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嗓子裏,塔伯在一陣暈眩中幾乎連內髒都想要吐出來。


    讓他懼怕的並不是腳邊的屍體——不全是。在瞬間的暴漲之後又突然黯淡下來的火光裏,他清楚地看見了那個不知何時出現的身影,無聲無息地站在光明之外,黑暗之中。


    他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卻似乎能夠感覺到那雙沒有絲毫改變的淺藍色雙眼正靜靜地凝視著他。


    那是他不可能認錯的身影。站立的姿勢,右手搭在劍上的角度……他更熟悉的是他的背影,他在那短暫的、還懂得並追求著真正的榮耀的幾年裏,仰望和追隨過的人……


    “……斯……科特……”


    顫抖的聲音飄散在微風裏,幾不可聞。塔伯的手指痙攣般死死地扣在粗糙破裂的磚縫裏,疑心自己其實陷在一場噩夢之中。


    但無論他如何努力,卻依舊無法醒來。


    黑暗中的身影動了起來,漸漸逼近。那死去了近十年的聖騎士……被他親手拖進焚燒爐裏的人,跨過還在奄奄一息地燃燒著的火把,站在了他的麵前。


    ——那真的是斯科特?克利瑟斯。


    微弱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前方,像十年前一樣年輕的麵孔上帶著沉沉的怒意,同樣短短的金發,短短的胡須……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更像是金色,帶著一點微微的水藍。那或許是因為微弱的火光而產生的幻覺。


    他距離如此之近,近得塔伯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這是活著的斯科特,而不是什麽憤怒的鬼魂。


    但對塔伯來說,這卻比因為仇恨而徘徊不去的冤魂更為可怕。


    喉嚨裏無法控製地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像是臨終的人最後的掙紮。動彈不得的塔伯絕望得甚至想要鑽進焚燒爐裏——如果死亡能讓他逃開這一刻的懲罰。他寧可死掉。


    斯科特的目光並沒有在他臉上停留多久,盡管對塔伯來說,那短暫的時間已經像是凝固的永恒。


    本該死去已久的聖騎士低頭看向地麵。羅威爾赤.裸的上半身在黑色泥土上白得刺眼,神情卻依舊安詳。


    斯科特沉默地脫下自己的外套,單膝跪地,覆蓋在昔日同伴的屍體上。


    當他站起身,再一次望向塔伯時。塔伯反而冷靜了許多。


    他的靈魂像是分裂成了兩半。一半在尖叫著乞求寬恕或解脫,一半卻還在不甘地尋求著答案……和一線生機。


    “……你不該在這裏。”他低聲說,“你不該還活著。”


    斯科特環顧周圍。目光停留在更靠近荒地邊緣的一座焚燒爐上。


    “……你在那裏焚燒我的屍體。”他說,語氣平靜得可怕。


    但塔伯能從他明亮如有火焰燃燒的雙眼中看到洶湧的憤怒和炙熱的仇恨。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在斯科特的注視中燃燒起來,一點點化為灰燼,就像十年前他站在那裏。忽冷忽熱,渾身顫抖。近乎茫然地看著斯科特的屍體被熊熊燃燒的火焰所吞噬……


    但斯科特並沒有化成灰燼,從來沒有。


    不是像他告訴安特的那樣,化成了灰,散在風裏。落進河中,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他記得很清楚,火焰總是燃不了多久就急速地熄滅。將那具麵目全非的焦黑的屍體暴露在他眼前,像是要讓他一次次看清自己的罪行。並深刻在他的靈魂之上。


    他絕望地試了一次又一次,但無論他扔進了多少容易燃燒的東西,澆上油,撒上酒……全都無濟於事。


    最後,在一陣油然而生的狂怒之中,他把屍體拖出來,從焚燒爐後扔了下去。焚燒爐後是陡峭的斜坡,下麵是環繞洛克堡的護城河,連接著水渠,直通維因茲河。


    聽著屍體落進水中那一聲悶響時他異常平靜。那時他根本就已經沒再考慮什麽毀屍滅跡,什麽未來國王的命令,什麽被承諾的權力與榮耀……他隻是單純地覺得憤怒。


    這並不全是他的錯,憑什麽要讓他獨自麵對這一切?


    之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就睡,甚至沒有洗去手上的烏黑和油脂。


    那一晚他睡得很沉,連夢都沒做一個。醒來後他平靜地等待尼娥女神的震怒,等待著任何從天而降的懲罰——反正,倘若諸神真的目睹了這一切,有人得到的懲罰該比等待他的更加殘酷。


    但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站在人群中目睹安特?博弗德加冕為王,神情肅穆又謙恭,仿佛真如吟遊詩人們在宴席上所高唱的那樣,作為諸神最虔誠的信徒,擁有一個公正、勇敢而聖潔的靈魂。


    就在他身邊,曾與斯科特並肩作戰的聖騎士們拍手歡呼。


    他在席間大聲笑了出來,但所有人都以為那是因為難以抑製的喜悅。隻有安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


    如果他在那時站起身來,大聲將真相公之於眾,事情會變成怎樣?——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畢竟,他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選擇了心安理得地接受安特回報的一切,把那一段可怕的回憶深埋在心底。


    十年……他幾乎都已經相信安特用顫抖的聲音告訴他的那一句“諸神已死。”


    ——但諸神並未死去。站在他麵前的人,便是最好的證明。


    “這不是我的錯。”他神情呆滯地開口,平靜又絕望,“我隻是奉命行事。”


    斯科特眼中的輕蔑讓他無地自容,但他依舊喃喃地堅持著:“我隻是奉命行事……”


    斯科特俯身抱起羅威爾的屍體,最後看了他一眼,眨眼間消失在空氣中。


    火把不知何時已完全熄滅,一片黑暗裏,塔伯依舊緊貼著焚燒爐,茫然注視著眼前的虛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隻是奉命行事……”


    .


    夜幕散去,群星隱沒。黎明時分,從水底隱約可見的天光溫柔而多變,從微紅至金黃,又逐漸變得越來越淺,越來越明亮……


    斯科特輕輕揮動雙臂,鑽出了水麵,在燦爛的陽光下眯起了眼。


    即使不再是水神的騎士,躺在水底依舊能讓他平靜下來。伊斯曾在無意間提起過埃德也有同樣的習慣……那大概隻能用血緣來解釋。


    一眼看見不遠處的樹下那具屍體時,被流水帶走的怒火卻再次自心底噴薄而出。


    他從未料到會有另一個聖騎士遭遇同樣的命運——如果不是在離開洛克堡時看見了東門外那片荒地上的火光,突然控製不住地想要一探究竟,另一個罪行會被隱藏在黑夜中……他不知道羅威爾的靈魂是否能平靜地接受這一切。


    至少,他不能。


    他該殺了塔伯。不單是因為塔伯曾做過和想要做的事……即使已經有太多人知道他還活著,讓安特得知這個消息也還是太早。但在看清塔伯眼中恐懼和乞求時,他卻突然間心生厭惡……和一絲憐憫。


    他根本不值得他動手。


    也許是時候讓真相暴露在世人的麵前——他的確還沒有做好準備,但他能夠感覺到,一切正如逐漸逼近的夏日洪水一般,發展得越來越快,越開越無法控製,隨勢而行,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上一次潛入洛克堡時他順手幫了羅莎和那個精靈劍舞者一把,雖然不不清楚他們為什麽會陷在洛克堡中。他另有急事,也無暇去深究。這幾天斯頓布奇城裏緊張的氣氛才讓他意識到,事情或許並不簡單。


    盡管越來越擅長隱藏和傳送,暗中探聽消息什麽的,依然不是他所擅長的。也許他該回去問問科帕斯,即使距離遙遠,那個牧師的消息也還是比他要靈通得多。


    此刻更讓他覺得不安的是,羅威爾的死是否也與此有關?——他是不是曾有機會讓他免於死亡的命運?


    他與羅威爾並不算太熟。那時羅威爾才剛剛成為聖騎士不到一年,而且似乎有意無意地與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隻有大大咧咧,從不知道什麽叫“距離”的菲利能跟他說上幾句話。他也不知道羅威爾到底因何而死……不過,這顯然與安特有關。


    安特?博弗德——每次想到那個曾被他當成朋友的男人,斯科特總是很難控製複仇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甚至開始覺得能否複仇並不重要,在他有越來越多的事情需要擔心的時候。該毀滅的注定會毀滅……該逝去的注定要逝去。


    力量在血液中流淌,像是某種充滿誘惑的呼喚。斯科特走到羅威爾的屍體前,蹲下身來,猶豫不決。


    他能讓他複生——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但是,那是正確的嗎?


    看著自己的軀體像垃圾一樣被塞進焚燒爐,在火焰中開始扭曲時,太過強烈的憤怒與仇恨讓他放棄了自己原本可以得到的平靜,選擇了另一條路……他並不後悔,但他是否有權代替另一個靈魂做出決定?


    逝者有其歸宿,生者不可強求……


    遲疑了好一陣兒,斯科特再次抱起了羅威爾的屍體——對於聖職者來說,失去靈魂的軀殼並不重要……但依舊值得更好的歸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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