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告訴你。」


    往事紛繁複雜,好似在窗紙上糾結成盤繞成怪異陰影的老樹枝丫。那就從你的父皇楚靈帝天佑二十三年說起。古稀之年的天子老邁昏聵,太子則昭纏綿病榻,另有三位皇子卻都風華正茂,正是妄圖要出人頭地的年紀,或許明早的太陽升起來,皇位上坐的就不再是原來那個。


    桑陌虛弱地靠在床頭,隱在燭光深處的臉蒼白而模糊:「就是那一年,太子死了,被你毒死的。」


    則昭如人們預料的那樣沒有等來登基的日子,空掛著太子頭銜卻毫無作為的皇子死得就如同他的一生那麽簡單明了。是被毒殺的,經驗老到的醫官憑著半碗喝剩下的藥汁下了定論。老來喪子的靈帝悲痛欲絕幾乎就要隨愛子而去,百官的目光卻要比他長遠得多,與精悍強幹的二皇子則明相比,斯文善良的三皇子則昕顯得懦弱而無能。誰是真龍天子?答案不言而喻。


    一夜間,魏王府前門庭若市,多少人捧著厚禮從門外魚貫而入,又有多少張拜帖雪花一般飛向那位氣宇軒昂的王爺手中。


    就在這個時候,隔著一層薄薄的窗紙,聽到臥房中男人認真而堅定的許諾:「梓曦,我若負你,將來五雷轟頂!」


    隨之而來的喘息聲叫人臉紅心跳,官場上雷厲風行的魏王則明愛著他身邊的侍從,那個叫做袁梓曦的溫柔男人。


    桑陌徒然扯起嘴角,目光迷離:「梓曦也愛他。」


    很愛,很愛。


    「那你呢?」坐正床沿上的空華靠過來用衣袖擦去他額上的汗珠。


    桑陌就著微弱的燭光,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麵孔,無聲地笑開。


    那短短三十的一生不算坎坷卻也並不完滿。生於一個並下顯赫的官宦之家,父親在官場費心經營多年,到頭來不過是個卑微小吏,母親生下妹妹後撒手人寰,貌美的後母有一張刻毒的嘴和一顆涼薄的心。同父異母的兄弟出世時,他才七歲,父親將他帶到高高的紅門前,笑容虛偽而僵硬:「陌兒,我們桑家的前途就靠你了。」他懵懂地點頭,心底泛起一點點害怕。


    朱漆斑駁的大門應聲而開,裏頭的少年有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瞳,臉色陰鬱蒼白。桑陌看到他穿著黑色的衣衫,黑色的長發散亂在肩頭,手中卻持一柄匕首,寒光四射。他很寂寞,如同自己。


    空華自枕下取出裝著藥膏的小盒,桑陌順從地伸出手任由他為自己敷藥:「其實你真的不錯。」


    空華跟著他一起笑,燭光下,柔情得好似天底下最好的情人:「真的?」


    「真的。」桑陌認真地點頭,咬緊牙捱過一陣痛,方才把話補完,「做戲的時候。」


    不論做戲與否,那段日子確實是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時光。四皇子則昀,克死生母的不祥之子,靈帝把他扔在後宮一角,年久失修的宮室裏隻有自己和幾個年老的太監陪伴著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夥伴,廣袤寂靜的宮室裏隻有我和你。寒冷時,兩個人擠在一個被窩裏緊緊靠著對方;饑餓時,一個饅頭掰成兩半彼此眼饞著對方那一點;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一體,無法容忍對方受到哪怕一丁點的傷害。受了傷,我們給彼此擦藥。無所謂君臣,無所謂主仆,連父母都未曾給與的關愛我們從對方身上獲取。


    多年後,你年滿二十,靈帝居然還記得你,將你冊封為晉王,府邸設在皇城北。


    「可惜,同患難卻不能共富貴。」涼涼的藥膏抹在身上抵消了些許痛苦,桑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野心勃勃的四皇子從來都不甘心就這樣被兄弟踩在腳下。無妨,這世上唯一能讓我依靠的人隻有你,你要天下,那我們一起去取就是,殺人又怎樣?欺騙又怎樣?我對你死心塌地。


    「然後,我進了魏王府。太子死了,魏王是你最大的敵手。」桑陌的口氣始終平淡,隻有不斷流下的汗水顯露出他所承受的痛楚,「接著遇到了梓曦。」目光習慣性地向屏風那邊望去,隻是如今,那裏空空如也。


    一生罪孽滔天,活該不得旁人哀憐。能對他溫柔相待的人寥寥無幾,梓曦是第二個。初到魏王府,人生地不熟,是梓曦領著他融入眾人當中,平生第一次與人團團圍坐喝茶聊天,慌張得不知要把手腳放到哪裏。梓曦為他解圍,一手攬著他的肩,好似兄長。除了晉王則昀,第一次和旁人說這麽多話,顛來倒去,自己都不知要說些什麽,梓曦捧著熱氣騰騰的茶盅微笑著聆聽,霧氣背後的臉上,表情柔和仿佛廟堂裏端坐蓮座的菩薩。若說是晉王則昀為他驅走了孤單,那麽梓曦就是那個帶他走入人世的人如同父親,如同兄長,如同老師。


    在後宮中見過太多險惡麵孔和醜陋心腸,這樣的梓曦,實在不願見他悲傷。


    難道就不能另選一個對象?


    你說,我二哥舍不得他的。你說,我隻是想拖延二哥的腳步。你說,桑陌,我在等著你回來。


    哀傷的笑聲回蕩在屋子裏,桑陌望著黑沉沉的屋頂,笑得兩眼濕潤:「我對他說,若是欺騙他,將來必定千刀萬剮。他笑得那麽開心。哈……他走開之後,我就把藥瓶放到了他的床底下。」


    他痛得雙眉緊蹙,再不能開口。空華俯身將他圈進懷裏:「我二哥犧牲了他?」


    桑陌艱難地點頭,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梓曦破抓進了天牢,二皇子則明再也沒有提起過他。窗下聽到的那句許諾虛幻得好像是自己的臆想。晉王府裏沒有消息傳來,沒有人告訴他什麽時候接他回去,也沒有人告訴他接著要幹什麽。好像,被拋棄了。


    後來,梓曦被屈打成招抑或是絕望,他把所有事都攬到了自己身上。他說,他想幫助他的主君。魏王在靈帝寢宮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他說,梓曦是旁人派來陷害他的奸細。


    往後的事情順理成章,梓曦被處極刑,城門上曝屍一個月。菩薩一樣的梓曦啊,卻落得這般下場。魏王每天從城門口來回,自此一蹶不振,靈帝不再信任他。他不許任何人提梓曦,他將梓曦的居所改得麵目全非,他變得暴戾而殘忍,將每一個犯了小錯或根本不曾犯錯的人綁在樹幹上,用斷了弦的弓背狠很抽打。


    不知挨了多少嚴刑,也不知多少次傷口結痂又再綻開。隻記得,某一天,又雙手懸起吊在樹上被抽打得體無完膚的時候,一陣喧嘩聲起,魏王府被抄了。掙紮著睜開迷蒙的眼睛,那個一身黑衣站在大堂之上的人他都快不認得了,他卻還溫柔地為他擦藥,把他抱在懷裏,笑得柔情蜜意:「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桑陌,你果然沒有辜負我。」


    「如果,我沒有完成任務呢?」


    「桑陌,你不完成任務,怎麽能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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