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迎接弗裏德裏克二世的人群從城裏一直排到了城外,獨角獸號上的人卻大多不用,也不想去湊這個熱鬧。趁著跑來圍觀獨角獸號的人少了一些,已經在船艙裏辛苦了許多天的船長大人溜溜達達跑上碼頭,準備欣賞一下這座前朝王都,古老城市的獨特風情。


    碼頭上大多數酒館和店鋪都關著門。今天顯而易見的不會有多少生意,還不如去看看那位瘋國王的兒子是不是跟他的父親一樣瘋。


    維薩城的幾代城主都還算忠誠,但維薩城的人對博弗德王室可沒什麽好感——倘若不是卡薩格蘭德一世覆滅了克利瑟斯王朝,偉大的維薩城才應該是王城呢!城裏至今都還有人會在奧斯本·克利瑟斯,上一個王朝最後的王者死去的那一天,將如血般鮮紅的葡萄酒倒進維因茲河,博弗德家的曆任國王,也因此對維薩城各種忌憚和限製。而安特·博弗德,瘋得弄丟了自己的命也就罷了,還讓他們再也無法進入柯林斯神殿,簡直是罪無可赦,死了都該下地獄。


    伯特倫站在路邊聽兩個老人義憤填膺唾沫橫飛地罵了好一陣兒,當巡邏的士兵走過來,對王國的咒罵立刻就變成了對自己年紀太大走不動路無法去迎接英明睿智的小國王的遺憾。


    伯特倫差點笑出聲。他記得奧斯本·克利瑟斯,在傳說中是個公正,勇猛,十分強勢的國王,生活在他曾經的王都裏,依然懷念著他的人,居然意外地圓滑。相對的,博弗德王朝的國王幾乎有一半瘋得各有特色,另一半則庸庸碌碌,沒什麽作為,斯頓布奇人的性格卻格外強悍。對比之下,實在是相當有趣。


    他沿著灰岩石板鋪出的小路往前走。漫長的時光讓曾經平整的石板都變得凸凹不平,當年精心修建的下水道卻還發揮著作用。正在化雪的路麵上並不見汙水橫流……但頭頂潑下來的水跟其他城市一樣防不勝防。


    他在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路口停下來,懶懶地回頭。


    “請問,”他開口,“你到底打算跟我多久?或者,我們可以找個暖和點兒的地方坐下來喝杯酒?”


    一直在寒風裏走啊走,他耳朵都快凍掉了!


    片刻之後,街角的陰影裏走出個瘦高個,一張臉凍得比他還青。


    伯特倫驚訝地挑起眉——他沒想到會是個女孩兒,二十來歲的樣子,長得略高,清秀的五官在寒冷和陰沉中顯出一絲冰冷的戾氣,隨意裹著件又肥又大的袍子,一頭褐發亂糟糟地挽著,藍灰色的眼睛讓他有種奇怪的熟悉感。


    “你請我嗎?”她問,然後迅速補充,“我沒錢。”


    伯特倫笑了起來,興味十足。


    “當然。”他說。


    雖然他最近也很窮,而且可以預料地會窮很久,但請幾杯酒的錢總還是有的。


    .


    他任由女孩兒帶著他左拐右拐,鑽進一家不起眼的酒館。酒館裏隻零零星星坐了四五個人,但好歹壁爐裏的火夠旺,暖得他瞬間打了幾個愜意的哆嗦。


    女孩兒毫不客氣地自己去櫃台要了三杯酒,然後指向站在門口的男人:“他給錢。”


    伯特倫看著她端著酒自顧自地走掉,不可思議地眨眨眼。


    這是……完成了任務,所以就連一個眼神都不用再給他了嗎?他可好歹出了酒錢呢!


    也許不該太早對維薩人的性格做出評價。


    他搖著頭晃到櫃台,準備掏錢,手在錢袋上摸索著,心中暗數,還沒數到三下,身後傳來意料之中的聲音。


    “怎麽能讓尊貴的客人掏錢呢?”


    那聲音抑揚頓挫,簡單的一句話都能讓人聽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尊貴的客人利索地拉緊錢袋,回頭微笑。


    樓梯旁的側門那裏站了個微胖的中年男人,貌不驚人,衣著也很普通,卻有種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敬意的氣勢。


    但這種氣勢對從小到大見慣了各種高階聖職者的伯特倫並沒有什麽用處。他伸展雙臂,向後靠在櫃台上,似笑非笑:“萊威大人……我難道是維薩城中第一個有幸迎接您的人嗎?真是令人受寵若驚呐。”


    人人都在猜測這位獨立特行的牧師會如何出現,他卻偷偷摸摸來找一個在滿城權貴之中毫不起眼的、早已拋棄自己身份的冒險者嗎?


    “……您認識我?”萊威有些意外。


    “小時候見過。”伯特倫隨口回答,“我的記憶力還算不錯。”


    萊威若有所思地點頭:“跟您的兄弟一樣,這算是格瑞安家的天賦嗎?”


    伯特倫依然漫不經心地笑著,眼神卻已經沉了下去。


    果然,那牧師微笑著開口:“也許您不知道,我和您的弟弟,貝林·格瑞安,有挺不錯的交情。”


    .


    走出酒館時伯特倫又打了好幾個哆嗦,這回是冷的。


    他還沒哆嗦完,樓上扔下來個小東西,準準地砸向他頭頂,但沒能擊中就被他一把抓在手心。


    二樓的窗啪一聲關上,他連那女孩兒的影子都沒能看到。


    手心裏是枚印章戒指,邊緣已經有些磨損,製作精美,圖案卻有些一言難盡——是隻穿著盔甲還揮舞著一柄長錘的鵝。


    伯特倫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心情說不出的複雜。


    這是他畫的……獨屬於貝林·格瑞安,他那個呆頭呆腦,固執又古板的弟弟的徽記。小時候他們需要學習各種徽章印記,並且牢牢記住其中的含義,貝林問他,有一天他們是不是也會有自己的徽記,他就胡亂給他畫了一個,免得他又一直追根究底地問些他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其中取笑的意味還多過安撫,那家夥居然都沒有看出來……


    不,他不會直到現在還意識不到其中的玩笑,卻居然真把它做了出來……那家夥到底在想什麽?他難道在用這個作為憑信指揮夜鷹嗎?他的下屬們不會笑到失去戰鬥能力嗎?


    腦子裏有點亂。他懷疑這才是那個女孩兒原本該用來引.誘.他的東西,但他太過配合,以至於沒能用上……如果他一開始就看到了這個,不知道是否還能那麽冷靜地麵對萊威。


    ……但結果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他牙痛般咧咧嘴,抬腿晃悠悠走回獨角獸號。


    他得好好想想,該如何完成那個……他“不得不完成”的交易。


    .


    這一晚埃德與風塵仆仆趕來的小國王交談至深夜,其中一大半的時間埃德都尷尬得渾身發癢。弗裏德裏克對他極為熱情,考慮到他們上幾次見麵時的雞飛狗跳,這份熱情就……讓人頗難消受。


    弗裏德裏克並非沒有察覺,甚至比埃德更為尷尬,但還是堅持熱情到底,讓埃德不禁想起博雷納的評價——“不管怎樣,是真的很努力了”。


    不管怎樣,努力總比不努力要好。


    小國王滿臉通紅又試圖保持尊嚴,繃得像塊木板似的向他道了歉,為他曾經的猜疑忌恨和荒唐舉止。埃德隱約覺得他的猜疑並沒有徹底消除,他的道歉也未必有太多真心,但比從前那個隻會尖叫咒罵著認為隻要他戴上了王冠,所有人就該無條件地服從他的偏執少年,實在好得不止一點半點。


    他也確實很認真地向埃德請教了許多問題——茉伊拉似乎將她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了他,不管他是否能理解。如果是這份過於沉重的壓力讓任性的少年國王稍稍成熟起來……倒也不是什麽壞事。


    埃德耐心地回答他所有的問題,用他能夠理解的方式解答。或許是承認了彼此這份認真,告別時他們之間的氣氛已經不那麽怪異,連少年那點裝模作樣的矜持都顯得可愛起來。


    但小國王的最後一個問題還是透出了點天真。


    “我們會成功的,是嗎?”他問。


    “……我們都如此希望。”埃德回答。


    這大概不是弗裏德裏克所想要的答案,但他並未因此就惱怒起來,反而因為埃德沒有隨口敷衍他而更為滿意。


    離開時他似乎還想問點什麽,但最終沒有問出口。而後,埃德在老卡洛斯公爵口中聽到了這個意料之中的問題。


    “安特·博弗德,”埃德堅定地重複著他之前給阿伊爾的答案,“他已經死了。”


    他並不覺得這是自欺欺人。那位前國王作為一個活人的意義已經不複存在,當所有人都隻把他當成一個早該安息的不死者,許多事會變得更加簡單。


    老人沉默片刻,了然地點頭。


    “他就像一團散不開的陰影,”他低聲歎息,“即使我們離開了洛克堡,離開了斯頓布奇,也依然籠罩在我們頭上,可是……那或許不過是因為我們覺得它永遠也散不開,是嗎?”


    他看起來比從前衰老得太多,老得埃德連聲音都不由自主地放輕。


    當他問起茉伊拉時老人沉默得更久。


    “她很好。”老人回答,“至少她希望每個人都覺得她很好。可我的女孩兒,她原本有一雙全世界最溫暖的眼睛,如今支撐著她的卻隻剩下了責任,身為女兒的責任,身為母親的責任,身為太後的責任……可她會撐下去的。”


    埃德默默無語。他曾經以為隻要足夠強大就能夠解決所有問題,可事實上,即便他能抬手便毀滅或創造一個世界,這世上仍有許多事,他全然無能為力。


    .


    弗裏德裏克沒有借助任何魔法,帶著不算龐大卻足夠強大的軍隊,在路上走了大半個月,倒是充分彰顯了一位世俗國王的威勢。但第二天清晨,灰白雲層下自北而來的戴夫德·萊威,所彰顯的卻是另一種力量。


    他騎龍而來。


    一條身形比伊斯更為巨大的冰龍,有一雙空洞冷漠的金黃眼眸,身上的棘刺半是天生的雪白,半被銀光湛湛的秘銀所包裹,冰冷而鋒利。事實上,它原本所有不夠完美的部分都被替換成了秘銀,而當它落在石橋上,展開雙翼,那逆著光的影子幾乎能覆蓋半個碼頭,而矮人所建造的堅固石橋,也似乎在巨大的身軀下發出不堪重負的低鳴。


    這一幕起初並未驚動太多人——維薩城的人們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一條冰龍從他們頭頂飛過。可當他們意識到那並不是伊斯,幾乎整座城靜寂無聲。


    伊斯就站在獨角獸號上。當他準備伸出雙翼的時候埃德一把抓住了他。


    他回頭看他,冬日慘淡的陽光之下,他的瞳孔縮成細而危險的一條。


    埃德開口,卻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他。他的憤怒理所應當,他曾回頭尋找那條被拚湊而起的龍,卻再不見它的蹤跡,仿佛那黑暗中短暫的戰鬥隻不過是為了試一試它的威力……那本就是紮在伊斯心裏最深的一根刺。


    他連讓它成為耐瑟斯所占用的軀殼都無法忍受,又怎麽能忍受像萊威這樣的家夥把它當成賣弄威風的工具,沒有意識和武器……和毫無尊嚴的坐騎?


    它的脖子上甚至緊縛著製作精巧的鞍具。


    可他們不能在維薩城打起來。擁有永恒之火的伊斯比之前更為強大,而那條違背自然的冰龍……它的鱗片之上必然刻上了更多他們至今尚沒有把握應對的符文。


    即使是在重重的保護之下,整個維薩城也有可能毀於一旦,而他們準備許久的會談,將要施行的計劃,全都可能會因此而落空。


    這是足夠充分的理由,可埃德還是說不出口,隻是緊緊地抓著他的朋友不放。


    如果把冰芒換成瓦拉……無論有多少理由,他都絕不可能忍受這樣的褻瀆,那麽,他又憑什麽讓伊斯忍受?


    “伊斯……”娜裏亞輕聲呼喚,“如果你想要讓它……讓它們得到安息,那就去吧。”


    埃德手指一僵,又緩緩鬆開。


    這種時候他總是沒辦法像娜裏亞一樣堅定不移,但她說得沒錯。既然無法阻止……那就和伊斯一起麵對。


    有點摸不清情況的伯特倫左右看看,摸了摸胡子。


    “……雖然那家夥有支秘銀做的爪子,”他說,“可你們也還有一條船呢。”


    埃德依舊沒吭聲。他飛快地想著辦法,想著該如何在保住這座城市的同時迅速解決那條龍……然後,伊斯沉默地向後退了一步。


    “總有一天。”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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