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周印手上已經有一件麻煩了。


    他剛剛收到一張傳訊符文。


    二十多年前,在他從周家村出來時,為了調查周家滅門之事,也為了救舅舅季榮,曾經隻身闖入東嶽平南軍大營,見到其主帥惠鈞,並且得惠鈞贈靈隱劍,由此欠下對方的人情。他給了惠鈞三張傳訊符文,告訴他在十萬火急的時候可以用,自己會找到他。


    二十多年過去,來自惠鈞的那三張符文從未被用過,周印幾乎也要忘了這件事情,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當年二十多歲的惠鈞,如今隻怕也已近天命之年了,他若是一生順遂,想將三張符文傳給子孫後代,周印自然也沒有意見,反正人情在惠鈞手裏,他想怎麽用,都是他的事情。


    但現在,惠鈞突然用了符文,而且不是一張,是三張。


    傳訊過來的隻有一句話:危急,救命。


    惠鈞在燃起那三張符文時,並沒有抱多大的期待,他純粹是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了。


    也許周印已經死了,他想到。惠鈞雖然不是修士,但深知修真之人每走一步,比他這種常在戰場上廝殺的人還要凶險,一個不好就會喪命,況且就算周印活著,也未必能夠解決他現在的境況。


    惠鈞看著周圍汙穢得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牆壁,還有周圍難聞的氣味,苦笑了一下,他一個人也就罷了,但是還有他的家人……


    他開始回想自己的一生,雖然也身居高位,收受賄賂,奉承君王,可他深信自己與那些庸庸碌碌的官員,還是有所不同的,最起碼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東嶽的江山社稷,上戰場,他從不退縮,衝鋒陷陣,他也身先士卒,不知為東嶽打贏了多少場仗,為國家開拓了多少疆土,可到頭來,竟要被人陷害,淪落到這等地步!


    惠鈞歎息一聲,低頭瞧見自己麵前那個破碗,裏頭盛著半碗已經看不清顏色的水,但是借著頭頂小格子窗戶照射進來的光線,他依稀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


    須發斑白,麵容憔悴。


    他已經不年輕了,昔日英武無雙的平南軍主帥,常勝將軍,而今也是垂垂老矣……


    歲月不饒人。


    惠鈞自失一笑,正要抬頭去摸摸自己額頭上的皺紋,忽然卻停住手。


    因為他看見一雙鞋麵。


    鞋麵很幹淨,視線往上,對方的衣服雖然是黑的,可卻幹淨整潔,一絲不苟。


    但是這樣幹淨的一身打扮,卻不該出現在這裏,尤其是……鐵欄之內。


    惠鈞的目光與來人對上,失態地張大嘴巴,半晌才不確定地,輕輕道:“周兄?”


    周印點點頭:“你不是用符文喚我來嗎,是要我救你出去?”


    他的聲音不大,可也不小,在守衛森嚴的天牢裏足夠引來侍衛。


    惠鈞不由轉頭往外張望。


    隻聽得周印道:“我已在這裏布下結界,無妨。”


    惠鈞點點頭,心情激蕩無法言語:“真沒想到……你還肯來……周兄風采更勝往昔了,想必修為已經大有所成了!”


    他這種沒有修煉的人,也看得出周印風儀不同凡俗,與二十多年前一比,簡直如蒙塵明珠拭去灰塵,綻放出熠熠光輝。


    周印嗯了一聲:“我先帶你出去。”


    惠鈞驚喜之下,又有些猶疑:“會不會連累到你?”


    周印沒說話,他掏出一張符文,遞了一滴血在上麵,將符文擲向地麵。


    眼前瞬間多了一個“惠鈞”,低垂著頭呆呆坐著。


    惠鈞看得張口結舌,他不是第一次看修士施法,卻第一次看見這麽幹脆利落的法術,連咒都不必念。


    周印沒等他反應過來,抓起他便走,兩人化作一道劍光,遁入那個小窗口。


    來無影去無蹤。


    惠鈞直到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坐在客棧廂房裏,還有點恍如夢中的感覺。


    旁邊周辰略帶不滿地看著這個多出來的大蠟燭。


    “現在你有什麽打算?”周印道。


    “周兄,大恩不言謝,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惠鈞苦笑了一下,他是真沒想到,二十多年前無意間的一個人情,能夠在二十多年後救自己一命。


    “隻是我的家人,三日之後就要被押赴刑場,滿門抄斬……”


    周印頷首:“我去救。”


    惠鈞看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忽然有點愧疚,當年應該多搜羅一些寶物給周印才是,相對於他的這種恩情,自己所付出的實在微不足道。


    又聽周印問:“你怎麽變成這樣?”


    惠鈞知他不熟悉東嶽內政,也無意長篇大論,三言兩語道:“我一直與右丞相蔣暉一直不和,又傾向左丞相一派,此番他在國君麵前進讒言,說我功高震主,設法收了我的兵權,又將我下獄,意圖趕盡殺絕。”


    周印點點頭:“蔣暉身邊有幾個修士,你可知道?”


    惠鈞記起眼前這人因為家門被滅一事,也是與蔣暉有些怨隙的,他想了想,道:“他身邊高手不少,聽說連元嬰修士都有,光金丹修士就有三個,周兄,恕我直言,你現在雖修為高深,可雙拳難敵四掌,隻怕要從長計議才好。”


    他心性尚算磊落,雖也與那蔣暉有血海深仇,卻並不慫恿周印前去報仇,反倒還出言相勸,比起那些口蜜腹劍的修士,不知要好多少倍,這也是當初周印對他高看一眼,願意給他三張符文的原因之一。


    103、


    屋外剛剛進入盛夏時節,外頭紫藤花開了一簇又一簇,像瀑布似的從樹上垂落下來,星星點點,白的紫的,十分曼妙。


    樹下成蹊,旁邊擺上藤椅藤桌,觀花賞景,別有趣味。


    但此刻的惠鈞,任美景入目,卻毫無心情,隻覺得如坐針氈,恨不得起來走上幾圈,隻是礙於旁邊坐著的人,不好失禮。


    右丞相蔣暉對惠家一門趕盡殺絕,已經到了一刻也等不及的地步了,古來問斬大都選擇秋後,但現在不過初夏,他就已經上稟國君,將惠氏一門押往菜市口問斬,而國君也應允了,今日便是行刑之日。


    這會兒蔣暉並不知道天牢裏那個“惠鈞”是假的,本尊已經被人救了出來,把惠家先行問斬,隻是想讓惠鈞嚐嚐孤立無親,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


    惠家問斬之日,菜市口人山人海,圍了個裏外三層,惠鈞雖然不能親至,卻早已從周辰的開天鏡裏窺得一二,百姓們蜂擁著到現場觀刑,是因為敬仰惠帥為人,東征西討,為國家安定作出貢獻,所以準備去幫惠氏一門收屍。


    隻是朝廷的情形卻實在令惠鈞寒心,出事之後,他所親近的左丞相一派,已經被盡數擼了下來,左丞相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然沒法幫他說話,其他人懾於蔣暉的淫威,噤若寒蟬,東嶽廷上,已然成為蔣暉隻手遮天的一言堂。


    惠鈞征戰沙場二十多年,立下赫赫戰功,到頭來卻要落得如此下場,縱是有滿腔熱血也早就心冷了,現在他隻盼能夠救出家人,然後遁走他國隱居山林,安度餘生而已。


    算算時辰,這會兒也差不多該行刑了,周印隻身前往,竟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救人,縱然知道他本事高強,惠鈞也禁不住再三憂慮。


    再看旁邊的周辰,一派悠然自得,正拈起手上的綠豆糕,咬下一小口,眯起眼,露出滿意的神色,又把餘下整塊悉數送入嘴巴裏。


    惠鈞苦笑:“小周先生真是……”


    真是什麽,他形容不下去了,本想稱讚周辰鎮定自如,但是在這一個時辰裏,周辰趁周印不在,叫前麵店小二送了一盤醬肘子,一盤藕粉圓子,兩張蔥油餅,一碗牛腩麵,一碟海棠糕,一碟蜜汁豆腐幹,還有一碟綠豆糕。望著桌子上一摞盤子,惠鈞額頭上掛了三道黑線。


    他自然不知道周辰就是當年在軍營裏偷吃他那盤冰鎮黃鱔的毛團,周印給他介紹時,隻說是自己弟弟,惠鈞就將兩人的稱呼改了改,周印稱作大周先生,周辰稱作小周先生。


    周辰吃得多,但他動作十分優雅,就是一碟普通的綠豆糕,也讓他吃出了宮廷晚宴的感覺,比惠鈞所見過的那些東嶽王族還要更像王族。


    把所有吃食都解決完畢,周辰想著要趕在周印還沒回來之前把盤子都讓夥計收回去,免得留下證據回來又得挨罰,一邊慢條斯理地擦擦嘴巴,道:“你擔心什麽,我家阿印的修為雖然不是天下第一,可如今能夠困住他的人也不多……你家裏人怎麽那麽少,才四口人?”他餘光一瞥,瞧見刑場上的情形。


    惠鈞道:“我雙親早逝,也無妾室,唯有發妻和膝下一兒一女罷了,兒女是中年所得,如今年幼,都尚未成家,便受我連累至此。”


    周辰拍他肩膀,讚道:“好,夠專情,像我!”


    惠鈞冷不防被他一拍,差點沒趴下。“……”


    偌大的刑場上,隻有四個犯人,還都是清一色的老幼婦孺,淒淒慘慘。


    底下熙熙攘攘,圍了不少百姓,被東嶽官兵攔著,隻能在外圍看。


    行刑官坐在上麵,看了看天色,又望向旁邊的人:“您看?”


    那人冷哼:“你喊你的,看我作甚!”


    他受右丞相蔣暉之托前來觀刑,為的是以防有人趁此機會劫法場,但堂堂一個金丹修士,來做這種事情已是委屈,若不是礙於師門情麵,和蔣暉能夠給出的條件,他一刻都不會多待。


    行刑官訕訕一笑:“那下官就逾矩了。”


    又對下頭喊話的侍衛示意,那侍衛隨即高喊一聲:“行刑!”


    劊子手提刀,高舉,待聽得一聲“斬”,手起刀落,便有四顆人頭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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