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而易舉扳回一城,空華心情大好。


    依然是豔鬼幹淨得近乎簡陋的臥房,連門口高掛的匾額都被灰塵覆蓋得嚴實。始終保持著溫柔笑臉的人像被放置在屏風之後,桑陌正小心地掰開他的嘴將三顆定魂珠依次喂入。


    看著他的動作,空華有一種感覺,如果自己不在場,他或許會采用更親密的方式。說不清是為什麽,有些不舒服。


    兀自出神的時候,三顆定魂珠相繼入口。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像的喉頭在滾動,死板的表情漸漸起了變化。很溫柔,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


    「你的情人?」


    桑陌始終沒有回頭,隻是慢慢地撫摸著自己的傑作,而後將他整個擁入懷中:「我也希望他是。」


    「梓曦。」空華聽到桑陌這樣喚他。


    「梓曦……原來是他,袁梓曦。」


    城中一間門麵狹小的藥鋪裏,鬼市中曾有一麵之緣的前朝太醫將魂魄寄居於一排老舊的藥櫃之中。黃昏,門可羅雀。藥堂的郎中早早打了烊,鼻頭碩大的鬼魂大模大樣的坐到郎中慣常為人把脈治病的座位上,手中牢牢抓著一方鐵製印鑒。另一邊,坐著神色難猜的貴客。


    「殿下,果然隻有您才是小的命中注定的大貴人。小的當年為您赴湯蹈火,以後也必定做牛做馬,任勞任怨……」手中的鬼印仿佛剛從火爐中取出,通紅燙手。可他卻渾然不覺,眯成一線的眼睛幾乎快要粘在對麵的人身上。直到冷著臉的空華咳嗽一聲,滔滔不絕的阿諛之詞才算止住。貪戀權勢的心,當年如此,如今亦如是。


    抓在掌中的物件越來越火熱,如同他周身沸騰的血脈。此情此景,像極三百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自己也是這般落魄,無論如何鑽營,至死不過是太醫院中的一個小小醫官。正不甘心就此絕望的時候,家中貴客降臨,來自晉王府,他說他叫桑陌。


    「張大人,將來的太醫院就仰賴您了。」這句話他到如今都記得一清二楚。在自家僻靜幽雅的花廳裏,裝束平凡的年輕男子負手而立,說話的口氣如同在談論門前的盆栽。而已經在朝中摸爬滾打幾年的自己卻被震得怎麽也合不上嘴。那個幾乎從未在朝中露過臉的晉王,好大的口氣,好大的野心!


    刺痛感順著手掌蔓延到整條臂膀,很疼,但是絕對不要放手。坐在麵前的冥主還在等著他的回答,把官印抱得再緊些,貼近胸口,張太醫努力回想著那些蒙塵的過住:「袁梓曦,他是您的二哥魏王則明府裏的人。因為他不在朝中辦事,我知道得也不多。不過,有件事卻沒有人不知道。」


    探身湊了過來,他神秘地壓低了嗓子:「他,毒殺了太子。」


    見空華不動聲色,他又笑開,語氣越發諂媚:「這件事,別人不知道,殿下您再明白不過了。太子的藥明明是您……嗬嗬……不過,聽說從魏王府裏搜出了藥瓶,小的也嚇了一大跳呢!殿下您真是好本事。」


    「然後?」回想起桑陌之前的說辭,空華低頭吹開浮於杯中的茶葉。看來,豔鬼說的是真的。


    「後來……嘶……後來……」空氣裏彌漫起一股焦味,雙手和胸口的皮肉被高熱的鐵印灼得傷痕累累,隱約可以看見裏頭的白骨,他顫抖著雙手將印握得更緊,似乎要活活將它嵌進胸膛裏,「魏王府裏的侍從,就是那個袁梓曦,東西是從他房裏搜出來的。起初還嘴硬,五十棍廷杖一挨,哈哈哈哈……還不是全召了?可惜了,魏王說他毫不知情,又沒有別的明證,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就是可憐了那個袁梓曦,斬首示眾不算,還被掛在城門口暴屍一月。起先還是個赤條條的身子,到後來,什麽都爛了……」


    張太醫思來想去不過記起這麽多,光靠這些也能依稀猜到發生了什麽,無非是皇位爭奪中的爾虞我詐和犧牲與被犧牲。下凡為皇子的自己毒殺了自己的嫡親兄長又嫁禍給異母兄弟,聰明的二哥臨危不亂棄卒保車,於是所有罪孽都由無辜者來承擔。


    緊緊抱著鐵印的鬼魂盡管疼得渾身顫抖,卻依然咧開嘴對著他討好地笑:「殿下,您……看這印……」


    「是你的了。去冥府赴任吧。拿好了,別丟了。」


    「是、是、是!一定!」


    身後,焦味愈濃,寂靜的屋子裏甚至能聽到皮肉被燙灼時所發出的「滋滋」的聲響,鬼魂卻還笑著,心滿意足。


    南風不在家,小書生總是為自己和表兄的生活發愁,一有空就跑去街邊賣字畫,雖然有時一整天也賣不出去一幅。很意外,平素總是懶懶臥在房簷下吃核桃的豔鬼也不在。推開他的房門,那具人像不知所蹤。


    空華站在桑陌的房前回首張望,看到房簷下高懸的匾額上布滿灰塵,一時心血來潮,運足目力去辨認上麵的筆劃。上書四個大字,水天一色,筆風灑脫,意氣從容,分外眼熟。


    轉眼天暮,今晚是月晦,又一個無月之夜,桑陌應該會來找他要噬心的解藥,修為再高的鬼魅也絕難忍耐切膚之痛。


    南風房裏的蠟燭已經滅了,靜悄悄的王府中始終沒有任何動靜。空華揮手招來幾隻夜鴉又將它們放飛。燭燈點起第三盞,雷鳴聲起,房梁微微震動,西郊的天空明亮仿佛白晝。


    雷聲剛過五響,飛掠而來的空華看到了桑陌。在城西郊外的一片山林裏,白衣的豔鬼直挺挺地站著,再往前一步就是翻滾而出的焦土。


    察覺到背後的腳步聲,桑陌沒有回頭,一意扯開喉嚨笑得狂狷:「我若負你,將來五雷轟頂,哈哈哈哈哈……」


    額上的冷汗不停滾落,衣衫被汗水濕透,緊緊貼著不停輕顫的身體,脖頸、手腕……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剌目的紅痕蛇一般盤踞。他卻扶著身旁的樹幹,笑聲淒厲刺耳。


    「那是你二哥。」笑罷,桑陌指著地上的焦土啞聲道,臉上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空華握著他緊緊繃起的手腕將他拉近自己,隻因這一個動作,桑陌額上的汗水似小溪般蜿蜒而下:「你喜歡我?」


    他房前匾額上的字,水天一色,正是自己的手筆。而他和南風所居住的那處大宅正是晉王府,自己昔日的府邸。


    「是。」桑陌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落到不知名的遠處,麵帶譏色,「你還想知道什麽?」


    濃重如墨的夜色裏,豔鬼敷著層層鉛粉的臉蒼白得突兀,慣聽世間疾苦的冥府之主有那麽一刹那感覺到疼痛,來自左胸口:「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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