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製的床鋪透露著幾絲古意,絲滑的錦被上繡著大朵大朵豔麗的牡丹,配上窗外夕陽灑上的那麽一點餘暉,這場景便無端透出幾分活色生香來,讓人禁不住好奇這到底是哪位美人的繡塌。


    可惜,這床上躺著的卻不是什麽美人,而是一個男人。


    形銷骨立的男人。


    他已過中年,但除了那鬢角的白發外,歲月並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衰老的痕跡,男人微微蹙起的眉仍然像個孩子一樣惹人心疼。


    男人睡得很不安穩,連帶著床榻旁的吊瓶也隨著他的動作不安地晃動起來。


    他猛地睜開眼,露出一雙滄桑而又疲憊的眼睛。


    “爸?”聞聲而來的女人連忙將手中的東西放到一邊,她身著一身素色旗袍,麵容和床上的男人並不相像,但倒也是個婉約的東方美人。


    ——正是那個在憶星咄咄逼人的江婉言。


    而被她稱為父親的男人搖搖頭,拒絕了她的攙扶:“就讓我這麽躺著吧。”


    他的聲音恍若泠泠清泉,聽在耳朵裏便讓人覺得舒適。


    可聽到這聲音的江婉言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太累了,男人疲憊地閉上眼睛,他江嶽居然也會有這麽軟趴趴的一天。


    真是可笑。


    “爸……”江婉言哀哀地叫了一聲,配上她那婉轉的嗓音,頗有一種杜鵑啼血的悲涼。


    江嶽的眼皮動了動,他拍了拍女兒的手:“別哭了,看你像什麽樣子。”


    此刻的江婉言沒有在劇組時的柔軟,也沒有了麵對華玲時的威風,她就像一個最普通的女孩一樣,麵對著至親的痛苦卻隻能無力地哭泣。


    “這都是報應啊……”江嶽幽幽地歎了一聲,“報應啊……”


    “才不是報應,”江婉言眨眨眼將眼中的淚水壓了回去,“爸,我已經見到裴姨的兒子了,我會好好補償他的。”


    我會好好補償他的,所以可不可以讓這報應來的晚一些。


    但床榻上的男人卻搖了搖頭。


    “晚了,”江嶽道,“一切都晚了。”


    從他把出賣裴芸的那一刻起,這因果就已經種下了。


    他鬆開握住江婉言的手,摸索著從枕邊拿起一張照片,那照片似乎是在哪個劇組照的,背景雜亂,但照片上那對麵容姣好的青年男女還是十分惹人注目。


    正是江婉言向裴遇舟討要的那張合照。


    “真像啊,”江嶽睜開眼看了看那照片,他用泛青的指尖拂過照片上裴遇舟的臉,神色間竟帶了幾分欣慰,“沒想到一轉眼,她的孩子也這麽大了。”


    江嶽說話又緩又輕,像是一縷隨時都會散去的煙,與當年那個風華絕代豔|光四射的十二月派若兩人。


    看著江嶽的神色,江婉言的嘴巴抖了抖,到底還是問出了那個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


    “爸,你愛裴姨嗎?”


    “愛?”江嶽反問一句,隨後便堪稱愉悅地笑了起來。


    不是微笑,而是出聲地大笑,甚至笑到床上的男人忍不住咳出淚來。


    這下江婉言是徹底慌了神,她不顧江嶽的阻止,強行將對方扶了起來,並且不斷地用手輕拍著父親的後背為他順氣


    沒了那床錦被的遮擋,男人瘦到極致的上身便完全地暴露出來,那些骨頭的形狀清晰可見,似乎在下一秒便會支棱棱地戳破男人那層脆弱的皮膚。


    但他仍舊是美的,最妙的美人哪怕病骨支離也仍舊是美的,隻是這份美麗仿佛開到荼蘼的花朵,透露著一種**的死亡氣息。


    “我這一生,隻愛過一個人,”江嶽順過氣來,看向江婉言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慈愛,“我隻愛你媽媽。”


    江婉言一愣:“可是你對裴姨……”


    “傻孩子……”江嶽側頭看向這個被他疼了一輩子的女兒,“那是愧,一生都還不完的愧。”


    “爸爸,你已經很護著裴遇舟了,”江婉言對父親的話並不認可,“若是這些年沒有爸爸暗中和那個人周旋,裴遇舟哪能這麽完完整整地活著。”


    “這件事您已經牽掛了半輩子,難道還算不上還完嗎?”


    “婉言,你還小。”江嶽隻說了這麽一句便不再多言,一時間房內的氣氛有幾分冷凝。


    “我不小了!”江婉言緊了緊手中為父親擦汗的帕子,“爸,我不想和楊詩潔合作,也不想再和那個人鬥了。”


    她和爸爸好不容易才丟掉了那些肮髒的東西,如今卻要自己再跑回那個圈子,江婉言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憋屈。


    “你看,”江嶽伸出自己沒有輸液的右手,那隻手蒼白無力,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但即使是這樣也不難看出這是一隻養尊處優的手,“爸爸這手上就算沒有真正沾上過人命,但也是害得不少人妻離子散生不如死。”


    而第一個被他推向深淵的人就是裴芸。


    “現在爸爸快死了,也總想著為這些人做些什麽。”


    “你是爸爸的女兒,爸爸沒做到的事情,就由你來完成吧,”江嶽神色認真,“爸爸不想你同我一樣活在愧疚和黑暗裏。”


    “爸爸想讓你可以無憂無慮地唱戲,別像我,被俗事壓得開不了腔。”


    江嶽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但任誰都可以聽出他話語中的心酸。


    明明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戲園子,可等他真正贖回那園子的時候,那個名滿b市的十二月卻再也唱不了了。


    《江山梨園》是一部好電影,它成就了十二月,卻也毀了江嶽。


    身為江嶽的女兒,江婉言自然知道父親此刻在傷感什麽,她急急道:“《戲裝》已經在拍了,男主角是我親自調|教的,一定不會讓父親你失望。”


    江嶽搖頭想說些什麽,但他最終隻是輕聲道:“好啊,那爸爸就等著看了。”


    “無論是唱戲還是做事,你總歸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江嶽的語氣裏有著淡淡的驕傲,江婉言一直強忍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滾滾而下:“我不會讓爸爸失望的。”


    “我會推翻他,我會保護好裴遇舟。”她看著床上瘦得不成人形的父親保證道,“我會去自首,然後清清白白地唱一輩子戲。”


    在聽到“自首”兩個字的時候,江嶽明顯愣了愣,一滴淚從他沒有一絲細紋的眼角滑落:“婉言,你比爸爸勇敢。”


    “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啊,”江婉言吸了吸鼻子,動作間竟有幾分小女兒的嬌憨,“我和爸爸是一樣的。”


    一樣會因為曾經做過的錯事而被壓得開不了腔。


    “楊詩潔已經同意和我們合作了,”江婉言在江嶽的背後墊了一個軟軟的枕頭,“被一手養大的狼崽子咬一口,想必他也會很痛吧。”


    這一番動作又消耗了江嶽不少力氣,他大喘了幾口氣才道:“你答應了她什麽?”


    “幫她解決柳鎮風,”見江嶽皺起了眉,江婉言又解釋道,“我當然不會真的動手殺人。”


    “柳鎮風本來就活不久了。”


    柳鎮風沉迷酒色,這麽多年下來早就被掏空了身子,這一遭大難下來他能撐到現在已經實屬好運。


    “可說也奇怪,這柳鎮風明明是被楊詩潔派去接觸裴遇舟的,怎麽這會兒楊詩潔卻巴不得要自己人去死呢?”


    “什麽自己人,”江嶽笑了笑,“同咱們江家一樣,柳鎮風就是組織養的一條狗,隻不過他被奴役太久了,已經忘記怎麽反抗了。”


    “他手裏確實有些東西能威脅到楊詩潔,但那是在他神誌清醒的時候,一旦他落入這種局麵,那些東西便會化成他的催命符。”


    就和裴遇舟一樣。


    楊詩潔不解道:“到底是什麽東西?”


    江嶽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反問道:“婉言,你知道爸爸為什麽會找到柳鎮風當這部電影的編劇嗎?”


    “不是因為組織的要求嗎?”江婉言道,“柳鎮風可一直是組織的洗|錢利器,這種翻拍經典的電影他們怎麽會不來摻和一腳。”


    江嶽否定道:“不是組織,是我自己要請柳鎮風的。”


    “畢竟他當年也全程跟完了這場電影,我想著把改編劇本的權利交到他手裏總不會讓我失望,但沒想到……”


    沒想到柳鎮風在電影開拍沒幾天後便成了植物人。


    “他?”江婉言有些疑惑,“《江山梨園》的製作名單裏可沒有柳鎮風的名字。”


    “當年他還隻是個在劇組打雜的小工,”江嶽的眼神裏有一絲追憶,“但他當真是熱愛電影的,也是當真熱愛裴芸的。”


    江嶽自小在梨園長大,一雙眼睛早就看破人世冷暖,那個一直在片場角落盯著裴芸的少年自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目光倒是真摯熱烈,可惜當時明珠已然有主,也不知裴芸和對方說了什麽,在拍攝的後半段江嶽便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少年了。


    當多年後江嶽在報紙上看見柳鎮風那張臉時,他心裏不是沒有感慨的,當年的劇組小工搖身一變成了知名編劇,曾經的青澀幹淨消失地無影無蹤,剩下的唯有紅燈綠酒聲色犬馬。


    尤其在得知對方一腳踏入憶星大門的時候,江嶽第一次感覺到了命運的強大。


    兜兜轉轉,二十幾年前的那些人竟又聚在了一起。


    隻不過,那個巧笑倩然的女子卻再也回不來了。


    “我承認柳鎮風熱愛電影也有幾分才氣,他的成功也不完全是靠憶星的吹捧,但他的人品實在是太差了,”江婉言不讚同道,“這次的事情完全是他罪有應得。”


    “從他迷|奸了那個女孩起,他就該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那天的發生的一切江婉言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她也從薑珩嘴裏聽了個大概。


    “我會保住薑珩的,”江婉言保證道,“《戲裝》的男主角,誰也動不得。”


    電影都拍了一半,她絕對不會讓劇組在這個時候爆出醜聞。


    等一切塵埃落定,她會親手送薑珩進警局。


    包括她自己。


    江嶽咳了兩聲:“動得動不得可不是你能說得算的。”


    “裴芸的兒子,從來都不是任人擺布的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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