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抬起頭,扭了扭脖子。


    他正盤腿坐在地上,腿上攤著一本巨大的黑皮書,覺得有點昏昏沉沉的,眼睛也又酸又澀。書房裏彌漫著無法分辨來自何處的、柔和的光芒,但看了太久的書,他開始覺得所有的字都在扭來扭去,不肯乖乖地被他抓住。


    他腿上的這本書沒有被因格裏斯標記,其中記載著人們所知的巨龍的傳說。他一時好奇地把它抽了出來,想要看看在人類的心目中,龍到底是怎樣一種生物,結果跟他知道的也沒什麽兩樣。


    驕傲,貪婪,狡猾,強大,凶殘……而且最後都沒什麽好下場,簡直是人們最喜聞樂道的巨龍故事的典範。


    寫下這本書的是個頗有趣的吟遊詩人,經常離題萬裏,能從一條話癆又寂寞,抓住冒險者的第一件事不是撕裂他們的身體,而是把他們半埋在土裏,先聽它囉囉嗦嗦,滔滔不絕個兩三天再說的褐岩龍……一直扯到海精靈如何養育自己的後代。


    書裏有很多事的確發生過,有些則連他——以及他的祖先,都從未聽說。他懷疑那很有可能都是瞎編的,但這位吟遊詩人倒是非常奇怪地用精靈語拚對了每一條龍的名字。


    其中甚至有他的父母——真正的父母,因為離群索居,很少與人類起衝突而隻有寥寥幾句“據說”、“似乎”和“或許”。


    他心情複雜地發了一會兒呆。忍不住又撓了撓手腕。


    這兩天他們都沒有太大的進展。因格利斯調配出了幾種藥水,逐一塗在鐵環上,說要看看有什麽反應。其中一種讓鐵環周圍的皮膚瘙癢難耐,老法師不得不花了大半天配出另一種藥水給他止癢,但一直到現在,伊斯都還總覺得那裏癢癢的。


    但感覺上那鐵環似乎的確鬆了一些,至少,他不再每天都渾身無力,隻想睡覺。也不再有那種無法擺脫的脹痛。


    這讓他多少有了一點希望,也不再總是沒耐心地扔書或者煩躁地轉來轉去。穆德會準時為他們送來三餐。它是個挺擅長烹煮各種食物的木魔像……娜裏亞說不定能跟它成為好朋友。


    伊斯回頭看了一眼,意識到穆德已經很太長時間沒有出現了。


    他把書塞回書架,穿越書房與客廳之間無形的屏障,驚訝地發現天其實已經完全黑了。永遠不會自己熄滅的蠟燭在桌子上靜靜地燃燒著,甚至不會隨風而動,但哪裏都沒有穆德的影子。


    木魔像也會失蹤嗎?


    伊斯有點不安地想著。


    屋子裏突然閃過一陣隱隱的紅光,然後又是一陣閃電似的白光,卻沒有雷聲響起。


    光是從屋子外麵投進來的。伊斯跑進了花園,看著穀口方向那一片時明時暗的天空,意識到那是某種法術發出的光芒。


    “啊,我們有客人了。”


    因格裏斯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後,平靜地開口。


    不請自到的客人。


    伊斯掉頭跑回了屋子。很快便提著一柄老法師收藏的長劍跑了出來。


    “……你要去幹嘛?”老法師慢吞吞地問他。


    “幹嘛?穆德是用木頭做的,要是被人當柴劈了怎麽辦?”


    伊斯沒好氣地回答。


    “啊……”因格裏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擔心它?”


    伊斯確定他臉紅了——希望因格裏斯因為天黑而不會發現。


    “我隻是不想沒人給我們弄吃的!”他惱怒又心虛地否認。


    老人似乎笑了起來。


    “別擔心。小龍,穆德連一條龍都能阻止,不會應付不了那些不肯死心的客人的。”


    ——一條失去了力量,被禁錮在人類的形體裏的龍!


    伊斯憤憤地想著,同時也意識到這裏並不需要他幫忙。那些“客人”顯然不是第一次造訪,老法師應該早有準備。


    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提著劍站在彌漫著花香的庭院裏。遙望著穀口的方向。那些不同顏色的光芒又閃了好一陣兒,才突然平息下來。


    他忐忑地等待著。終於聽見那緩慢而規律的腳步聲,穆德細長的身影從黑暗中出現,不緊不慢地走向他們,然後歪著頭在他們麵前微微俯下身,那樣子活像是在問“你們在這裏幹嘛?”


    它看起來毫發無損,甚至連頭頂上的葉子都沒有掉一片。事實上,它還冒出了一片新葉子。伊斯懷疑它搞不好還能開出花兒來。


    “……我餓了。”年輕的冰龍惱怒地開口,覺得自己的擔憂極其可笑。這具魔像可比現在的他要厲害得多。


    穆德緩緩點頭,邁著開長腿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伊斯眼尖地在它腿上發現了一條不深不淺的刀痕。


    看來它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受傷。


    “……你會烤兔子嗎?”他不由自主地跟在了穆德身後,“我看見廚房裏有兔子。我吃夠燉菜了,你就不能換點別的嗎……”


    因格裏斯站在庭院裏,默默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滿臉的皺紋在笑容中變得越來越深。


    .


    第四天傍晚的時候,因格裏斯終於聲稱他有辦法了。


    伊斯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不知從哪裏翻出幾根小小的,細長慘白的骨頭,跟另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起燒成了灰,調出一種黏糊糊的黑綠色的東西,仔仔細細地塗在了鐵環上。


    這次他什麽咒語也沒念,隻是靜靜地盯著那個鐵環,像是它也能開出花兒來似的。


    起初沒有任何動靜,但漸漸地,伊斯感覺到鐵環開始發熱,在熱到開始灼痛他的皮膚時……鐵環脫離了他的手腕。


    伊斯愕然地看著它突然斷開。像一條黑蛇一樣軟軟地掉在了桌麵上,斷成幾截,忍不住好奇地戳了戳。感覺像是在戳一坨泥。


    “……你怎麽做到的?”他忍不住問道。


    “啊,我犯了一個錯誤,試圖解開施加在它上麵的,針對被它束縛的人的魔法——但事實上,我完全可以無視那個,而選擇破壞它本身。莉迪亞大概覺得它已經足夠堅固,不需要再另加保護。但我可是那個製造它的人。”


    老人難得地顯出幾分得意。


    “……你怎麽知道是莉迪亞?”伊斯低聲問道。如果他沒有記錯,艾倫根本沒告訴因格裏斯這鐵環如何套到他手腕上的。


    “我有我的秘密。”老人微笑著豎起一根手指。


    伊斯沒有再追問下去。漸漸感覺到久違的輕鬆和自由。


    他跳起來衝出屋子,衝出開滿鮮花的庭院,任由興奮與喜悅衝刷著整個身體。


    以及,力量。


    當因格裏斯慢悠悠地挪出門的時候。看見的已經不再是一個悶悶不樂,脾氣別扭的年輕人,而是一條巨大的冰龍。


    那傳說中由這個世界獨自孕育的最偉大的造物,正揚起長長的脖子,在陽光下舒展著雙翼,尾巴還歡快地拍打著溪水,驚得好幾條黑灰色的小魚高高躍出水麵。


    穆雷在他身後晃悠著身體,老人點點頭,像是能聽見它無聲的讚歎:“沒錯。沒錯,一條龍……它真夠大的不是嗎?”


    冰龍邁著驕傲又威嚴的步子走到他們麵向,向著老人垂下頭。


    “我欠你一個情。”它說。


    “事實上。我欠艾倫?卡沃一個情,就當是還清了吧。”老人微笑著。


    冰龍固執地搖頭:“你還是欠他的,而我欠你的,你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麽?”


    老人沉默著,像是突然陷入了恍惚之中,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當我還年輕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半精靈……他告訴我,有一天我會遇見一條龍。而它會需要我的幫助。”


    “凱勒布瑞恩?”冰龍疑惑地問。但眼前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它壓根兒都還沒有出生呢。


    “他能預知未來?”它隻能如此猜測。


    因格裏斯搖了搖頭:“對我們來說那是未來,對他來說卻很有可能是過去……我所見過的人裏,沒有一個比他更神秘。”


    “……是他讓你幫我的嗎?”冰龍本能地更不想欠半精靈的情,那絕對會是更大的麻煩。


    “不。他隻是這麽告訴我,並沒有要我做出任何承諾。”因格裏斯回答。


    “那麽我還是欠你的。”冰龍說,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


    老人低低地笑出聲來:“如果你這麽堅持的話……那麽的確有一件事,是你可以為我做的。”


    他回頭看了看鮮花掩映中的小屋,看了看他沉默而忠實的仆人。


    “我隻是個人類……而人類終究難逃一死。我不懼怕死亡,但這裏……這裏藏著我一生的心血,藏著無數不該被毀滅,也不該落入某些家夥手中的寶藏。”


    老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而緩慢:“你問過我那天晚上的‘客人’是些什麽人,我隻能告訴你,他們覬覦這裏的一切,我的知識,我的收藏……我的創造。像他們那樣的人會永遠存在,而這裏會需要一個守護者。”


    “……我不能留在這裏,至少現在不能。”冰龍有些為難地說。它明白老人想讓它做什麽了。


    “不是現在,小龍。我還活著呢,就算我死了,穆德也能守住這裏,但它的力量會一天天消失。”老人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冰龍的下顎,“當這裏需要你的時候……你會知道的。”


    “那麽我答應你。”冰龍鄭重地點頭,“我發誓我會守護這裏的一切……像一條龍守護自己的寶藏。”


    在找到斯科特之後,它就能回到這裏來。這個安靜又美麗的山穀,還有一個沉默的陪伴者和無盡的藏書——它簡直更像一個禮物,而不是負擔。


    “這裏的寶藏可比什麽寶石和金幣要有用得多。”老人滿意地微笑著,“你一定得承認這個。”


    冰龍沒有反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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