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門廊下,屬於自己的那小塊角落裏躺下。我的腿讓我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會睡得很吃力,但我決定讓自己睡著。


    阿譯在照料他的花樹,或者說他不打算讓自己睡著。


    我一直在看著那條腫得隻能斜岔開的左腿,這裏晚上的空氣潮濕之極,不是下雨卻幾乎可以清晰看見空氣中飄浮的水分子,我看著門廊外飄落的水汽。我一直抓著那個小小的藥瓶,瓶子裏裝得並不滿,細碎地在響。我有一條潰爛的腿,像阿譯的樹一樣,它跟別人並不相幹。我還有二十粒的磺胺,都在這兒了,棄學從軍四年來我得到的全部東西。


    在這個清晨的雨霧中,我站得離巷口很遠,與其說我很閑散不如說我更像一個窺視者,今天進進出出收容站的人們有些不同於往常,他們多少試圖把軍裝穿得像件軍裝,而門口的哨兵也居然像個哨兵,他們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來,那是郝獸醫,他拖著一輛車,車把上的挽帶拖在他的肩上,車上有兩具草席掩映下的屍體,老頭子要將死人拖上收容站後邊的小山上埋葬,他做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會有人幫他,大多數人都餓沒了體力。


    我在郝獸醫已經離開巷口一段後慢慢跟了上去,然後接過了他的半副挽帶。老頭兒用一種並不驚訝的表情接受了我的幫助,在我們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小山時他不發一言。


    “一晚上就死倆。那你要送終的就七個了?”


    郝獸醫對我的計算提出糾正,“早上又來了個瘧疾。八個。”


    我們不再說話,走向他們的墳墓。


    我們並沒有力氣爬上收容站後並不高的山頂,也沒有力氣為死人刨太深的坑,實際上當刨好一個坑時我們隻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們辛苦埋下的屍骸曝光於泥石之中。


    刨好兩個並排的坑後,郝獸醫不得不稍事休息,他開始把他帶上來的兩塊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貴州省武陵縣,二等兵馮義”、“熱河省赤峰縣,上等兵張保昌”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使用過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這樣的牌子,褪色的墨跡說明了郝獸醫為死人歸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將會是徒勞。我沒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總是塌陷的土層。


    郝獸醫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後便開始看著我。我拖著一條腿,但是幹得很專心,好像這山上就我一人。


    老頭兒直愣愣地看著我,“你要幹啥?”


    我看著他,幹淨而無辜地看回去,“幹啥?”


    “死人的事你從來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鍋子是見了點兒油,可也不至於讓你有心來為死人掄鍬把子。”


    我做作地歎一口氣卻歎成了真誠,因為我本來就很想歎氣,“聊盡人事而已。”


    郝獸醫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這出來了呢?”


    我看了看他,老頭兒不傻,其實老頭兒很精,否則他在我們中間會混成另一個阿譯——我得小心。我用鍬整著土,我不看他,放鬆是一種技巧。我看著土,說:“不想再這麽活著了。我爛的是腿,不能整個人都爛掉。”


    我不用抬頭也能想得到老頭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現一絲狡黠,似乎感動,其實是惋惜,“煩啦,我活到五十六了。”


    我擅長裝傻扮癡,“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老頭子不打算跟著我一起裝傻,“不管獸醫還是人醫吧,我是醫生呢。煩啦,我跟你說,醫生眼裏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幫你治,你就得說實話。病人怎麽能跟醫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並不想好。”


    我並不想說,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車邊,我拖他們其中一個的屍體,郝獸醫過來幫我,我們讓那具屍體進了土坑。郝獸醫累得在坑邊坐了下來,我也累,但我沒坐在老頭兒身邊,坐在老頭身邊兒是個考驗。


    “張保昌,熱河赤峰來的,很遠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一準兒不想埋在這,這太濕了,也沒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生到四十六歲,想兒子才搬來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煩啦?”


    我開始往張保昌身上蓋土,這至少可以繚亂老頭的思維,“我還沒想死呢。”


    郝獸醫爬開,避開我拋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這個。想什麽吧?直說。”


    “想上進。”


    “誰頭三周就給父母鄉親寫了遺書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裏耗太陽耗月亮,倒跟爹媽說大戰在即,鐵定成仁。這麽個上進。”老頭子在樂,他在惹我,並且他成功了,我再無法裝得陽光,我帶一張陰鬱的臉,憤憤往張保昌身上拋灑濕土。


    寫遺書,是全軍盡墨後我在憤世嫉俗中幹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殺身成仁的遺書甩回去,省得再聽到來自父母、來自未婚妻文黛、來自校友們的勉勵和鞭策。被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痛地稱為國之脊梁,我寧可做足死人。


    我陰鬱甚至是暴戾地說:“就想他媽上進。”


    郝獸醫毫不客氣地賞我一句軍罵,“你媽拉個巴子。”


    我平靜地還擊,“媽拉你個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還會來,來了還是這套死鬼都不信的話。我也跟你說,病人跟醫生搗鬼,你隻好爛死在收容站。你不說真話。”他說的是實情。我盡量收攏我的戾氣,“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我誠實而壯烈地說,一點兒也不像收容站裏那個會用所有花招來保全自己的孟煩了。


    郝獸醫宣判道:“爛死。”


    我毫不氣餒地堅持,老頭子勝在猴精,但老頭子會輸在心軟。“想治好我這條腿,再去跟該死的小日本幹一仗。”覺察到份量不夠的我更加壯烈地說。郝獸醫心照不宣地看著我,後半句他會當我在山頂大風中放的一個響屁。


    老頭兒在苦笑,“孩子噯,別搞這個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長成啥樣。”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頭禪,似乎被他懷疑的人肝都會長得和別人不一樣。


    “我的破肝長得跟你們普天下所有破人一個樣。”


    郝獸醫搖著頭,“有那一肚皮冤氣怨氣,誰鬥嘴鬥得過你?你愛聽不聽,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該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療。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裏也怕了打仗,你隻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我拄鍬了,話都挑這步了,不用再裝了。


    “美國人掏錢掏槍,不光是槍還有飛機大炮,還有醫院,還有藥,聽說斷手斷腳都能換的。能治你的腿。你要去,隻為保你那條腿。你在討債,隻是不知道該找誰討…煩啦,昨晚你就睡啦?”


    我很想說:“關你屁事!”但是那老頭的眼神讓有能讓人緩和的東西,我猶豫了一下,說:“睡啦。”


    郝獸醫起來了,看著我,我以一種狺狺吐獠的架勢看著他。他從我身邊錯過,看著潮濕空氣中的山下-破爛得像補丁一樣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我說話,“真是個失了魂的家夥呢,聽見這樣消息,想好花招,然後就真睡得著。昨晚上營裏翻啦,阿譯去找迷龍打架,因為迷龍說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燒的劈柴,欠耳刮子的蒼蠅。”


    他看著我,我知道我不該驚訝,但我仍驚得“啊哈”了一聲。我想象著阿譯被迷龍一隻手給捅倒的樣子,就像捅倒嬰兒。我知道這不僅僅是想象,是昨晚我大睡時發生過的事情。


    郝老頭對著我做出一個五官錯位的表情,模仿阿譯被打後的爛臉,“阿譯那臉,現在這樣子。不辣,整晚上都在跟人借錢。幹啥?他連衣服帶槍都給典當啦,今兒一大早就去當鋪做水磨工夫了。他們都沒有一條腿要治,就要去,就想這回真能打個大勝仗。他們真想掙回來呢。你真的不想?你從來不想。你回頭看看。你也從來不看。”


    我回頭,我回頭就可以看到山下我們補丁惡瘤一樣的收容站。剛才一直執迷於自己的心思,沒有留意到院子裏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雞飛狗跳。


    我轉回頭看著郝獸醫,我的目光像迷龍一樣是挑釁的,“我不幹。掙份做炮灰的權利?”


    老頭子看著我,歎了口氣,“心都漚得有點兒黴了,想拿出來見見太陽罷了。煩啦,你聰明,比他們都聰明,知道收容站要整編,身體狀況得從我這過,你找對人了。隻要不是為了你那腿,你說你想見見太陽,你想曬曬。你點點頭,點頭我幫你。”


    他看著我,我瞪著他。郝獸醫在良久的等待後,開始去埋被我半截放棄的張保昌,而我看著那補丁惡瘤一樣的收容站。從我這兒看得到院子裏又在生事端,迷龍正在對一小群兵中的一個大打出手,為了什麽呢?——管我屁事。


    點個頭,老頭兒就幫我營私,就有了醫和藥,我的腿也許就能保全。腿可以偷來騙來,或者像現在這樣,被個無能的老好人巴巴看著,他說回來,當什麽也沒發生過,笑得像蘋果一樣,做個傻好人。


    郝獸醫在忙碌中仍然期待地看我,仵作活顯然不是老頭的體力所能負荷,長期隨軍伍的流離讓老頭比真實年齡還要蒼老十歲二十歲,他去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馮義時,幾乎是要三步一停。


    我梗著脖子,“我不幹。我不點頭。我不信,我就不信。”


    郝獸醫搖了搖頭,歎氣,“你又強。你這傷著的是自己。”


    “這是該著我的。我在討債,我隻是要回我的腿。”


    “阿譯、不辣、要麻,他們可沒欠著你的。你這樣就去了,就有一個真該去的去不了啦。”


    “他們可以像我一樣!跟欠債的討!”我大聲咆哮。


    “他們要討,就不是他們啦。他們也就不該去啦。”


    “你老抽抽了是不是啊?!誰還信你老夫子的大義啊?!你你你——你殺過人嗎?你連個死人都拖不動!”我簡直是氣急敗壞,開始攻擊他。


    郝獸醫暫時放棄了他跟死人的較勁,悲傷地看著我,“我不是來殺人的啊。還有啊,我拖不動你就不能幫把手嗎?”


    “不幫!你個能把腳氣治到截肢的半吊子獸醫!”


    那並不是我的形容,而是真事,郝獸醫的表情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那種念叨是並無信心的,痛心指數很高,而說服指數很小——這一向是他——“…有總比沒有好的。”


    我並不想放過他,“爬到你那兒等死嗎?還不如沒有的好。”


    “沒我你們就連往哪爬都不知道了。”


    “小太爺正好省事,小太爺就地一躺,等死。”


    老頭兒看著我,“別孩子氣啦。沒了我你們也難過的,要不我早走啦。”


    我是看著老頭兒的神情才知道我說了多過火的話,我不是個擅長道歉的人,我隻是換了較柔和的語氣,“可是有什麽用。”


    “有總好過沒有的。”老頭兒又重複了一遍。


    “老大爺,您怎麽又繞回來啦?”


    郝獸醫隻會訥訥擠一個比哭難看的笑容,繼續對付我不碰的死屍。如果有人看著我們,會看到一個瘋子在追著一個拖屍的呆子怒罵,呆子拖得很費勁,但瘋子絕不去幫手,瘋子隻管罵而呆子隻管拖。


    迷龍現在還完整,收拾個阿譯大概也就能在他身上添道指甲印子,但看來不會維持太久,因為他正在向所有人挑釁:“話就說在這兒,要去的都不是玩意兒,就算是玩意兒,那也是欠收拾欠拍的啥都欠的玩意兒!說話的人就站這裏了。誰不服,給我打啞吧了。”


    無需叫陣,兵裏邊衝出來一個,跟他戰在一起。他很快把對方放倒在地猛踢,伴之以永不停歇的叫陣。他針對的人太多了,羊蛋子幾近絕望地護著他的後背。


    “凍壞了心的花子也不要的隔冬蘿卜!滋尿都能被頂一跟鬥的輕骨頭片子!”你瞧他罵得挺投入,其實是在使詐,他一直在留神著側邊偷偷摸上來的那個人,然後在那人撲上來時撈起早瞧好的一根棍子,一家夥把那人放翻在地上。


    “腦袋叫毛毛風吹粘在婆娘家馬桶上了你們!虎B玩意兒!”迷龍拿棍子指指點點院落裏的人,“老子江麵上刨個冰窟窿,現你們一排腦門子,老子挨個兒刨!”


    上來個冷著臉的,拿著塊磚,一拳把塊磚拍碎了,那是用來炫武的而非拍人的。


    迷龍也上了勁頭兒,“嗬!賣假藥的!羊蛋子讓讓,這得一對一。”


    劈裏啪啦地又幹上了,這倆得一會兒。


    要麻在那兒看著,一邊問著豆餅:“不辣死哪去啦?”


    豆餅東張西望地跟著要麻學舌:“死哪去了呢?”


    要麻狠拍一記後腦勺子把豆餅的腦袋拍了回來,“你是人,放屁也要有個臭動靜,知道不?等他大喘氣的時候就叫我。”


    這方麵豆餅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嗯!”


    於是要麻就不再看打架了,他擼了袖子,往左腕上綁我們拿來吃飯的樹枝子,一柄刺刀插在身前的地上,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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