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往胸口再摳幾分,黏膩的液體順著手指流淌,麵無表情的冥府之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垂頭看他:「他灰飛湮滅了,再無來世,再無從前。」


    無聲地,始終泛著修道者般平和氣息的臉上緩緩滑落一行淚水,階下的男子怔怔地看著指尖的濕意,驚駭不已:「我……我是怎麽了?」


    空華隻是看著他,耳畔是閻君萬年不變的冷漠宣判:「你今生廣結善緣,積下萬千功德,賜你來世深厚福澤以作褒獎,你好自為之吧。」


    鬼卒應聲上前要將他帶離,他踉蹌走出幾步,猛然回頭:「楚則明是誰?」已是淚流滿麵。


    「你忘記就忘記了吧。」眾人的訝異中,冥府深處萬年不動如山的主君第一次在聽審中途起身離座,青石座上空餘一朵彼岸花,「有人托我對你道一句,對不起。」


    「桑陌,我見到梓曦了,袁梓曦,那個你念念不忘的袁梓曦。」


    桑陌閉著眼睛不說話,空華俯身把他攬在懷裏,讓他依靠著自己的肩頭:「他不記得了,你、楚則明、楚則昀、楚則昕……他都不記得了。」


    屋子裏空蕩蕩的,小貓不知跑去了哪裏,隻有壁上的鬼火還「畢畢剝剝」地燃著,照出桑陌白淨的臉,眼瞼下一圈淡淡的陰影。空華垂下眼看他,他兀自睡著。難得的,臉上不見譏諷不見嘲弄,沒有了歇斯底裏的怨恨與算計,他斯文得像是聖人跟前最矜持的學生,趁老師不在,偷偷在書桌上打個小盹。


    「目下,人間正是早春,我記得你愛看湖邊的垂柳。」男人的個性依舊是不多話的,漫長的寂靜之後方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語,「桑陌,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也是早春。」


    彼時,隔著高高的朱紅門檻,我一身墨黑,你通身死白,是孝衣,為了氣你刻薄寡情的後母。身後,你的父親漸行漸遠,你死不肯回頭,笑著跟我通你的姓名,眼裏含著淚。我們都有麵目模糊而早逝的母親,父親形同虛設。我用右手握著則昕跟父皇討來的匕首,伸了左手來拉你進門,掌心貼掌心。自此,再不是兩手空空。


    桑陌、桑陌、桑陌,念著這名就要想起那首《陌上桑》,驕橫的使君調戲美貌的采桑女。庭院中的大樹下,我卷了書冊來勾你的下巴,把你逼到樹根下,看你臉上慢慢燒開晚霞般的緋紅:「寧可共載不?」


    你貓一般吊起眉梢,撇著嘴角將我嘲弄:「莫說我家青絲係馬尾黃金絡馬頭的夫婿,你可及得上那驕橫使君?」


    我及不上,我不是我的哥哥們。失了父皇寵愛的冷宮皇子連宮中稍有權勢的太監都不如。你卻來抱我,輕輕拍我的背:「沒事,沒事,我跟你一樣。」連身上同人打架時留下的傷疤都是一樣。


    黑色的衣袖停留在他蒼白的頰邊,舒展在袖邊的卷雲紋粼粼泛著微光。空華把桑陌抱得更緊一些。「你聽說凡間春色最短,再過兩三月,便是盛夏。」


    則昕就是在夏日登基的。豔陽高照的天氣裏,驀然一陣狂風,吹折了粗大的旗杆,旌旗似要被扯碎,衣擺獵獵作響。高高的祭禮台上,則昕慌了神,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依舊澄澈仿佛幼年,我伸手將他一把攙住,回頭看到一抹怨毒的目光。桑陌,你恨我,我以為我可以不在意,後來才知道,當時太過天真。


    今時今日,莫說青絲係馬尾黃金絡馬頭,便是那紂王的酒池肉林摘星樓,隻要則昕願意,我隔日便能為他轟轟烈烈造起。倫常算得了什麽?性命算得了什麽?天下又算得了什麽?那是我曾經那麽遙不可及的三哥,貼著他的掌心能感應到父皇的溫度。我將他一手攙上我苦心掠奪而來的龍椅,則昕,我溫文爾雅好似謫仙般的三哥,當年他笑著向我伸手時,絕想不到我心中滋生的是如何罪大惡極的**。


    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他強抱在懷裏,他睜大了眼睛滿臉驚恐,控訴我殺兄弑父喪盡天良。我哈哈大笑,把他抱緊、抱緊、再抱緊。


    起先是仰慕,而後是渴望,接著是愛情,最後連愛情都被**扭曲,成了遙不可及的癡妄。桑陌,如你所言,我的愛情就是這般可悲。


    「然後……是秋天……」秋天發生了什麽?男人皺起眉思索,似乎又過了很久,緩緩地低下頭,貼著桑陌的臉,「你的父親在秋天去世。」


    則昕恨我,我溫柔善良的三哥在我毒殺了他的皇後後,再不曾對我露出過他那慈悲如菩薩的笑容。在他眼裏,我再不是他純真無辜的「皇弟」。他是被禁錮的傀儡皇帝,我是一手遮天的攝政王,皇家就是如此殘酷。這一場手足相殘,我卻不是發動者。


    則昕糾集了臣子們要將我治罪,動手前,桑陌你用一箱珠寶將他身邊的近侍收買,叫我探聽出他們密探的時間與地點。都說明君手下方有賢臣,我這般暴政之下隻能出小人,能聽則昕差遣的臣子也不過就是那麽幾個。我看到你一直在看別處,原來為首的正是你的父親與弟弟。


    那天晚上我抱了你,我們的交媾其實起於很早之前,總是沒有什麽對話也沒有如何溫柔的前戲,如果能選擇,你總是讓我從背後進入,這樣你就可以把臉埋進被褥裏,讓我看不到你的表情。這是第一次,我讓你仰躺在榻上,沿著他身上的傷疤極盡挑逗,迫你開口求我。拉下你的手臂,你雙眼通紅,眼角邊沁出了淚水。


    桑陌,我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你哭,從我把傷痕累累的你抱出二哥的魏王府之後。我改判了桑氏父子流放,不曾動刑,不曾拷打,似乎是最仁慈的一次,你的父親卻在獄中自盡。桑氏一族至此家破人亡。


    桑陌,你說,這是報應。那時候我抱著你,你強硬地推開了我,臨走時,回首看我一眼,神色冷漠,嘴角邊似乎還擎著一絲笑,殘毒如鬼魅。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平靜的語氣猛然頓住了,空華貼著桑陌的臉,慢慢轉過頭,在他嘴邊印下一吻,「是我,毀了你。」


    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在追逐權勢的過程中,不惜一切代價,壓上自己的良心、道德及至做為一個人所應擁有的基本,漸漸的,誰都不再是從前的那一個,冷宮中的相依為命仿佛是一場空夢。


    不再交心、不再談話、不再心存關懷,在對方的逼迫中不斷回擊,互相挑釁、互相對峙,互相用盡一切手段打擊對方,以觸碰對方的底線為樂。明明已經無法再承受,卻誰也不肯放棄,因為誰先退出便意味著戰敗。


    「其實,輸了又怎樣?」空華的語氣有了些顫抖,他摸著桑陌的臉,眉梢、眼角、鼻梁……指腹一一輕輕畫過。從前隻是用書冊勾了下下巴,這張清秀的臉上就能如晚霞般起一層緋紅,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不是我愛戲弄你,是我對你的這般表情實在百看不厭。


    「後來才知道……」空落落的房間裏,青色的鬼火不斷跳躍著,空華閉上了眼睛,隻將懷裏的人擁得更緊,似是要嵌進胸膛裏,「輸了,就意味著,在乎。」


    那年冬天,下完了最後一場雪,卻不見你歸來。我守在則昕的病床前,莫名地想起誇父追日的故事,則昕是驕陽,我便是永遠逐不上驕陽的誇父,心懷執念,最後陷進了執念裏再出不來。


    後來,則昕死了,他深愛的妝妃自殉在他榻前,我下令將他們合葬。


    再後來,雪融化了,他們在雪下發現了你的屍骨,我沒有去看。我搬回了冷宮,常常望著那扇已經落了漆的宮門想,等一等門開了,桑陌就會站到我麵前,如同那年初見,早春時節,湖畔垂柳依依。


    「桑陌,其實你早就贏了。」男人附到桑陌耳邊輕聲道,態度親昵,遠看好似是一對情人在分享一個屬於彼此的秘密,「那天晚上你沒有聽錯,我……想和你重新來過。」


    救活則昕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等到則昕痊愈的時候,我想交還王權,我們離開京城,去哪裏都好,朋友、兄弟,或隻是結伴同行的路人,怎樣都好,隻要我們兩個還在一起。


    你,卻拋棄了我。


    史書上記載,那年,楚懷帝駕崩,妝妃自殉榻前。傳聞,奸臣桑陌死於荒野。一夜,楚氏宮室突起大火,火勢自冷宮而起,經久不熄,攝政王楚則昀薨。


    桑陌、桑陌、桑陌……原來這就是佛祖所謂的愛恨。則昕是我的求不得,而你,卻是我的舍不得。求不得,不過痛徹心扉,焦慮難安。舍不得,若硬舍去,便是失魂落魄,不惜性命。


    「他還沒醒?」妖嬈神秘的女子帶著一身慘綠大膽地闖進他的冥府,空華揮退了青麵獠牙的鬼卒,她好整以暇地整理著腕間的珠鏈,描繪成青綠色的眉眼盛滿詭異笑意,「我說過,他不會醒。」


    繚亂,明湖中的女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幻術。空華冷冷看進她綠得異樣的眼眸裏:「你想說什麽?」


    她「咯咯」嬌笑,一扭腰,旋身大大咧咧地坐上空華腳下的石階,扭成一股的麻花辮蛇一般自胸前拖曳而下:「你忘了,佛祖罰了你什麽?」


    「愛不得。」見座上的男人猛然一震,她繞著自己的發梢,笑得幸災樂禍,「你空華,永世愛而不得。」


    因果回圈,報應不爽。生死簿上誰是誰非曆曆記得清晰,從不曾錯得一絲一毫。善即賞,惡即懲,誰都逃不過天理昭昭。楚則昀,鳩兄弑父,殘暴無仁,一身罪孽罄竹難書。那日忘川岸邊,你空華魂歸地府,早有佛祖降了蓮座專程來等你。


    「他問你,是否識得愛恨?你點頭說是。」繚亂把玩著長辮的發梢認真追憶,「我躲在忘川裏聽得分明。愛恨糾葛,無窮無盡,恨不起,愛不得,是為最苦。他封了你作為楚則昀的記憶,罰你自此永世愛而不得。日後即便又重逢又相見又起愛恨,到頭來終是一無所有。」


    「所以,桑陌是醒不過來了。」她抬起頭看著一直沉默的男人,一身黑衣將他的臉襯得死白,「不妨再多告訴你一些。起初桑陌一直在奈何橋邊等你,可惜,你再見到他的時候,已經不記得他了,更休說什麽後悔或是悲傷,他以一死來報複你,願望卻落空。嗬嗬嗬嗬……真是個死心眼的人。那麽不甘,去偷了冥府中關於楚氏一族的記錄。又有什麽用?那裏頭記錄的不過是各人的善惡而已,至於愛恨……你冥府之主尚且不識得,又哪會記載這種東西?他白挨了一場剮刑。」


    她轉過眼看著空華不見悲喜的表情,嘴角帶笑,仿佛是在說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本不是豔鬼,是我以幻術誘他殺了轉世的楚則昕,這樣,他永留人間,再忘不掉過往。我等著看你們如何重逢。」


    言聽至此,空華驀然挑起了眉梢,女鬼逕自笑著:「那時,他剛受了你一場千刀萬剮,燒了偷來的楚史咬牙切齒。你不知他心中到底暗藏了多少恨意,不過自我的幻術中見了你先前強吻則昕的場景,居然就將轉世為乞丐的則昕開膛剖腹,生食其心。真是好手段。」


    語調一轉,她卻忽而麵露猙獰,口氣憤恨:「隻是沒想到原來轉了世的帝王身上還會有殘餘的龍氣,我漏算了這一點,反倒便宜了桑陌,平白無故送了他五百年的道行,否則我又何須苦等如此之久!」


    「他總是做一些沒用的事,人家都不記得他了,他還記著欠了人家什麽。錯已鑄成,又能彌補多少?笨蛋。其實,他自己也明白……頭幾年他還會說起你,後來,我以為他已經忘了,原來也沒有。」深吸一口氣,手指繞著發辮,她絮絮說著,語句雜亂。


    「他就是這麽一個人……」一直任由女鬼絮絮叨叨的男人突然說話了,低沉暗啞的嗓音在四麵石壁的寬廣大廳中回響,卻又飄渺好似歎息,似乎是在說給自己一個人聽,「壞得不徹底,恨得不徹底,對自己卻狠得徹底。」


    「他對自己越狠,才越傷得了你。」繚亂聞言,勾著嘴角笑,低下頭數腕上泛著螢光的珠粒,「愛而不得的滋味如何,我的冥主殿下?」


    「你來這裏的目的又是什麽?」空華扯開了話題反問。


    「告訴你一些你應當知道的事。」


    「為什麽?」


    「給你一個醒著的桑陌。」


    「然後?」


    「叫你欠我一份人情。」


    「條件?」空華稍稍調整了坐姿,平聲問道。


    她卻不急著做聲,自階上緩緩站起,收了一臉笑意,一雙翠綠的眼睛直直射向空華:「麒麟角。」


    「狂妄!」碧青色的鬼火騰升數丈,壁上重重鬼影,十殿閻君齊齊怒喝出聲。


    龍爪、鳳毛、麟角。三界再稀有不過此三件事物。上古神族如今凋零殆盡,後人屈指可數。天帝一脈為龍,天後乃鳳族之後,而麒麟後裔,當今唯有冥主空華。好一個大膽的水鬼,孤身涉了忘川而來,竟然是來討他額上的獨角。


    「你乃上古神族麒麟之後,而今世間麒麟一族唯你幸存,我要討麒麟角,自然是要跟你來討。」鬼眾張牙舞爪的怒像之下,她不畏不懼,隻盯著不動聲色的空華一人,侃侃而談,「隻是你一旦失了獨角,萬年修行也就去了大半,冥府之主的寶座隻怕也坐不安穩了。」


    「你同他之間,總是你一路穩操勝券,結局卻每每是他以自損反勝過你一局。他一日不醒,你便是一日輸家,舍之不肯,愛而不得。千年萬年,永世如此。」殿中默然無聲,牆上燈盤中的鬼火燒得「劈啪」作響,喚作繚亂的小小女鬼向他嫣然一笑,目光炯炯,「如何?用一個你,換一個他。」


    「你倒算得清楚。」他指間幻出一朵沾了露水的彼岸花,蒼白的手指半掩在黑色衣袖之下將殷紅的細長花瓣一一撫過,被黑衣襯得越發顯得白的臉上細細地蕩開一抹笑,嘴角微勾,狹長的眼眸中精光畢現,「我答應你。」


    桑陌,我曾說過,我要壓上我的所有,賭你的愛恨。


    「原來這就是刑天。」從空華手中將利刃接過,已脫了金簪形態化為匕首本形的刑天在繚亂手中隱泛寒光。女鬼一手執刃將它舉到眼前仔細觀察,神兵所散發出的戾氣仿佛能戳瞎了觀者的雙眼。


    空華卻背對著她,俯身坐在桑陌床邊,一心一意地整理著他散落在頰邊的發絲。傾身在桑陌額上落下一吻方才起身,他從容後退一步,墨色發絲掙脫了高高的發冠飛揚而起,麵向著床榻上始終不見清醒的人,高大的男人徐徐折下腰,膝頭點地。


    平生不曾跪得過天,不曾拜得過地,天帝跟前尚要免我諸般禮數,桑陌,冥主空華隻為你一人屈膝。


    再抬頭,卻是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抱坐在一邊的小貓緊緊攢著手裏的彼岸花,空華對他微微一笑,小娃兒的眼睛驀然睜得溜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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