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天陰沉沉的。


    我們中間軍銜最高的家夥阿譯坐在巷口的第一個院門前——那是收容站站長的住處,收容站站長是一個生得絕對與“氣宇軒昂“這個詞有仇的家夥,他坐在院裏聽留聲機,不知是從哪個淪落的軍人手裏得來,唱片估計也是同樣來路。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淒清長夜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


    作為一個北平人,我永遠無法理解上海佬兒阿譯在聽著這首歌時何以如此的哀婉。他愁苦而終窮的那張臉確實像郝獸醫模仿的那樣,快被打錯位了。路過的人們無法不側目那張怪異而酸楚的臉。


    我站住了,雖然我並不想站住。我看著那張扭曲醜怪的臉——阿譯本來可以說得上清秀的。


    “都瘋了嗎?”我問他,其實我知道我也是瘋的,隻是發瘋的形式不一樣。


    他沒說話,回答我的是留聲機裏的靡靡之音。


    “…怎受得了這頭兒猜那頭兒怪,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捱…”


    於是我走開。


    迷龍現在沒大礙,臉上見了拳痕,還剩了半幅的衣服,羊蛋子倒比他還要慘些。迷龍這哥們的耐力和蠻橫大概是要跟東北的熊羆相媲的,他剛放翻不知道第多少個,居然還在罵陣,“…欠削的土豆!欠槍子打的腦袋!欠刺刀挑的肚子!”


    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轉向我的是一個打紅了眼的表情和一個正要揚過來的拳頭。我做出了絕無侵犯之意的姿態,而我發現那家夥還算沒瘋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頭,於是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


    他居然就能明白了我的意思,“賣啦。祁麻子。”


    我為表謝意幫他提詞,“欠瘟死的老母豬,披軍皮的。”


    迷龍立刻現學現賣,罵周圍那些蠢蠢欲動想挑戰的人,“欠瘟死的老母豬,披軍皮的!”


    我離開的時候,三個人一起撲向了他,迷龍分出一個給羊蛋子,自個兒和另外兩個混戰。


    我拔起了要麻身邊的刺刀,要麻“噯”了一聲。“自己人打架,別用刀子。”我壓低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要麻沉默,我離開。


    我拖著我的腳趟過潮濕的石板路,我的右手籠在袖子裏,左手拉緊了衣服抵擋此地的潮寒之氣。我的衣服很單薄,實際上很長時間來我已經忘了什麽叫暖和。


    我看見了祁麻子,他就在上次迷龍揍他的地方,和一個我不認識的潦倒兵玩著袖裏乾坤——他倒像就是長在那裏的。我跛過去,摟住了他的肩,祁麻子轉過臉來時頗有些被打斷的不耐煩,“老弟,你這是…”


    然後他臉色變了,因為他感覺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頂著他的後心。


    “軍爺,這是幹什麽?”


    “表呢?”我問。


    祁麻子這會兒還不忘裝糊塗,“什麽?”


    我細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肉,再往上挑了挑。


    祁麻子立刻從上臂的衣服裏擼出了阿譯的表,遞過來,“你們都這樣搞,生意要沒法做啦。”


    我沒理他,隻是想迅速地離開。離開前我看了眼那個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個銀鐲的同僚——那能給他換來半頓晚餐嗎?我跟這個潦倒同僚說:“別賣啦。又要去打鬼子了,咱們又要被當人看啦。”


    那具瘦骷髏的臉忽然泛起了亮光,然後便把他的鐲子握緊了。我拖著腿跛開。祁麻子並不氣急敗壞,而是冷靜地向我警告——我想與當兵的做生意,他也沒少碰這類事情——“沒死的話你就有麻煩了。”


    我最大的麻煩是我不知道在做什麽,遇事要往好處想,我想我們都不知道在做什麽。上午我做壞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數時候我們做不知道好壞的事。


    我這樣逃離禪達的東城市,一手拎著刺刀,一手握著阿譯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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