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死啦死啦終於停下來了,坐在一截枯倒的樹根上休息,我們走過他的時候也快氣爆了,因為那家夥在笑,“我說,我們這是跑什麽地方來啦?”豆餅傻嗬嗬地答道:“緬甸吧。”


    豆餅慘叫,因為被蛇屁股狠拍了。我們瞪著他,我們已經出離了憤怒。


    “在你想騙我們來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說。


    死啦死啦攤了攤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


    “剛才過去的至少是兩個日軍中隊——兩個中隊。”阿譯說話也帶著憤怒。


    死啦死啦笑了笑,他屬於那種能在嚇死你、氣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間忽悠的人,極具感染力,卻完全罔顧被他這樣感染之後造成的落差,於是在這樣的落差中你永遠覺得被嘲弄。


    死啦死啦說:“我看他們好像在撤退。”


    我說:“胡說!撤退有這麽長幼有序的?他們絕對在進攻!”


    死啦死啦抬頭看著我,“你也這麽覺得?那也許是我們在撤退。”


    “我們也在進他媽攻!被你騙著進攻!——你是漢奸嗎?騙著我們往包圍圈裏鑽,我們被你賣多少錢一個?”我在生氣,我也想煽動別人生氣。


    死啦死啦無所謂地笑了笑,“煩啦你自己報個價,這麽根揪著頭發就能把自個揪離地麵的輕骨頭,能賣幾個大子?”


    我氣結和語塞,在我的罵戰史中這相當罕見,他真是太擅長打擊每個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擊無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煩了,煩啦不是你叫的。”


    死啦死啦笑道:“煩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了跟你埋一個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夠格啦。”


    迷龍情知耍嘴皮子不一定占便宜,幹脆直話直說:“我不跟你們學娘們默唧。我要回去。”


    死啦死啦饒有興致地看著迷龍,用東北口音說:“回東北那旮嗎?東北大老爺們,你走錯向了啦。”


    如果我是氣結,迷龍那一瞬快要爆裂了,他立在那像一段木頭,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聽見他咬牙的聲音。


    他咬著牙說:“老子就回去。”


    死啦死啦說:“機場快失守啦。搞不好已經失守啦。”


    迷龍仍然咬著牙,“誰要回他媽的英國人機場?回去。”


    “這麽的走回中國?比跟那兩中隊打還沒戲。”死啦死啦試圖勸服迷龍。


    迷龍堅持到底,“就回去。”


    當迷龍一直那麽毫無花俏地堅持時,死啦死啦的表情沒了嘲弄,多了黯淡,他歎了口氣,像是一個死者看著冥河對岸。


    死啦死啦嘴裏念叨著:“對不起啦,死了的弟兄,咱們不打了,他們又要回去窩著了。東北東南死了的弟兄,戰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緬甸的弟兄,人間不葬天來葬。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疾疾令。”


    我們沉默著,他讓我們很內疚,有些人低著頭。


    我們聽得很內疚,但人不會因內疚而死的。應該不會。


    他一直看著我們,然後他不再黯淡了,他又站了起來,“好吧,回去。我去給你們探探道。”


    我們看著那家夥背著他的槍消失於叢林深處,我們仍然在沉默,這種沉默需要一個最擅長在心智上閃爍其詞的人來打破。


    “他真會帶我們回去嗎?”我問。


    這是個設問,設問通常是個坑,總會有人奮勇跳。迷龍是第一個,“會就有鬼了。你看他那一臉狗拿耗子的樣兒。”


    郝獸醫提出異議:“啥叫狗拿耗子?”


    不辣一覽無餘著我們所擁有的,說:“你講我們有什麽吧?打不贏還要去送死,這個就叫狗拿耗子。”


    郝獸醫有些語塞,“…反正跟日本鬼子打仗,不叫狗拿耗子。”


    “獸醫,害我們掉坑裏的是實事不是道理。你殺過半個鬼子?治好過一個人?能不能做成件事再來講你的道理?”我說。


    在黑皮上我看不出郝老頭的臉色,隻看出他鬱悶了,死啦死啦不在時我還是很具殺傷力的。我開始趁熱打鐵,“他會把我們全扔給日軍。我沒說他是漢奸,可他是瘋子——咱們從天下掉下來瘋到現在,上天時五十多個,現在你們點點數,瘋剩二十二個了——被個瘋子帶著亂跑,在日軍的防禦圈裏瘋。”


    不辣輕聲地說:“要麻也沒了。”


    豆餅更輕聲地說:“要麻好著呢。”


    我瞪了一眼這兩碎嘴,以免話題被引到不知何處去。幸好我的新朋友迷龍總是直切主題的人,“我整死他!”


    我明著勸迷龍,實際上煽風點火,“你整不死他。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就剩吐著舌頭喘氣了。”


    迷龍揮了下撬棍,這家夥拿著機槍,可他也沒放棄撬棍,這家夥本性上有點兒貪,“誰跟他磨嘴皮子了?我真整死他!”


    他吼完了,我們都沉默了,沉默得很曖昧,大部分沉默地看著迷龍,隻有郝獸醫和阿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把他們倆瞪回去,然後看著所有人,說:“你們都不吭氣?你們吭個氣?”


    沒人會吭氣。他們有時敏感有時愚鈍,現在他們因敏感裝愚鈍。


    我又對準了迷龍,“算了迷龍,他們不會讓你幹的。他們也不知道那家夥哪兒來的又是幹什麽的,咱們團長是虞嘯卿,他嘴巴一動就說虞嘯卿死了,他是團長。我拿馬口鐵剪兩星子往衣服上一整也能這麽說——可他們就能被那玩意兒騙得團團轉。”


    迷龍不傻,他的直覺是精明的,他立刻明白了這種會意格,於是他掃視著——或者說蔑視著所有人,“哦,懂啦,就是說裝孫子的時間到了。是吧?”


    “嗯。到點了。”我點點頭。


    現在他們有點兒沉不住氣,有點兒蠢蠢欲動,他們看我和迷龍,低下頭,再看迷龍和我們。


    康丫囁嚅著說:“我說…那啥,有別的法子沒?他高低也救過我們。”


    “迷龍也說過整死你整死我,你我死了嗎?被他打趴下得了——迷龍,你說的是把死啦死啦整暈啦,對吧?”說後半截話的時候我轉向迷龍。


    迷龍點頭,“嗯。他扛揍的話。”


    我表示同意,“他挺扛揍的。”


    不辣遲疑著說:“我們…我們二十幾個怎麽也能把他拖回國,他再瘋下去早晚是個死…這也算救了他對不對?”


    “你們算是開竅了。他救過我們,現在我們在救他-營座,你說呢?”我看著阿譯。


    我們的營座一直在看著表,這會兒表好像變成了最好看的東西。我看了看那表,把他的腦袋扳起來看著我們。


    “別看了,表也不是你弄回來的。再說你忘上發條了——看著我們。”我在提醒阿譯表是誰幫他弄來的。


    阿譯的嘴好像被縫上了,但終於點了點頭。


    這正是我要的,“營座的意思,這事不是迷龍幹的,是我們所有人幹的。”


    沒人吱聲,但我堅持著看到除郝獸醫外的每一個人都點了頭。


    迷龍說:“你這話真是清楚得像脫褲子放屁。你是個壞東西。”他繃著臉,但無疑是有一點兒感謝之心的。我也繃著臉,“得說清楚。我不坑人。”然後我碰了碰他的撬棍,那家夥在這上邊有點兒少筋,反而猛揮了一下,直到我跟他小聲說:“會打死人的。”


    於是迷龍明白了,去收拾他的撬棍。那用不著我幫手了,我看了看旁邊的郝獸醫,老頭兒鬱鬱地坐了下來,我盡力從他身邊繞開。


    郝獸醫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煩啦可真還是不坑人。不坑人嗬。”


    那是含諷帶刺,我沒理他,我也不走開了,就站在他身邊看他還有什麽說道。


    老頭兒歎息道:“…我們到底在幹什麽?”


    “我們?”我看著老頭兒。


    郝獸醫再也沒說什麽,於是我看著迷龍在那用藤條纏裹他的撬棍,最細心這種水磨功夫的蛇屁股過去幫他。


    他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那表示某種妥協,於是我也就沉默。我們到底在幹什麽?我們隻是一群無法主宰自己的人,無法主宰自己,可也不願意被別人支配。


    這樣的行為當我們多少有點無精打采,我們沉悶地或坐或立,沒人說話。迷龍拿著他那根纏得怪裏怪氣的藤蔓大棒時也不那麽生猛。周圍並不安靜,槍聲一直在遙遠地傳著,實際上從我們落地後,槍聲一直在提醒著我們已置身戰場。


    我們終於看著那家夥從霧靄中出現,他的槍提在手上,從枝葉和霧靄中貓著腰過來,迷龍就想迎上去,我踢了他一腳,迷龍站住了,等著死啦死啦過來。


    死啦死啦在接近我們時把槍掛回了肩上,那是一種終於放鬆的姿態,而他臉上有一種陰睛不定的表情,“前邊有…”


    然後他打住了,因為他看見了迷龍的表情也看見我們所有人的表情,那是一種在門頂上放了一整桶水然後等著某人推門的表情。迷龍不再等了,把棍子猛揮了過去,但那家夥猛往後跳了一下讓棍子揮空,然後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逃跑,迷龍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追。


    我們暫時還沒有幫迷龍的勇氣,我們隻看著那兩貨在叢林裏繞著樹跑,看著迷龍的棍子屢屢揮空,那家夥非常缺德,他老哥脫得跟我們一樣光卻沒脫鞋,而迷龍卻一直無法在死人身上找到合他尺碼的鞋,現在死啦死啦開始上躥下跳盡找一些多災多難的崎嶇地形,他蹦著坎,往叢棵子裏鑽,迷龍跟著鑽刺棵子、蹦下坎。迷龍剛蹦下一個坎,痛苦地抬起一隻挨紮的腳,那家夥回身,猛一拳揮在迷龍側顱,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迷龍被他一拳打躺,然後拿腳猛踢。那家夥下手極狠,迷龍怪叫。


    他又在迷龍肋條上來了一腳,然後看著我們,“日軍現在就跟地上這蠢貨一樣。”他喘口氣,又一腳,迷龍怪叫。“他們當他們贏定了。英國人跑瘋了,日本人也追瘋了,一個聯隊拉出了一個旅團的戰線,我們輸得潰不成軍了,他們贏得潰不成軍了。一直沒人對他們開槍,他們再追下去連槍都要扔了。想打勝仗,隻要像對這個追我追得自己都站不穩了的蠢蛋一樣,一指頭捅下去…”


    為助長聲勢,他又對迷龍捅了一指頭,就是說猛踢了一腳,迷龍怪叫,但抓住了他那隻腳——他還是小看了迷龍扛揍的程度,迷龍的慘敗至少有一半是裝的,於是趁勢抓住他的腳,另一隻手一拳打在他的褲襠上。


    我們哭笑不得地看著那兩位:死啦死啦夾著褲襠蹲著,蹦著,一蹦一蹦離開迷龍這危險品。迷龍搖搖欲墜地往起裏爬著,他也被揍得夠嗆,在地上摸索著他失落了的撬棍。


    迷龍衝我們大叫著,而死啦死啦在他身後一蹦一蹦蹦進了樹叢,如果不是在這種地方做著這樣一種事情,我想我們都已經要笑瘋了。


    迷龍四處張望,“我家巴事兒呢?家巴事兒呢?人呢?他人呢?”


    為方便行凶,他的機槍是交給康丫拿著的,康丫把機槍塞到他手上。


    迷龍揮了一下,發現不怎麽對,“你飆乎乎的!我又不是要整死他!”


    但是管他呢,那家夥的體力是飆到能把機槍當棍子掄的,他掄著機槍衝向樹叢,然後被一記步槍槍托給砸了回來,跌撞了兩步摔在地上。


    我招呼著:“一起上啊!”


    一群蒼蠅會釘雞蛋,因為有我這種人開縫。烏乍乍一下大夥齊動,我看著那家夥三蹦二蹦消失於叢林,迷龍這個屢屢挨打卻說死不倒的貨又在往起裏爬,康丫從腐殖層裏撿起了他的撬棍。


    不辣一馬當先,被枝叢裏伸出的槍托一下絆倒,死啦死啦從枝叢裏蹦了出來,體重加速度雙腳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沒吐血,然後那家夥瘸著,劈了胯一樣的跑姿與我神似,他挑了個方向一路瘸過去。


    我喊道:“別亂啦!有鞋的包抄!沒鞋的直追!”


    我們烏乍乍地追在後邊,即使不算猶猶豫豫的郝獸醫也是二十二個對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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