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向千裏之外的斯頓布奇,又輾轉從斯頓布奇傳回北國——羅莎能聯係上的是娜裏亞,而埃德此時卻正站在遠誌穀燒焦的草地上。


    這個原本寧靜美麗的小山穀,現在看起來比伊斯離開時還要淒慘。地麵被燒得左禿一塊,右禿一塊,冰融化成了水,把土坑泡成了爛泥,繚繞的黑煙和刺鼻的氣味薰得人眼淚直流,連唯一毫發無傷的、依舊隱藏在盛開的鮮花之後的木屋,都顯出幾分頹敗和陰沉。


    他還保住了因格利斯的墳墓……希望那位老法師的靈魂能夠原諒他的力所不及。


    至少,敵人已被趕走,或永遠留在了這裏,與草木的灰燼一起融入泥土。埃德知道他應該盡快收拾這一片狼藉——伊斯回來看到這亂糟糟的樣子多半要氣瘋。可他的心吊在半空,總也落不下來,像是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像是一切還沒有結束。


    他扭頭,對上一雙剔透如寶石般的眼睛,純淨如水,又有著如白雪覆蓋的廣闊冰原般的蒼茫。


    塞爾西奧安靜地看著他。不到兩年的時間,昔日的小少年已經長得快要高過埃德,清澈雙眼中也已不再有失魂時的混沌迷茫……可此刻透過那雙眼看著埃德的,也並不是他的靈魂。


    他微若螢火的靈魂正深藏在另一個靈魂之下,在沉睡中慢慢恢複——還能有恢複的可能,就已經無比幸運。


    “你有沒有感覺到……”埃德遲疑地開口。他其實說不清那種感覺,也知道“塞爾西奧”其實並不會說話,他就是……有點不安。


    繞了一個圈才飛到他這裏的消息,在他掛在腰間的鏈墜上激起一聲鳥鳴般的輕響。當他弄明白它從何而來,頓時臉色發白——他果然就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貝林!”他放聲叫道。


    大步走來的騎士比從前黑了許多,也瘦了許多,眼神卻比從前更堅毅沉穩。


    “我得離開。”埃德說。


    “夜鷹會守護此處。”貝林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多問一個字。


    在他身後不遠,格瑞安家領兵的老騎士情緒複雜的視線凝在他的背影上,他卻似乎毫無所覺。


    .


    埃德出現時天邊隱隱泛出蒼白微弱的光,遲到的太陽正在地平線下奮力向上攀爬。博雷納舉起雙手,幾乎想要情深意切地來一句“你總是能帶來光明”,但埃德的視線已經落在冰封的河流……和那條並沒有再變寬,看起來也已經足夠駭人的黑色裂縫上。


    他的臉色難看得博雷納沒敢再說什麽廢話,隻走過去給了他一個又輕又快的擁抱。


    一個朋友的擁抱。


    “我想他應該沒事。”他說,“伊森也應該沒事。”


    “……伊森·克羅夫勒也凍在下麵嗎?!”埃德的臉更黑了。


    那可隻是個普通人……這位國王陛下的信心到底是打哪兒來的?!


    “他可不是那麽輕易會死的人。”博雷納堅韌的神經讓他在這種時候也能把每一句話都自然而然地說得自信滿滿,“你的冰龍朋友顯然也不是吧?”


    ——真那麽自信你就不會急著找我了。


    埃德把這句話連著有點控製不住的焦躁一起咽回去。遷怒是最沒有意義的行為。何況……


    他回頭掃了一眼,還沒有打掃幹淨的戰場比遠誌穀也好不了多少。這一晚,博雷納大概過得跟他一樣豐富多彩。


    “其實我更擔心的是這個。”博雷納指向河麵。從上遊溢出冰麵的河水在流過冰層時大半也都凝成了冰,讓整個河麵越來越高,可能發生的災難也就越來越危險。


    “我已經派人到上遊沒有被凍住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盡快挖出一條通向蒂默湖的深溝。幸好湖水現在不深,河水的水量也不大……但這到底是維因茲河。”國王攤手苦笑,“而且,這消息可沒辦法徹底封鎖,如果傳出去,會被扭曲成怎樣,也不是那麽好控製的。”


    他今晚的確算是獲勝的一方,但耐瑟斯的影響力仍不容小覷。


    埃德蹲下去,伸手按在冰麵,手背上隱隱浮現出一隻銀色小鳥的輪廓——他們研究了那枚銀鳥胸針上的法術,把它的力量融入了身體之中,這樣,它就再也不會被丟失……無論何時,即使是在另一個世界,心念一動,他們都能彼此聯係。


    伊斯一定遇到了什麽麻煩,可他寧可把自己凍起來,也沒有叫他來幫忙……他們最近也沒有吵架啊!他到底又在別扭什麽?!


    埃德把那些雜草般冒出來的委屈和惱怒團起來塞進角落,也無視那道又開始蠢蠢欲動的猙獰裂縫,將力量凝聚在手心。


    他可以讓堅冰融化,可以去河底把伊斯拖出來,但如果他的朋友想要自己解決……首先,他最好還是確定一下這是否真是他自己的決定。


    .


    冰龍蜷縮在河底,完全把自己凍結在難以融化的堅冰之中。


    他保持著人類的形體。他蜷縮的姿勢更像是人類的嬰兒……但事實上,尚未誕生的小龍蜷縮在蛋殼裏時,也是同樣的姿勢。


    此刻厚厚的冰層就是他的蛋殼。他並不知道寒冰沿著河流延伸到了哪裏,他隻是竭盡所能地把自己保護起來。


    微不可見的光在冰層中流動,隨著他的心跳忽明忽暗,時不時的,會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暗影截斷光的流動,他微弱的心跳也會因此而停頓,然後頑強地再次跳動起來,像衝破岩石阻礙的流水,像在泥土之下埋得太深的種子,艱難卻不知放棄。


    一條稍稍明亮的光流連接在他與一臂之外的石棺上。被冰封的石棺裏已經沒有了掙紮抓撓的動靜,禁錮其中的人卻並沒有死去。


    他還沒死,就不會讓他要救的人死掉——哪怕是那家夥自己想死都不行。


    試圖侵蝕他的力量無聲無息地徘徊著,充滿耐心,甚至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溫柔……像母親。它含糊的低語根本聽不清是在說什麽,如透過水麵的陽光,帶著冰龍最喜歡的微微的暖意,輕撫著他的靈魂。


    可他真正母親的並不期盼他的誕生。他生命來自人類……也因為人類才有了意義。


    輕輕的,有另一種聲響,敲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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