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傳?”諾瑞安笑得渾身發抖,像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當整個世界徹底崩潰,所有的一切灰飛煙滅,連諸神之名都會凋落無聞,還有誰會記得,還有誰會傳頌?”


    “那麽,我換個說法,”斐瑞冷靜得仿佛置身事外,“保住我們自己,然後看著這個世界毀滅,或獻出我們自己……留下一點希望?還是你們覺得……”


    他的聲音裏終於有了點慣有的、冷冷的嘲諷,語速也越來越快:“我們活下來,就能拯救這個世界?或者,再退一步……能多少保住幾個同族,讓我們這可憐的血脈得以苟延殘喘?”


    “……是你?”


    短暫的寂靜之後,有誰憤怒地質問。


    即使諾瑞安比他們更了解這個法陣,單憑他自己,並沒有這樣的能力。


    “是我。”斐瑞坦然承認。


    “為什麽?”


    這蒼老的聲音出自摩南,長老之中最德高望重的一個。然而數百年的時間裏,這還是佩恩第二次聽見他開口。


    “因為我們早已不是能撐起天空的巨樹,而是遮蔽陽光的朽木。”斐瑞回答,“而已經幹枯朽爛的大樹,本就該被砍倒,丟進火裏以供取暖,或爛在泥裏,以孕育新生。”


    “這不是你使用這種詭計的理由!”又有誰在義正辭嚴……又狼狽不堪地指責。


    黑霧仍在蔓延,而他們仍無法脫身。


    “如果不砍上一刀,又怎麽知道你們爛到了什麽地步?”斐瑞始終不慍不怒,那冰凍的眼眸卻比諾瑞安的瘋狂更令人心驚。


    “你真以為我們無計可施?”摩南問他。


    “當然不。”斐瑞回答,“塌掉半座塔,死上幾十個精靈,你們大概也能活著逃出去。反正這塔原本也已經搖搖欲墜,你們大可再重新建起一座,把所有的罪名推在佩恩身上……說不定還會把我描述成一個可悲的犧牲者,以使他的罪行更不可原諒,而長老會的威望仍能保全,所有的權力終於都能握在你們手中——然後呢?”


    他冷笑著抬頭,看過每一張麵孔,一字一句:“然後呢?你們若能在一片幽暗之中找到出路,此刻就不會站在這裏,指望從一個已經忘了自己是誰的亡魂口中得到什麽有用的東西!”


    他吐字逐漸艱難,仿佛被什麽壓得喘不過氣,可諾瑞安依舊聽得分明。


    “我是誰?!我是誰?!”他怒吼,“我是格裏瓦爾的王……是所有精靈的王!”


    “那就給我像個王!”斐瑞放聲吼了回去,眼中灼灼,如有烈火燃燒,“諾瑞安·銀葉,你在銀樹之下的誓言,可還能記得起一個字?!”


    諾瑞安驟然失聲。


    白光漸漸消散,顯露出塔身未曾愈合的傷痕,翻滾的黑影間,分明已洗刷得幹幹淨淨的地麵,恍惚仍有淋漓的血跡。


    摩南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疲憊而低沉。


    他交握起雙手,再不出聲。星星點點的光芒從他衰老的身體中散出,飄飄蕩蕩升上半空,升向那些漸漸黯淡下去,將要再一次墜落的星辰。


    斐瑞怔怔地看著他,然後閉上了眼睛。


    更加明亮的光如輕紗垂落,從他身上脫離,蜿蜒如水,流向法陣之中。


    餘者再無掙紮。一個接一個,他們在靜默之中做出最後的選擇。


    這法陣是召喚亡靈之地,也是獻祭之地,而最珍貴和純潔的祭品,從來都是“自己”。


    白色柔光如旋風般卷向法陣中心。諾瑞安沉默地站著,幾乎有些茫然。


    然後他緩緩展開雙臂。


    那些試圖反擊的黑霧不甘地收縮後退,退回他的靈魂之中,隨著他逐漸模糊的身影一起,一點點消失。


    最後一刻,他抬起了頭。


    “佩恩……”他說。


    .


    有什麽東西墜在手心,堅硬而冰冷。佩恩驟然一驚,倉皇地伸出另一隻手,試圖抓住點什麽。


    可他什麽也沒能抓住……什麽也抓不住。


    早該安眠的逝者終於逝去,而他沒能聽完他的最後一句話。又或者,那句話根本沒能說完。


    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詛咒還是祝福。


    當寶石被握在他手中,仿佛被凍結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地麵微顫,縱橫交錯的裂痕褪去了偽裝,在法陣之外顯露無遺——它們從未能徹底恢複。然而裂痕之間,微光閃爍,新生的枝葉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簌簌地輕響著,迅速生長,蔓延,攀上雪白的牆壁,在古老的雕刻中添上新的色彩與圖案,也將所有默立不動的精靈包圍在其中,就像包圍著一尊尊古老的雕像。


    佩恩舉目四望,看見糾纏的根莖連接在岩石之間,奇異又和諧,仿佛它們從來便是相伴而生。白色花朵綻放在穹頂璀璨的寶石旁,又紛紛凋謝,細白花瓣落在他頭頂,像塔外飛揚的小雪,那麽輕,又那麽重,那麽冷,又那麽暖。


    他幾乎站不住,可仍有什麽死死地支撐著他,讓他不肯彎下腰來。


    他從每一個長老麵前走過,把每一張他其實從不曾用心看過的麵孔刻在心中。即使並非心甘情願……他們終究沒有自私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最後,他停留在斐瑞麵前。


    他的心裏是空的,並不覺得痛。如果他真的落下淚來,大概也隻會讓斐瑞不耐煩地皺起眉。


    他伸出手,又縮回,竟不敢碰觸。直到此刻他仍不能相信他已經死去,沒有心跳,沒有呼吸,甚至連靈魂都不複存在。連諾瑞安都至少留下了一聲呼喚……他什麽也沒有留下。


    他們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結局——想過即使以生命為代價,也總要換回點什麽有意義的東西,可這結果與他們的計劃並不完全相同。他們原本想要徹底摧毀這座高塔,即使讓長老們能活下來幾個,也要讓這象征著太多的塔倒下去。他想要的是斬斷過去,輝煌也好,陰影也好,通通扔掉,重新開始……如他們剛從星光下醒來之時一般,滿心迷茫,卻也滿懷憧憬。


    可斐瑞寧肯犧牲所有,豪賭一場,也還是留下了它。他總是罵他遲疑不決,罵他仁慈到軟弱,可他想要保護的東西……他不願舍棄的東西,比佩恩更多。


    那麽,他會帶著這座高塔所象征一切,繼續走下去,卻也絕不會再讓它,絆住自己的腳步。


    “吾神……歐默。”他抬起頭,“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能聽見……你創造了我們,你的光輝永遠在我們的靈魂之中,可無論你在或不在,我們不會再如藤蔓般依附你而生……你,和所有的神明。”


    種子落下,根葉新生,他們終究要自己生長。


    .


    綠色枝葉從白塔上冒出時候埃德緊張得快要掰斷自己的手指。他知道這並不是什麽壞事——岩葉同生,在精靈的傳說之中代表的是神的讚許。可他還是擔心得不得了。


    原本發生在塔中的絕對不是什麽好事,看佩恩砸門時的失控也能知道。那麽,什麽能讓壞事變成好事?


    他隻擔心佩恩會犧牲自己。


    可他沒能厚著臉皮跟在佩恩身後一起進去,這會兒再往裏衝隻會引起更多的慌亂,除非他能編個理由……


    輕微的騷動讓他回過神來。他抬起頭,看見佩恩自塔中緩步而出。


    微明的雪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他整個兒看起來就像一尊冰雪鑄成的雕像,可他的眼睛裏還有光。


    埃德鬆了一口氣,默默地退向一邊。


    趴在一邊的冰龍抖落一身薄薄的雪花,懶懶地舒展雙翼,眯起的雙眼裏卻隻有那頭跟著佩恩走出來的白豹。


    白豹警惕地豎起了耳朵,抬起的爪子微微一頓,默默地踱向另一邊。


    而佩恩已經停下腳步,視線掃過聚集而來的精靈。這裏有他的支持者,也有忠心於長老們的戰士與詠者,更遠處,林木的陰影下,還有懷著不安站在那裏……或依舊躲在自己家中的普通精靈。


    他們需要一個解釋……可他要對他們說什麽?不會再有一個薩克西斯將塔中所發生的一切展露在他們眼前,即使有,他該讓他們知道嗎?


    “我……”他開口,又頓住。


    一根橡樹枝垂了下來,正垂在他麵前,枝頭零星地開著幾朵花。雪尚未停,隨風而來的雪花亦落在枝葉間,瑩瑩有光。


    在他沉默的這一刻,精靈們向著他深深地低下頭去,雙手交錯在胸前。


    一片樹葉斜在了額頭上,微微有些癢。佩恩怔怔地站著,他看不到,也不敢相信——新生的花與葉正在他頭頂窸窸窣窣,仿佛天然的冠冕,而落於其上的雪花,閃爍如細碎的寶石。


    精靈之王沒有王冠,因為唯有神明可為之加冕。


    在第一位精靈王之後,唯有被稱為神眷之子的阿爾默斯曾得到這樣的承認——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在他頭頂形成了光冕。雖然矮人們十分懷疑那是用法術製造的幻象,但這樣的懷疑永遠不可能出自精靈之口。


    而此刻發生的一切更不容置疑。從來沒有什麽法術能用樹木撐起一座快要倒塌的高塔,且如此完美地與之融為一體。連佩恩都無法確定,這是出自長老們最後的意願,還是神明的垂憐。


    他張口,卻說不出話。在他做出那種事之後……在他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將不再把神的意誌放在精靈自己的意誌之上後,他卻得到了神的承認嗎?


    從前他大概會視之為諷刺,在他還懷著怨憎與懷疑的時候。可現在……或許斐瑞是對的,他們的確該拋開許多東西,可仍有一些,生在靈魂之中,紮根在血脈裏,至少現在,尚無法割離,也不該割離。


    此刻,他不再需要解釋任何事。但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所有黑暗與光明,卑劣與偉大,都會被忠實地記錄下來,而他衷心希望,那時每一個精靈,都有足夠的勇氣去接受,有足夠的寬容去理解,有足夠的智慧,不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


    埃德並沒能跟佩恩說上幾句話,也並不急於在這種時候追根究底,非要問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當柯瑞爾鼓著一張“我很生氣”的臉匆匆趕回,他也可以放心地返回斯頓布奇。


    離開之前佩恩把那顆寶石還給了他,讓他轉交給莫克。無意識地摩挲著寶石精心打磨的切麵時,埃德突然想起一個之前沒有想到的問題——黑岩矮人怎麽會知道這顆寶石在佩恩手中?它原本可是在奧伊蘭手裏的。而一個死靈法師又是從哪裏得到火焰之錘上的寶石?也許他根本不知道它真正的價值,否則也不會拿它封了諾瑞安的靈魂又扔回給莉迪亞……而莉迪亞應該也不知道?否則她不會把寶石給他……


    他把寶石轉來轉去地看了又看。老實說,除了特別大之外,沒有了封禁其中的靈魂,這寶石還真沒什麽特別之處,甚至還沒有三重塔裏那顆深海之心迷人……也許它原本的力量已經消失,所以誰也認不出它?除了……


    除了曾親眼看到過它鑲嵌在火焰之錘上的樣子的人……或非人。


    但莫克提起時佩恩立刻就知道黑岩矮人是要找他要什麽,所以他也知道——當然,他有足夠的時間和理由研究那塊寶石,而精靈對矮人的了解或許比矮人自己還要深。


    ……無聲之塔中會不會也有關於永恒之火的記載?


    埃德簡直想掉頭直接去問佩恩,但還是努力忍住了。佩恩要麵對的已經夠多,現在顯然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他迫不及待地把他的懷疑告訴伊斯,沒能把白豹抓回去養小龍的的冰龍卻很不耐煩:“哪兒來那麽多的為什麽?你幹嘛非得把每一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弄得一清二楚?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一直到被徹底遺忘也沒誰弄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不也還是一樣過嘛!”


    “……我覺得,”埃德嚴肅地批判,“你這樣是不對的。如果把消息告訴黑岩矮人的家夥不懷好意怎麽辦?如果奧伊蘭在寶石上做了什麽手腳怎麽辦?或者是莉迪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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