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很快就擠滿了人,熱鬧得就像從前一樣。埃德懷疑整個斯頓布奇的人都跑了過來,畢竟一條能在天上飛的船可比一條老是在他們頭頂飛來飛去的龍少見多了。


    被士兵和比他們更好奇的法師們隔開,普通人並不能靠得太近,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的興奮。伊斯在聽見“船艙裏裝了一條龍!要飛的時候它就把翅膀伸出來”這樣的議論時眼角抽了一下,憋著氣大步走向艾倫。


    還沒等他開口,那巨大的氣囊猛地一顫,發出一聲響亮的、難以描述的聲音。


    喧鬧的人聲隨之一靜,又轟然響起,難以分辨是驚呼還是歡呼。


    “伯特倫!”船上有個粗啞的聲音傳下來,“你的翅膀把你的肺戳破啦!”


    聽起來好像也有點幸災樂禍。


    失去平衡的船在漏氣的氣囊裏顛了幾下,開始往左歪,又很快被寒冰結結實實地凍住。而伯特倫還在跟泰瑞爭執不休。


    “我跟你說過翅膀上沒必要加尖刺!你幹嘛非得把它做得……像那誰的翅膀一樣!”泰瑞氣咻咻。


    “可是這樣好看,必要的時候還能當武器!”伯特倫自有道理,“肺破了補一補就行嘛。”


    “你以為補起來很容易嗎?!”泰瑞跳腳:“用它來保住船身是最後手段!最後手段!你們第一次試飛就把最後手段用壞了!……不是,你們為什麽要在我不在的時候試飛!!”


    “你一聲不響一跑就快兩個月,”伯特倫居然委屈起來,眼神裏帶著悲傷與控訴,“我以為你不打算回來了。”


    “我……不是寫了信嘛……”理虧的小法師聲音越來越小。


    伯特倫一聲不響地看著他。一個三十多歲,又高又壯還滿臉絡腮胡的男人做出娜娜一樣委委屈屈的表情,簡直讓人頭皮發麻。伊斯忍不住抖了抖,左右看一眼,冷冰冰扔過去一句:“你們,就把詹西一個人丟在上麵收拾亂攤子嗎?”


    興奮過頭的失職船長呆了呆,尷尬地撓了撓胡子,回身又往船上跑,同樣失職的設計師縮著脖子,蔫蔫地跟在他身後。


    “有長進嘛。”吉謝爾玩著她的小刀,悠悠地評價,視線在他胸前打了個轉,“你……養了貓?”


    心情稍稍舒暢了一點的伊斯並不跟她計較,按住在他衣服下麵亂蹬腿兒的娜娜,終於走到了艾倫身邊。


    坐在早已幹枯的水池邊,艾倫這會兒其實也有點尷尬。他不過是暈了個船,不但被女兒按住不給動,還被埃德連施了兩個治療術……暈船有什麽可治的!


    尤其是,旁邊還站了幾個看他熱鬧的老家夥……他的臉今天真是丟得一幹二淨。


    “啊,你兒子也來啦!”老喬伊揮著手,體貼又熱情:“伊斯,趕緊把你的父親送回家,飛得穩一點,他現在可虛弱啦。”


    伊斯遲疑了一下,他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勁,但艾倫的臉色也的確挺難看。


    “不需要!”在他準備變回冰龍的時候艾倫黑著臉吼。


    “你對他吼什麽?”娜裏亞不高興了,“證明你還精神十足嗎?那你自己站起來呀!”


    艾倫用力瞪她——你按著我我怎麽站起來!


    眼看父女倆又要吵起來,伊斯手一鬆,讓掙紮了一路的娜娜鑽了出來。


    小龍惱怒的大叫又脆又響,嗷的一聲,立刻引來了周圍的視線。埃德悄悄挪了挪,把自己塞在人縫裏,不讓太多人看到娜娜。


    他們當然不能一直把它藏起來……但他還是有點擔心。


    娜裏亞也微微皺眉。即使已經有許多人知道小龍的存在,讓它出現在這麽多人麵前還是有點冒險。


    但艾倫已經呆住了。伊斯從蛋殼裏出來就是個人類嬰兒的樣子,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小的龍。


    看到陌生人的小龍有點警惕地瞪圓了眼睛,但並不害怕,在被伊斯提著後頸送到艾倫手中時也沒有掙紮。


    艾倫僵住了一般托著它不敢動。它那麽小……又小又精致,像是無數片精雕細刻的寶石連綴而成……不,它遠勝世上一切珍寶。


    他在老喬伊湊過來的立刻把娜娜抱在了懷裏。沒能摸上一把的老人遺憾地直起腰,但很快又不知從哪兒摸出塊肉幹。艾倫十分嫌棄地想要拒絕,但娜娜並不嫌棄,伸出爪子,又快又準地抓住就啃。


    “你們都沒有讓它吃飽嗎?”艾倫十分不滿,“怎麽能讓它什麽都吃?!”


    “……它能吃掉一整頭羊。”伊斯說,“它連石頭都能啃。”


    在他們為了娜娜的成長而憂慮時,伯特倫又從船上爬下來了,同時下來的還有阿坎……和被他提在手裏的,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摸上了船的泰絲。


    以及,一個安安靜靜的精靈。


    “阿坎……芬維!”埃德向許久不見的朋友們用力揮手。


    阿坎黑了好多,南方群島的陽光把他的皮膚曬成了古銅色,看起來更加健壯,笑容卻還是一樣的天真。芬維也不再總是試圖把自己藏起來,坦然顯露著臉上的刺青,雖然笑起來還有些拘謹,眼中卻有了更多的光彩。


    所以埃德更喜歡讓他四處去跑,自己做出判斷和選擇,而不是像個影子一樣守在他身邊。


    “辛格爾大人很安全。”


    雖然之前已經有過交代,精靈還是認認真真地向埃德解釋,“所以我就去幫柯瑞爾他們探聽些消息。後來卡沃大人需要幫助……”


    而阿坎在激動地比手畫腳,向娜裏亞描述他第一次坐船出海……以及上天的驚險旅程。


    艾倫在人越來越多的時候小心地藏起娜娜,小龍也配合地一邊啃新的肉幹一邊從他指縫裏向外張望。


    巴爾克從他們身邊走過,笑著扔過來一句:“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好日子,不是嗎?”


    埃德不知道這個結論從何而來……因為天上掉下了一條船?


    但朋友們能這樣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的確是令人高興的。


    所以他興高采烈地回答:“是呀!”


    .


    結果,這一天,他不得不幫著收拾場地,小心設防,邀請客人……然後,雪停風息,圓月升起的夜晚,圍著一條端端正正重新半凍在冰裏,仿佛某種奇怪雕刻的帆船,斯托克廣場上熱氣騰騰地開了一場誰也說不清是什麽名目的慶典。


    積雪被推到了四周,地上的裂縫被填補得平平整整。篝火四散燃起,像虹彎島的布裏人一樣,人們各自聚在一起,又捧著獨角獸號今天剛剛送來的果酒四處走動。不管是吉恩家的烤餅,還是布洛家的肉腸,都破天荒地在廣場上支起了攤子——雖然前者的黑臉老板看起來怒氣衝衝很不情願,但並沒有影響烤餅的味道,也就沒有人在意。


    早已被丟棄落灰的各種小吃攤又被收拾了出來,即使站在攤後的已經不是從前的人,做出來的東西……有些味道也實在不敢恭維,大家也都還是開心地擠來擠去,唯恐吃漏了什麽。


    畢竟,就算難吃,至少免費。


    糖蘋果,炒杏仁兒,現烤的魚,什麽都能包的薄餅,油炸的各種圈圈塊塊和條條……從北到南的各種口味都能在這裏吃到,還不要錢——再挑剔的人也沒什麽可抱怨的了。


    最受歡迎的居然不是娜裏亞的小點心,而是伊斯的烤肉。盡管金發藍眼的年輕人殺氣騰騰滿麵冰霜,揮舞鐵釺的姿勢像揮舞長劍,也不能阻止人們冒著生命危險擠過來搶上一輪又一輪。


    一條冰龍烤的肉!而且居然還很好吃!


    人群裏還有人表演雜耍——十分緊張的表演,看起來更像是滑稽戲,反正每個人都笑得很大聲,哪怕表演者隻是讓手裏的土豆迅速地發了芽,他們也會使勁兒鼓掌歡呼。


    “……這些人都瘋了嗎?”白鴉問,“或者,腦子裏也都長芽兒了嗎?”


    雖然這麽說,她自己逛得也挺開心,一身參加晚宴的曳地長裙毫不優雅地被提起來掖在腰間,一手烤餅一手烤肉……且依然很美。


    埃德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熱鬧又擁擠的人群裏打過轉,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仿佛沒有任何不好的事情發生,也不會有任何不好的事情發生。


    沒喝酒他就已經有點暈乎乎,被人一拉就坐了下來,即使周圍的人他根本就不認識,也還是大家各說各的哈哈哈聊了好一陣兒,然後又被人拖走。


    坐到獨角獸的船員們之間時他已經有點意識不清,被誰塞了一杯冰涼的果汁,幾口下去,終於清醒了幾分。


    “你們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他問伯特倫。


    “想讓我們的船也飛起來嗎?”伯特倫很清楚他想問什麽,“你以為是在看到黑帆那條魔龍船之後?才不是!我們很早之前就有這個念頭了!虹彎島好多人都知道!那家夥的主意是從我們這裏偷過去的!”


    “很早之前是多早之前?”埃德問,有意無意地看了泰瑞一眼。


    小法師緊張起來:“不是我的主意!”


    “我的主意。”伯特倫挺胸,“其實,也就是在藏寶海灣,看見伊斯飛起來又掉進海裏之後。”


    “……你最好別在他麵前提‘掉進海裏’。”埃德說。


    伯特倫毫不在意地揮揮手:“然後,我們當時在那條黑帆船裏找到些圖紙,雖然不全……那時九趾應該沒想過能讓船飛起來,他想的是讓船能像魚一樣遊來遊去,不用靠人力和風力也能快速前行。那些圖紙很有意思,虹彎島有個很擅長這種機關的家夥,我們叫他扭扭,不是布裏人,也不知道從哪兒來,有點怪但腦子很厲害……”


    “扭扭!”邦布得意地插嘴,“這名字是我取的!因為他總是喜歡把手指扭來扭去,做出來的東西也扭來扭去,扭扭!”


    伯特倫按著他的頭把他撥開:“那家夥還在船上,他不大愛見人,但無論你有什麽奇怪的想法,他都能找到確實可行的方案。最棒的是,他並不因此就排斥魔法。我覺得你們應該見上一麵……不過要等我先哄哄他……”


    總之,靠著並不全的圖紙,一些拚湊在一起的奇思妙想,一個現在還躲在船艙裏不肯出來的,有著古怪名字的古怪家夥,泰瑞的法術和對各種材料的了解,他們完成了——差不多完成了“讓獨角獸號像龍一樣飛上天空”的偉大夢想。


    並且,第一次試飛並沒有摔死,可以說相當成功了。


    忠於職守的詹西是最晚從船上下來的,卻還滿懷愧疚。


    “船失控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去轉舵。”他說,“我不知道怎麽在翅膀動起來的時候保持方向。”


    泰瑞心虛地低頭——那是因為他根本還沒有弄好這一部分就跑掉了,那雙翅膀甚至都沒有足夠的動力多動幾下。


    埃德真心歎服。他一直很想當個自由自在的冒險者,但照娜裏亞的說法,他想當的與其說是冒險者不如說是尋寶者,如果可以一路吃吃玩玩,輕輕鬆鬆地找到寶藏,他絕對不會去自找苦吃。而伯特倫和他的同伴們,是真的熱衷於“冒險”本身。


    “也許有一天你們甚至能在虛無之海中航行。”他感歎。


    伯特倫哈哈大笑著拍他的肩。


    “雖然不知道虛無之海是什麽海,”他說,“但是獨角獸號哪裏都能去!”


    他們整齊地發出一聲大吼,舉起酒杯撞得酒液四濺,仰頭豪飲,最後,在摔杯子之前被吉謝爾阻止了。


    “那個老頭兒說了,雖然食物和酒都免費,但所有器具損壞一律十倍賠償。”她幽幽地說,“你們知道‘飛’這一趟花了我們多少錢嗎?”


    所有人默默地放下酒杯。


    在耳邊稍稍安靜下來的這一刻,埃德聽見精靈的歌聲——維奧莉塔的歌聲,清亮,明快,沒有一點藏在婉轉曲調裏的失落迷惘,也沒有刻意的高雅矜持。


    星夜旅館的精靈沒有拒絕邀請,甚至挺樂在其中的樣子,也讓埃德有些驚訝。畢竟,格裏瓦爾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到他們耳中……又或者,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在今夜唱出不一樣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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