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江邊的時候,豔鬼還在心裏納悶,怎麽就脫口答應了呢?離大潮還有很久,觀潮亭裏人群寥寥,都是三五成群的朋友知己,各自在亭裏占了一角談笑風生。好顯弄的讀書人已經迫不及待地就著江邊景色做起了詩,有人笑,有人議論,壞了眼前著大好的靜寥江景。


    豔鬼不喜熱鬧,原本想遠遠躲在小山崗上安安靜靜地看,空華卻不知打的什麽主意,拉著他的手就混進了人群裏。


    桑陌說:“人鬼殊途,我們少生事端。”


    他卻回頭拋給豔鬼一個笑,小心地把兩人牽著的手藏進長長的袖子裏,就是不答話。


    桑陌心下微慍,扭手要掙脫,奈何他握得緊,豔鬼自己也不想引來旁人側目,幾番努力未果,隻得作罷。好在漸漸的,來觀潮的人越來越多,觀潮亭裏快要擠不下,人們隻顧四下張望等著湧潮,也無人在意這手牽手挨得近的兩人。


    說要來觀潮的是空華,來這裏後,空華卻不怎麽說話,桑陌看厭了一成不變的江景,忍不住把心裏的疑問問出了口:“好端端的,看來潮做什麽?”


    空華轉過臉,卻還是彎著眼睛對他笑,有些神秘,更多的卻是寵溺。


    刻薄毒嘴的豔鬼沒來由覺得臉上一熱,急急扭開臉不想讓他看見,身邊正是一全年輕男女,也是這般擠在人群裏紅著臉偷偷地四目相對。


    被握住的手汗津津的,桑陌偷偷轉過頭,看到男人正垂著胸前的發被風吹的飄啊飄,那張有些蒼白的英俊麵孔就變得有些看不清。


    快要看得失了婚的時刻,天際隱隱作響,仿佛最遠處的巨龍正在雲端上吐納喘息,江麵上還不見動靜,人群已經因著隱約的奔雷聲而聳動


    隱隱約約地,江水盡頭出現了細細一線銀白,隔得那麽遠,光芒卻耀眼能刺痛雙目。人們歡呼著向前擁擠,踮起腳伸長了脖子,不願錯過天盡頭哪怕刹那的奇觀。桑陌被擁擠著緊緊貼向空華,男人雙木平視前方,始終將背脊挺得筆直。


    雷聲由遠及近,人頭攢動裏,豔鬼艱難地扭頭,那一線銀白已化成了萬千奔馬,踏著飛濺的浪花好象轉眼就要衝到眼前,江中的水神似乎愛極了這叫渺小的凡人震撼得不能動彈半分的遊戲,起落之間,奔馬又成了無數雪獅,挾雷霆萬鈞之勢,張口齊聲怒吼,生生將人們的驚叫聲壓下,須臾時刻,天地間隻聞水聲隆隆,再去其他。


    右手忽然傳來一陣疼痛,是因為身旁那人突然手緊了五指。桑陌出聲想要喚他,聲音俱被浪聲淹沒。巨浪滔天,男人的麵孔一如既往地不見半分撼動,隻有那雙眼睛,那雙幽如墨深重仿若含珠的眼睛,一直死死看著前方,仿佛要穿透重重浪潮看到天地間的最深最遠處。


    滔天濁浪排空來,翻江倒海可摧。浪淘已經近在眼前,浪頭掀得如此之高,似乎能瞧見它還在向上伸展著,如一雙擎天巨手,誓要將那遙不可攀的天空觸摸。巨浪之下,有人開始顫抖地退後,生怕一旦浪頭打下就要將自己吞噬。更多的人卻早已忘了身在何方,連驚歎都已忘記,隻是在這威嚴仿佛神靈現世的景觀前徒勞地張大嘴瞠目結舌。


    昔年也增觀潮,也是此地,也是此人,也是這般並肩,看這浪高千尺,聽這水聲轟然。桑陌默默屏息,等待著浪頭落下的那一刻。空華使終牢牢握著他的手,握得很緊,緊得發疼,無所顧忌的豔鬼不敢去想身邊的這個男人在想什麽,仿佛一旦被他猜到了,結果就會比眼前的潮頭更駭人。


    不容細想,潮頭猛然落下,狠狠地撞上腳下的堤壩,地動山搖,蒼茫大地為之一顫,響聲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再聽不到旁人的話語,


    再看不到他人的存在,迸射而來的浪花濺到臉上,先感到痛繼而才是徹骨的涼。那隻誓要擎天的巨手碎了,桑陌覺得自己像是被浪花卷進了波濤洶湧的江水裏,滿目滿目,再看不清他人,隻有漫天的水花與湛藍耀眼的天空,水天一色。唯一的真實是快要被捏碎的右手,男人那麽用力


    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爛都不肯放開的霸道。


    空華啊空華,浪潮滾滾不絕,將厚實的堤壩撞得一搖再搖,一聲蓋過一聲的浪吼聲裏,豔鬼快要被撞得再度失了魂魄,空蕩蕩的心頭隻有這個名字來來回回地飄啊飄。右手已經疼得麻木,連男人不知在何時鬆開了都沒有發現。


    “桑陌、桑陌、桑陌……”


    好象有人在叫自己,桑陌意識模糊地轉過臉,什麽都還沒看清,有是一陣眩暈,身體被擁住,直到臉龐枕上他的肩膀才發現,不知何時,江上的洶湧波濤已經漸漸平息了,觀潮亭中的眾人也已紛紛離開,隻剩下了自己和他。


    “桑陌、桑陌、桑陌……”他在耳邊喃喃呼喚,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叫回豔鬼失落的魂魄,卻又癡狂得好象那個失了魂的人是空華自己。


    “嗯”桑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空華說:“我喜歡你。”


    桑陌說:“我知道。”


    空華像是沒有聽見,一再地重複:“桑陌,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桑陌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豔鬼察覺到自己的肩頭濕了,涼涼的。這是方才被濺到的江水,桑陌暗暗地告訴自己。空華的聲音模糊了,低低地,卻還在不知厭倦的重複。


    桑陌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所以那時候,我也纏著你要你為我寫那麵匾額呀。”


    那麵留在了晉王府裏的曾經懸掛在桑陌房門前的匾額——水天一色。


    在那樣的景象麵前,名利、富貴、權勢全數都煙消雲散,心裏隻有一個最真實的自己和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感情。在天地交接的刹那,想到了誰?掛念的是誰?誰是那個浮在心頭上再清晰不過的影子?


    空華還在喃喃輕喚:“桑陌、桑陌、桑陌……”


    這個曾經無悲無喜用一副悲憫的眼眸俯看三界的男人始終不肯讓桑陌看他的表情,桑陌隻聽到他的嗓子是暗啞的,時候時“沙沙”的,他說:“桑陌,你回答我,一句就好。”


    桑陌甚至不願去分析他的話語中究竟帶著哪些情感。他知道空華想讓他回答桑陌——喜歡你。空華,我喜歡你。


    紅塵中的七情六欲就是如此簡單,筆畫寥寥的三個字就能將所有情緒都一並概括。可是喜歡又是如此複雜,愛不得,恨不得,求不得,舍不得,愁腸百結,輾轉反側,因愛生怨,因怨生恨,因恨而多出無數是非。到頭來,哪怕朝夕相處,哪怕同床共枕,哪怕耳鬢廝磨,少了這一句喜歡,縱然擁有再多,仍是心神不寧,惴惴不得安寢。


    豔鬼沉默著,江水滔滔,甚至能感受到男人呼吸得那麽小心,像是害怕一個不小心就讓細碎的字句都被吹散在風裏。


    空華啊空華,你是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冥主殿下呀……


    桑陌深吸一口,慢慢地退離了男人的懷抱:“我們回家去吧。”


    這一次,是桑陌不敢讓他看自己的臉。


    轉身離開的時候,素白的衣袖擦過了他的指尖,感受到男人無聲的挽留,桑陌低著頭,聽到空華說:“我會等。”


    很堅定,很執著。


    不用回頭,桑陌也能描繪出此刻凝固在背後的畫麵,滾滾東逝的江水,岸邊被浪花打濕的蘆葦,那個霸道狂傲的男人一定如旗杆般筆直挺立,黑色的衣擺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


    不知不覺地,豔鬼許久不曾描摹脂粉的臉上綻開了一抹笑,帶著一點點狡猾,一點點得意,一點點苦澀,一點點……喜悅。


    後來,一家三口的日子還是怎麽平穩安然地過著。坐在桌邊練字的小貓一邊艱難地握著筆在紙上描畫,一邊看著一旁矮幾兩邊的人歎氣。


    那個誰懶洋洋地支著頭躺在榻上,另一個誰手腳利落地剝著核桃,一瓣一瓣貼心地喂到嘴邊,眉眼含笑。


    空華說:“小貓最近習的字你看過沒有?”


    桑陌點了點頭:“有些長進了。”


    男人笑得很高興,眨著眼睛期待地等著他的下文。


    豔鬼抬頭瞟了他一眼:“就是筆杆捏得太高,他的勁力還不足,字跡潦草了。”


    空華不見惱,兩眼彎彎,低下頭貼著他的耳垂輕聲笑:“那就是說,還是我寫得好?”


    桑陌千繞萬繞還是被他繞了進去,斜著眼睛瞪他一眼,閉著不說話。


    男人叫他瞪的心癢,一低頭,頰邊落吻,舌頭撬了他的牙關一路吻到喉頭最深處,兩隻手也跟著扯開了寬鬆的衣襟伸到裏頭摸啊摸……雙唇分開的時候,彼此臉對著臉喘粗氣,臉是紅的,眸子是暗沉的,脖子根還留著昨天晚上弄出的紅印子。探出舌尖沿著濕漉漉的嘴唇舔一圈,火苗子“忽——”地一下竄起三丈高,再想停也停不下來……


    寬大的衣袖帶倒了矮幾,白白可惜一碟子堆的高高的核桃。


    小貓捏著筆杆子,專心致誌地在桌上大大的白紙上畫橫杠,暗暗在心裏默背特意央著先生學的《道德經》。


    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看見了也是沒看見。


    後來再後來,某一天,忽然想起許久許久之前一筆還沒收回來的舊債,咬著耳朵細細說給同樣百無聊賴的豔鬼聽。豔鬼歪著頭用一雙眼角上挑的眼睛看他:“你想幹什麽?”


    空華放下手中的核桃,看了看豔鬼睡意未消的臉,兩手抱胸認認真真地想:“讓他還債。”狐狸一樣的表情。


    原先枕著他的腿打瞌睡的豔鬼好奇地撐起身:“現在有什麽大事是要勞動那位殿下的?”


    空華摸著下巴笑得得意味深長:“當初就說有事找他,可沒說分不分大事小事。”


    桑陌的表情有些疑惑,空華一邊伸手順著他長長的發一邊繼續詭異地笑:“都說天崇宮裏的湖畔長廊風光極好。”


    後麵的話就聽不清了,就看見豔鬼紅了臉,眉頭一擰,一雙指甲尖尖長長的鬼爪直抵上空華的喉頭。


    冥主殿下卻絲毫不露懼色,一邊拍著他的背安撫一邊繼續嘰哩咕嚕地同他咬耳朵:“機會難得……我們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一雙墨瞳亮晶晶地閃。


    桑陌冷哼一聲:“他若發怒,你去應付。”


    空華摟著還是不怎麽情願的豔鬼,胸有成竹:“大不了把冥付的幽冥殿也借他一天。”


    “你做得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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