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們其實算是逃過來的。”伯特倫歎著氣承認,“黑帆的船在斯頓布奇的港口沒什麽優勢,而九趾的魔船……絕不會飛到斯頓布奇。”


    如今的斯頓布奇,可以用來挾持威脅的普通人不多,力量強大的法師牧師卻一抓一大把,留守的士兵也絲毫不容小覷。更令人忌憚的是,巴爾克必然還留著後手。九趾再自大,也不會為了追一條船而冒這麽大的險。


    “原來你們也會逃跑嗎?”埃德感慨。


    他還以為這群瘋子隻會向前衝呢。


    “是什麽給了你這樣的錯覺?”伯特倫也很驚訝,“你那個精靈朋友才是真瘋!我們能活到現在全憑逃得快。打一下就跑,是我們最擅長的戰術。”


    “獨角獸,逃起來也是最快的船!”又醉得差不多的邦布興高采烈地喊。


    他們又整齊地大吼一聲,舉杯撞在一起。


    “……這到底哪裏值得得意啦?”伊斯十分鄙視。


    “為什麽不值得?”伯特倫理直氣壯,“我們,一條船對上整個黑帆,卻還活了下來,而且會一直活下去……一口一口地咬死它。”


    他臉上還帶著笑,眼中卻堆積著孕育風暴的黑雲。


    他們不止是冒險者,也是複仇者。


    片刻的沉默籠罩在這一角,但那一點陰影很快便被驅散。院子裏的歡聲笑語,食物的香氣,將他們從用鮮血才能洗去的仇恨之中,拉回明亮的月光之下。


    “所以,”伯特倫嬉皮笑臉地抬手勾住伊斯的脖子,“你會幫我們的吧?”


    伊斯沒有翻著白眼反問“關我什麽事”,甚至都沒有甩開他的手臂,隻是懶懶地點了點頭。


    埃德看著他開始渙散的眼神,覺得有點不妙:“……你們給他喝了多少?!”


    所有人麵麵相覷。他們連自己喝了多少都不知道,又怎麽知道伊斯喝了多少?反正酒桶就堆在他們身邊,不使勁兒喝怎麽對得起他們特意挑選的好酒和特意挑選的好位置?


    “一條龍……”伯特倫疑惑地問,“酒量這麽小的嗎?”


    .


    一條龍的酒量或許不夠大,宿醉後的脾氣卻絕對不小。第二天鑽進獨角獸號的船艙時,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離他起碼三步遠。


    想再遠也遠不了了。船艙裏空間有限,而且塞得比之前還要滿。埃德曾經在這條船的船艙裏待過,那時它看起來跟其他船沒什麽兩樣,黑暗,狹窄,潮濕,見縫插針地堆滿了各種東西,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味道。


    但現在,雖然更加狹窄,船艙裏卻收拾得整整齊齊,而且異常明亮。


    埃德好奇地抬手摸了摸嵌在他們頭頂的光源——一塊長方形的玻璃,並不很通透,摸起來熱熱的,在他手指下嗡嗡輕顫,仿佛裏麵有一群光之鐮在飛來飛去。他隻感覺到微弱的魔法,玻璃之下散發出的光卻比普通的光焰要亮得多,在一條金屬架上隔一段距離嵌上一塊,照得整個船艙亮如白日。


    “這是什麽?”他問。


    “電熒石?”伯特倫回頭向泰瑞求證,“這是扭扭和泰瑞弄出來的,一直到前天泰瑞回來才能亮起來呢。”


    “不是我!”泰瑞立刻表示,“是扭扭……我隻是,提供了一點儲存的閃電之力。”


    “……用不著這麽緊張。”埃德有點想笑,“我相信你。”


    泰瑞的眼睛立刻亮晶晶,但還是強調:“真的不是我,是扭扭自己發現的,把一些東西混合在一起,有持續的電流激發,就能發出穩定又明亮的光來……”


    伯特倫的視線在他們臉上打了個轉,若有所思,但沒有多問。


    豎著耳朵聽泰瑞解釋的並不止埃德。船艙裏還有好幾個法師,因為幫助獨角獸號“順利降落”,他們得到允許分批進入這裏,滿足他們強烈的好奇心。


    連蒙德都混在其中,東敲一敲,西摸一摸,興致勃勃。


    並沒有誰試圖撬點什麽帶走。他們可不是那種上不得台麵的法師,何況這條船的船長並無意隱藏,反而十分大方地表示他會公開整條船的圖紙,讓大家一起來研究如何能讓它飛得像條真正的龍一樣。


    他並無意把它當成隻屬於自己的秘密武器。


    埃德並不意外。伯特倫·格瑞安,是被當成格瑞安家族的繼承人培養起來的,即使他更喜歡現在這樣自由自在的生活,許多事,他會自然而然地看得更加長遠。一條能飛的船,它的秘密根本不可能藏得住,與其讓人覬覦或忌憚,還不如讓更多人參與,讓更多條船能飛翔在天空……這樣,他們戰勝黑帆的可能都要大得多。


    尼奧城的法師們正忙於內鬥,能待在斯頓布奇的法師們卻守規矩得多,這也是伯特倫選擇斯頓布奇來“試飛”的原因之一。


    光源兩邊,長而寬的金屬管緊貼在船艙上方,打開的蓋子的下麵排列著更多粗細不同的管和線,如法陣中的符文般,以某種奇異的規律並行或交錯。


    “船艙能整個封閉。”伯特倫說,“所以我們也能潛進水裏,或者飛到高空,都不至於無法呼吸……但這個還沒完成,所以上次隻能靠泰瑞的泡泡。”


    “那不叫泡泡……”泰瑞嘟噥,但其實已經放棄了——這條船上的人隻記得住這麽簡單的稱呼。


    他們一路走過去,花了不少的時間。埃德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扭扭還在等著他們。


    “他大概隻會希望你們永遠也走不到他麵前。”伯特倫有些無奈地放低了聲音,敲響了船艙盡頭一扇小小的門,又特意提高了聲音提醒:“我們要進來啦!”


    過了好一陣兒他們才得到回答:“請、請進。”


    埃德突然就不緊張了——這繃到結巴的聲音比他緊張一萬倍。


    門後的空間並不小,或者說,因為收拾得格外整齊,所以看起來格外寬敞,一點也不是埃德猜測中混亂不堪,堆積著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隨便碰一碰就能稀裏嘩啦塌下來的樣子。


    端坐正中的人也收拾得十分整齊,雖然其貌不揚,但幹幹淨淨,也才三十來歲的樣子,略顯稀疏的頭發剪得很短,瘦長的臉肌肉緊繃,表情幾乎是驚恐的,配上蒼白的皮膚,碩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睛,骨碌碌不知道該看哪裏的眼珠,以及在他們進門時嗖一下直挺挺地站起來的動作……看起來就像是個等候審判的賊。


    還是個沒什麽出息的小賊。


    “別緊張,別緊張。”伯特倫十分習慣地安撫,“再沒有比埃德·辛格爾更好說話的人啦,無論你說錯了什麽他都不會生氣的。”


    埃德看他一眼——這話聽起來怎麽這麽奇怪呢?


    扭扭裂開了嘴,大概是想笑,卻笑得埃德後背發毛。


    小時候那具嚇得他半死的幹屍就是這個表情!


    幹屍扭扭終於開口:“好的,所以,那個……你可以先脫掉衣服,我會……呃,幫你疊得整整齊齊。”


    他扭著自己的手指,緊張又期待。他的手很瘦,手指顯得特別長,長到扭在一起時幾乎能打成結。


    埃德覺得自己的腦子大概也打了結,隻能茫然地轉向伯特倫。


    伯特倫似乎也思考了一下才弄明白,扭頭告訴埃德:“不是你,他是想讓伊斯……”


    伊斯的視線冰刀一樣,唰一下紮在他身上。


    “……他是好意。”伯特倫憋著笑解釋,“絕對的好意,他希望你能變成龍飛給他看看,而在他看來,要變成龍當然得先脫衣服,以免損壞……他還會幫你疊好呢……對嗎?”


    扭扭點頭點得讓人擔心他的頭會掉下來。


    如此……曲折。


    埃德用力閉上嘴以免自己笑出聲,否則伊斯能拿真的冰刀紮他。


    “我覺得,”泰瑞低聲告訴伯特倫,“如果你不想讓伊斯拆掉這條船,最好還是別讓扭扭跟他直接交流。”


    伊斯的脾氣的確沒有從前那麽糟,但誰讓他們昨晚把他灌醉了呢。一條宿醉的龍有充足的理由不講道理。


    伯特倫抓抓後腦勺,想歎氣。他很想讓扭扭學會如何正常與人交流,畢竟有時候連他都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理解扭扭到底想說什麽……但現在,或許的確不是合適的時機。


    可是……


    他回頭看扭扭。扭扭正低著頭扭手指,看起來垂頭喪氣,但伯特倫很懷疑他其實如釋重負,巴不得他們趕緊離開這裏,讓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做他想做的事。


    ——他故意的。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伯特倫恍然大悟。他就覺得哪裏不對,扭扭的表達是有問題,可也沒“有問題”到這個地步!


    他笑了起來。那是一個能讓埃德想到昨天的巴爾克大人的笑容,然後他掰了掰手指,向埃德和伊斯道歉:“抱歉,你們能先在外麵等一會兒嗎?”


    埃德體貼地推著怒氣衝衝的伊斯退了出去。他覺得伯特倫應該是想要跟扭扭好好談一談,但站在並不怎麽隔音的木門外,他們隻聽見乒乒乓乓一陣響……和顯然是被堵住了的嗷嗷慘叫。


    泰瑞一臉尷尬地解釋:“有時候,這也是一種……呃,有效的交流方式。”


    伊斯臉上的怒火變成了微妙的笑意,意味深長地看了埃德一眼。


    埃德並不想理他。


    門再一次打開的時候,扭扭依舊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衣服也還是整整齊齊,就是頭發亂了點兒,紅著眼睛抽抽搭搭,可憐兮兮。


    “他現在會好好說話了,”伯特倫保證,“不過……他說話的方式確實跟普通人不太一樣。”


    而伊斯的心情這會兒就好多了,他完全可以大度地容忍一點不一樣。


    而扭扭的問題其實在於,他的思維太過跳躍,而且常常說著說著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不在乎別人能不能聽懂。但他的確是個天才,船上的各種機關都是他弄出來的,無論伯特倫提出什麽匪夷所思的想法,他都不會說“這不可能!”,而是埋頭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泰瑞則隻負責按照他的要求選擇合適的材料,以及將所有機關與魔法連接的那一部分。


    比如,那雙巨大的翅膀。它看起來像龍翼,但參照的其實是鳥的翅膀,鳥的骨骼如何連接,肌肉如何帶動骨骼和鳥羽,那雙翅膀上便有相對應的構造,讓它隻需要一點動力,就能進行各種複雜的運動。


    他們甚至用不同的材料做了好幾隻鳥,有一隻用一種極輕又極韌的金屬製成,精巧無比,上好了發條,是真的能飛出一段距離,隻是沒辦法控製方向,


    但鳥的身體可沒有這麽重,尤其是在伯特倫堅持“飛在半空也要揚起白帆”的情況下,即使扭扭想辦法增加了船的浮力,單靠翅膀,他們也根本飛起來。上一次的“飛行”,他們其實隻是靠著“泡泡”升上半空,然後滑翔了一小段兒,連平衡都很難保持。


    當然,足夠強大的魔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但伯特倫並不想太過依賴魔法。


    “它最好是一條普通人也能操縱的船。”他說。


    所以,扭扭需要了解冰龍的翅膀是如何帶動它巨大的、肌肉結實的身體,於是伊斯爽快地帶著他們出去飛了一圈兒。


    伯特倫厚著臉皮擠了進去,在巨龍的背上叫得比誰都大聲,差點兒就被扔下去。而扭扭,他像隻蜘蛛一樣在龍背上爬來爬去,也摸來摸去,摸得冰龍渾身的棘刺都豎了起來,像隻炸了毛的鳥,咆哮聲都變了調,伯特倫拚命吹捧,給了它無數許諾,才讓它勉勉強強忍耐著,沒把這隻蜘蛛從身上撣掉。


    那家夥甚至試圖在冰龍拍打翅膀的時候從翅膀上麵翻到翅膀下麵……然後毫不意外地掉了下去。


    有埃德在,怎麽也不可能讓他摔死。撈起來兩次之後,他索性把扭扭吊在半空,按他的要求升升降降,左左右右,讓他能如願以償地把整條龍從頭摸到尾,深切地感受這條魔法巨獸蘊藏在肌肉中的強大力量。


    還沒有誰能有過這樣的殊榮,但扭扭並不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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