浮土中扒出人,從打斷的灌木下拖出人。


    零碎的小口徑炮彈仍在我們周圍炸著,但現在可以喘口氣了。


    被踢了屁股的日軍沒等我們主動出擊,兩個中隊掉頭反撲。我們不能把自己抹成黑皮往林裏鑽,得保護機場。陣地仗開始,死守,一點點被絞碎。


    死啦死啦一直推銷他的方案:繼續往我們死守的機場投送兵力,拖延甚至壓垮日軍空虛的後防。聽著不錯,但我軍歸心似箭,英軍忙撤往他們最愛的印度,我們是被扔在緬甸的最後一批。我們背後機場上的盟友熱心和總部聯係,隻是為了驗證死啦死啦的身份。他們的炮兵一直在轟擊據說有日軍囤集的遙遠森林,拒絕讓任何一顆炮彈落在攻擊我們的日軍頭上——這關乎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尊嚴,所以不可說服。


    我向著康丫牢騷:“一萬年不變的小日本。炮兵轟,步兵衝,步兵衝時炮兵轟。你躥出來打,步兵退炮兵轟,你不管,炮兵轟完步兵衝,一次次給你耗完了,就這麽個死板打法也吃掉半個中國——你服不服?”


    康丫死樣活氣地抱怨:“我不該改名。我們村師塾本來給我叫康有財,算命的說我其實是何仙姑的丫環投胎,愣給我改叫康丫。”


    我安慰他說:“丫比有財好聽多了。四萬萬同胞怕有四千萬叫有財的,死了都沒人知道。”


    康丫有點兒犯愣,“是嗎?可我覺得我不是何仙姑的丫環,我大男人叫康丫,能折壽成二十五歲。”


    蛇屁股推搡著他,“呸呸。你快呸呸。”


    康丫很聽話,“呸呸。我今年二十五歲。呸呸。”


    遠處死啦死啦又在叫我,“傳令兵!再無所事事,惑亂軍心,視與日寇同謀!”


    我回頭,死啦死啦指了指在剛才炮擊中被炸塌的九二重機槍槍巢,那意思是你過去打理一下。我艱難地站起來,並且特意繞了點遠繞到死啦死啦身邊。


    “傳啥令?”我問。


    死啦死啦忙活著擦槍,把他的毛瑟712收拾成此陣地上最幹淨的東西,“我哪兒知道?你不是從徐州打到緬甸嗎?”


    我知道他又在損我了,我瘸過去,那一發七五山炮把整個槍巢炸塌了,除了死掉的同僚外外還把副射手炸死在槍巢邊,我過去時當兵的正把副射手抬走,但剩下的人很撓頭,因為槍身倒還完好,槍架卻被炸毀了。


    “撓出腦花子來也沒人管你們的。賣點兒力氣,我隻出嘴皮子。”我打算袖手旁觀。


    我指揮著他們用沙袋壘出一個倒三角的槽口,把槍管卡在上邊,槍身用又幾個沙袋墊住——死啦死啦看到此時也就不看了,擦完了毛瑟便專心擦他的李恩斯菲爾德步槍——反正我也不是弄給他看的,我讓他們在槍管上又壓了一個沙袋以抑製槍口上跳。


    “瞄就得老天爺幫了,好過沒有。”我隨手抓了一個同僚的差,“你探半拉腦袋幫看位置,被打飛了別說我沒提醒。”


    我懶得管他因為剛才那個飛起落下的同僚之死而生的哀慟和因我的說話而陡變的表情,我走開,轉身時碰到了郝獸醫,並且注意到他一直在打量著我的腿。


    “剛動了手術就能亂躥了?”他有點兒酸溜溜的,“英國獸醫是強點兒。”


    “醫術和架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一百倍。痛死了,挖掉那塊爛肉後痛炸了。”


    郝獸醫勸我:“你該躺著。”


    “躺著就隻好拿英國話損人,隔著鞋撓,來這說中國話才損得過癮。”


    我們身後又出了異響,迷龍一腳把他的副射手豆餅踹躺在戰壕裏,由此引發了要麻與他觸及體膚的衝突。要麻又屢敗屢戰了,因為不辣在,他們有兩根脊梁。


    “不辣上啊!日翻他!”


    不辣喊著衝了上去,“哥哥我給你報仇!”


    我們無所謂地看著,迷龍一臂彎裏箍著一個,那兩位砰砰地對迷龍的肚子和背脊飽以老拳,迷龍抽空子對兩人的小腿報之以腳。


    一聲異響,肉眼難見的飛行物呼嘯著從我們頭上飛過,那三個貨終於和諧了,齊齊地撲倒,我們這邊哈哈地大笑。


    蛇屁股說:“笨蛋!是過路的小手炮啦!”


    那發小炮彈在我們的視野之外爆炸,但並不是這一發,“咚咚”地又有幾發飛過,“轟轟”的又有幾發爆炸——我們終於回去自己的陣位。


    死啦死啦悠哉遊哉地從緊張到汗毛發豎的我們中間走過,那種輕鬆本身就是一種奚落,他用望遠鏡觀察彈著點。


    我們看著我們側翼的山道,那輛吉普車在並不寬敞的山道上一路七拐八拐拐著急彎而來,那是英軍司機為了躲避因為樹林障礙而失了準頭的擲彈筒炮彈,砰砰砰砰的,那炸點遠得像在演習,司機也使盡了渾身解數。


    我們在我們的陣地上看著。


    康丫納悶地問:“他們躲什麽呀?一路直躥不早就過來啦?”


    “他們誓不與你康丫同見識,否則就沒了尊嚴。”我袖著手說。


    郝獸醫說:“我說這日軍是攻了十幾次啦,這英國盟友可還是第一次上咱們陣地來呢。”


    死啦死啦大點其頭,“對了。獸醫說得對,要客氣,要待以上賓之禮。我惦記他們那幾門維克斯大炮每天也往咱們陣前打一兩個基數。”


    老頭兒有點鬱悶,因為死啦死啦根本在無心中就把他叫作獸醫。我拍老頭兒,安慰一下。


    “完啦完啦,撐不住,要拉稀。煩啦,你上午說他們多久沒打過仗了?…得得,要跳車啦,一二三。嘖嘖。”康丫一邊觀察英國人的動靜一邊說。


    前運輸連副排座康丫在這方麵看得比我們準,小手炮遠遠地爆著,雖遠卻也考驗著司機的勇氣,他終於頂不住一腳把車踩熄了火,扔下他車上端坐的指揮官跳了車就跑,還好紳士風度萬歲,他跑兩步總算猛省,去扶了老紳士下車。老紳士行不亂步,下車後再繞一邊去拿下一個精致的公文包,最大限度地考驗著他部下的勇氣。


    於是死啦死啦在他們還沒上來之前衝我們嚷嚷:“儀表!軍威!想不想火炮支援!給他們拍舒服啦!”


    他帶頭整理身上的破布,我們也就整理身上的破布,幾個天體愛好者忙不迭地穿上自己的衣服。


    阿譯提醒我:“軍裝不是這樣穿的。”他把我衣服上一直到領口的扣子也給扣上了,勒得我透不氣來。


    我用一種正在上吊的表情整理著過緊的領口,跟著死啦死啦去迎接大英來使,剛才的烏合之眾們拉著一個丟三拉四的小隊形跟著去扮演儀仗,就我們一向的習氣和此地環境,我們已做到了極限。


    死啦死啦半真半假地跟我起哄:“快想詞!能把老紳士感動得抱你親一嘴,你立刻就是尉官啦!”


    曾經是中尉的我頗有點兒悻悻,“想從你那兒占便宜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死啦死啦哈哈地樂,“哦?哈哈。我窮嘛。”


    然後我們列隊站在陣地口看著那麵瓜司機攙著老紳士氣喘籲籲地往上爬,我看著老紳士在胡思亂想,我們像賣水果的,把所有還看得過眼的全拉到了陣地口。


    我真的開始想詞,“最可尊敬的親愛的先生,榮耀的日不落的戰士”什麽的,我看著他,“甜心,陛下”這種八杆子打不著的詞都快冒了出來。我們真的很需要炮火,我們真的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紳士終於上了來,拿著他的公文包喘著氣,我們齊刷刷一個敬禮,我一個箭步瘸了上去,“最可尊敬的親愛的先生…。”


    老紳士怒眼一睜,再也沒有他一向的溫文,氣都沒喘過來他扔過來的便是一堆比日本山炮猛烈得多的語言轟炸,“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哪一個國家的哪一支軍隊?你們根本不存在!你們所謂的四川團已經回到你們的國家!和你們的團長一起!我記不清他那個古怪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絕不是眼前的這個乞丐和騙子!這位巴黎的愚人王是哪個部落的首領?年青的瞪著我的先生?!”


    我周圍的所有烏合之眾都在愣著,而我就是那位年青的瞪著他的先生,而從公文包裏掏出的一紙公文摔到我的手上,我沒接,它散落在地上,我看著,那是英語的,我們這些天從這座機場和基地提取的全部物資的清單。


    老紳士厲聲說:“我必須收回已經被你們騙取的全部物資!立刻!”然後他終於溫和下來,這種溫和比剛才的狂怒更打擊我,“我很抱歉,沒能堅持和你們像紳士一樣交流。但是這太無恥了,年青的先生,你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連一顆鈕扣、一粒子彈都不該屬於你們。”


    我閉上眼,我聽著炮聲遙遠地在響,我轉開臉,我看見被排列在戰壕裏的屍體,我強迫自己再把眼睛閉上,但我發現我自己在死擰著肩上步槍的背帶,再睜開眼時,我發現我已經把步槍下肩,然後我拿槍口猛杵著那位老紳士的胸口,幸虧沒上刺刀,否則他早被刺穿。


    “它存在嗎?我們不存在,所以它是假的!對您來說它不存在!我用我不存在的手指給您一顆不存在的子彈好嗎?那邊的屍體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人守衛著您那座高貴的肯定存在的機場!存在的紳士大人…”


    老紳士白著臉,但為了他那無論如何都要存在的尊嚴而生挺。我的狗黨們一擁而上把我拖開,我掙紮著,我們的人發現我的掙紮主要是為了把那些物資單踩進泥塗時也就由得我了。老紳士最後瞧了一眼我的幼稚舉動,我知道,槍不再杵在他胸口了,所以他現在看我無疑像看一條基本無害的瘋狗。


    “我知道無法與諸位進行理性的交流,我抱歉將會采用更極端的手段。”說完這話,他和他的司機們離開了我們的陣地,艱難地跋涉向他們那輛熄火的車。


    我被我們的人放開,就勢癱坐在地上,現在我倒是平靜了,一個泥巴團子打在我的眼皮上方,我像獨眼龍一樣轉頭逡巡著來襲的方向——死啦死啦正在摳著胳膊上的泥。


    “傳令兵,三米以內。”說完,他走向陣地後沿,我們已經是在後沿,所以他是走向陣地後方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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