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特卡找上他的時候,伊斯因為尷尬而怒氣衝衝,埃德緊張地溜出去想找來娜裏亞或者斯科特。他覺得要是沒人阻止,他們肯定會打上一架。


    伊斯已經聽說了努特卡的指控——他殺了她父親。


    可她見鬼的父親到底是誰?!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殺過什麽野蠻人……死的不算。


    真要動手他也不怕,隻不過以這種樣子來麵對這個聲稱與他有殺父之仇的女野蠻人,感覺實在有點荒謬。


    努特卡看起來雖然心事重重,卻也十分平靜,似乎並不想動手。


    “莫克你救了我的族人,我不殺你,但我一定得知道真相——到底是不是你殺了我的父親?”


    “我怎麽知道你父親是誰?!”伊斯毫不客氣地反問。


    努特卡躊躇片刻才像是下定了決心。


    “是不是曾經有一個野蠻人……在你受傷快要死掉的時候,抓來海豹喂你?”她問道。


    伊斯愣了一下,雖然對“喂”這個詞不太高興,還是以一個七歲小孩能表現出的最傲慢的姿勢點了點頭。


    “所以他沒有撒謊。”努特卡喃喃自語,神情卻有些奇怪。


    “……你覺得他不該救一條龍。”伊斯幾乎一眼看穿了她,卻也不怎麽生氣,連他自己都至今想不明白,那個野蠻人為什麽會救他。


    努特卡並沒有否認。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再次開口:“我告訴族裏的薩滿,普特……我的父親曾經救過一條冰龍,他們要麽指責我撒謊,要麽說是普特帶來了所有的災難,他甚至根本不該越過冰海,那是不被允許的行為,他的靈魂將被詛咒,永遠也無法安息。”


    她的聲音終於顫抖起來,而伊斯隻能沉默以對。這難道也算是他的錯嗎?他並沒有向任何人求救……


    “但即使他救過你……你還是殺了他。為什麽?!”女戰士在憤怒中逼近了伊斯。


    伊斯皺起眉:“我殺了他?”


    “你要否認嗎?我有許多族人都看到了這個。”努特卡的表情說不出是期待還是失望,“還是說那不是你,而是另一條龍?”


    “……那是我。”伊斯沉默半晌才回答。


    努特卡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這並不是她期待的答案。


    娜裏亞一頭衝了進來。差撞到努特卡的背上。


    “伊斯!”她叫道,就像她曾經做過的那樣,本能地擋在了伊斯和努特卡之間。


    伊斯原本並不想解釋什麽,他習慣了被當成邪惡的巨龍,再多一件罪行也無所謂……但他盯著娜裏亞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說了下去:“可那個時候你父親已經死了。”


    努特卡的眼神疑惑而恐懼:“你是說他變成了……那些亡靈?”


    似乎比那些更糟——伊斯想起那像是拚湊起來的身體,但他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努特卡低下頭,神情複雜。她長久以來的仇恨完全弄錯了方向,那讓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接受。


    但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她注視著娜裏亞因為發自內心的欣喜而分外明亮的笑容。歎了口氣,突然間如釋重負。


    “我會記得你為我們做的一切,即使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接受……我會繼續保守這個秘密。”努特卡低頭直視著男孩淺藍色的雙眼,認真地說。


    伊斯眨了眨眼,還沒想到該如何回答。努特卡已經準備離開。


    “等等!”伊斯脫口叫住了她,“你的父親……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他為什麽想要救一條冰龍?”


    那是一直深藏在他心底的疑問。他的親人和朋友一開始認識和熟悉的都是一個人類的男孩,他們放不下他,即使他變成了一條龍也不願放棄。他相信他們的愛毫無虛假,但永遠有不安隱藏在信任之下——即使是斯科特,伊斯也確信他在見到一條根本不認識的冰龍時第一反應是殺了它。


    而那個野蠻人。他們素不相識,他眼中所見隻是一條重傷待死的冰龍,在他死去之後切掉他的角作為屠龍的證明都更容易接受,但那個野蠻人卻沒有任何理由地選擇了救他。


    “……他說他不能看著一條龍這樣神奇的生物在他麵前默默地死去。”努特卡回答,帶著微微的驕傲之情,轉身離去。


    伊斯張了張嘴。還是沒能說出話來。這樣的理由實在太過簡單和直接,甚至讓人無法判斷到底是因為敬畏還是同情,所以他也不知道到底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瞧,這個世界對你也不是太糟嘛。”偷偷溜回來的埃德臉上掛著名為“我告訴過你了”的討人厭的笑容,然後他突然想起了什麽:“那是你追著那個死靈法師一直到悲泣森林還殺了他的原因嗎?因為他把救過你的人變成了亡靈?”


    “……不是!”伊斯惱怒地否認:“我殺他是因為他對我不敬——”


    那句話的尾音消失在了娜裏亞的懷裏。


    “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娜裏亞的語氣中滿是驕傲。


    埃德以為伊斯會像往常那樣因為“好孩子”這樣的形容而暴跳起來。但他沒有。男孩在娜裏亞的懷中一動不動,安靜得異乎尋常。


    他看不見伊斯的臉,也無從知道,那張小臉上前所未有地一片通紅。


    .


    過了十天左右,伊斯依然沒有多少進展,那讓他變得喜怒無常,難以應付。娜裏亞終於擺脫了對他過分溫柔的狀態,開始在他鬧別扭的時候毫不客氣地叉著腰開罵,泰絲總是樂不可支地在一邊觀戰,而伊斯除了低頭認錯和逃跑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他又不能真的對娜裏亞怎麽樣!


    倒黴的總是埃德。年輕人對此笑嘻嘻地不以為意,甚至熱衷於和他暴躁易怒卻失去了殺傷力的朋友追逐打鬧。但斯科特發現,埃德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沒心沒肺,無憂無慮。


    他在一個夜晚被埃德驚醒,被噩夢纏繞的年輕人發出窒息般的聲音,端正的麵孔因為驚恐而扭曲,在他含糊的囈語中,斯科特隻聽清了一個詞——“血”。


    “他殺了個死靈法師。”同樣被埃德驚醒的伊斯低聲告訴他。“大概是他第一次殺人……那時他的臉白得就像死人。”


    “……他該回家了。”斯科特說。瓦拉的兒子理應得到另一種生活——更平靜,更安全的生活。


    第二天,當斯科特對埃德提起這個的時候,年輕人愣了一下。


    “回家?”


    他已經找到了伊斯。他們依然是朋友。他甚至還找到了斯科特——他人生的第一次冒險之旅難以置信地成功,而瓦拉還在等著他……他的確沒有理由不盡快回家。


    “可是……”埃德猶猶豫豫地看了伊斯一眼,“他還沒辦法變身呢……”雖然他留在這裏好像也幫不上什麽忙。


    “我會照顧他。”斯科特微笑著說,“告訴瓦拉不用為我留著城堡,那是她的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去看她。”


    “可是……”埃德依舊猶豫著,他想念瓦拉,就這麽回去卻又總覺得不怎麽甘心。


    “我還需要你幫我一個忙。”斯科特隻好用另一種辦法:“聽說聖者費利西蒂已經回到柯林斯神殿,我需要有人盡快把這裏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或者肖恩?佛雷切。我們還弄不清莉迪亞到底想幹什麽。但她的目的絕對不止這片冰原和野蠻人。你得警告他們,以及艾倫……告訴艾倫我很抱歉,也許有一天我會回去向他解釋一切,但現在還不行。”


    埃德點點頭:“我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他似乎接受了“回家”這個建議。


    “但我覺得娜裏亞大概不會肯跟我一起回去。”他說。


    .


    “好吧。”娜裏亞平靜地說。


    “我知道你想帶伊斯一起回去。但是你瞧……呃,什麽?”埃德瞪大了眼睛,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好吧’。”娜裏亞瞪他一眼,“我的確是想帶伊斯回家,但我也知道這沒那麽容易……”


    埃德鬆了一口氣:“是呀!而且即使回家我們也不是什麽都做不了,記得泰絲那個印一大堆書的主意嗎?我覺得我們可以試試……”


    泰絲曾經突發奇想地說過不如幹脆把一切都寫下來。靠辛格爾家的財力印上無數本,像諸神的告誡或智者的箴言那樣,鋪天蓋地地發到魯特格爾、安克坦恩、北部冰原,甚至東南的自由城邦,西部荒漠另一邊的諾瓦爾……發到整個大陸的每個角落,讓它變成每個孩子的睡前故事書。每個女人墊在針線下,放在茶桌上的漂亮小繪本,插在書架上的經典之作,每人都會捧在手中的流行讀物……這樣堅持個上百年,應該就能夠成功地改掉人們非得在“龍”前麵加個“惡”的習慣了。


    但娜裏亞根本沒理他。隻是自顧自地說下去:“雖然我真的想過敲暈了他裝在袋子裏拖回家去。”


    伊斯打了個哆嗦,叫道:“什麽?!”


    “可諾威說那樣不行。”娜裏亞歎氣,“連泰絲都覺得那不是個好法子。”


    “當然不是!”伊斯吼道,“你們到底還瞞著我打了多少這樣的主意?!”


    “也不是太多,然後我算是明白了,至少現在,是真的沒辦法帶你回家。”娜裏亞憂傷地說。


    伊斯差點就脫口說出“感謝諸神”。


    “你真的一點也不想回家嗎,伊斯?”娜裏亞掩飾不住她的傷心,“我知道我和艾倫並不真的算是你的親人……”


    “別說傻話!”伊斯的語氣因為惱怒和慌亂而有些粗魯,“你知道我從來沒這麽想過。”


    “所以你還是願意叫我‘姐姐’?”娜裏亞的笑容充滿期待。


    伊斯憋了很久,臉上神情變幻,終於還是低著頭叫了一聲“姐姐”。


    娜裏亞歎了口氣,伸出雙手,輕輕擁抱他,“我知道你會好好的,斯科特會照顧你……你也知道,有人會永遠等你回家,是不是?”


    伊斯無法開口,卻突然間想要感謝他曾經怨恨過的一切。


    即使他永遠也無法成為一條真正的巨龍,即使他會被同族所排斥,也依舊被人們所懼怕,即使在更漫長的時間裏他隻能因懷念而更覺孤獨,但至少,他曾經擁有這些——


    家人,朋友,和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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