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瓚一行抵京,正遇琉球使臣敬獻方物,並乞朝廷再賜木牌,改兩年一貢為一年一貢,許琉球商人至江浙市舶司市貨。


    彼時,倭國諸藩正打得熱鬧。


    明朝開采石見銀礦,銀礦石裝載滿船的消息,不知被何人傳了出去。


    一時間,四周大名小名皆赤紅雙眼,摩拳擦掌,緊盯石見大名的一畝三分地,恨不能一刀將他砍死,接受領地,霸占銀礦。


    會不會被明朝收拾,暫不被考慮。


    總之,先“吃飽”再說!


    此次皇家添丁,倭國本該派遣使臣敬賀。但從皇子公主降生至今,除個別大名外,倭國將軍沒有半點反應,很能說明問題。


    要麽是對明朝開采銀礦懷恨在心,要麽是權利已被架空,島上四分五裂,壓根指揮不動各藩。


    如猜測屬實,倭國的“戰國時代”,必將提前來臨。


    一直被倭國壓製,不得喘息的琉球,此番來朝,大膽請再賜木牌,增多朝貢次數,就是最好佐證。


    當然,現在都是猜測,倭國打成篩子,也對明朝關礙不大。內閣六部正在商討,是否應允琉球所請。


    若是點頭,由朝廷發下文書,後續事宜都要考慮清楚。


    人員往來頻繁,定要造船。錢從何來,問題不小。


    明朝資助?


    弘治年間尚有可能。現在嘛,有待商榷。


    增加朝貢之物,八成會和倭國產生些摩擦。琉球自言沒有軍隊,仰慕上國,甘為附從。如倭人來犯,是否出兵,都要提前備案。


    而琉球人的投誠,究竟是真是假,更要查證屬實。


    一樁樁一件件,足夠吵上半月。


    內閣之意,當派遣使臣。


    文武兩班都無意見。人選之上,卻產生分歧。


    謝丕,顧晣臣,王忠,嚴嵩,均屬少壯派,且有出使經驗,可為正使。副使則由六部內選。


    護衛之數,少則三十,多則兩百。京衛之外,東西兩廠亦要派人。


    眼見商量得妥當,即將製定官文,著手實行,五軍都督府突然發難,憑什麽每次遇上“好事”,都是文臣頂上?


    不就是出使嗎?武將照樣行!


    如是他人提出意見,六部九卿大可不做理會。但綴上“國公”和“侯爵”職銜,就算氣得罵x,也得擺正姿態,擠出笑容,做出詳細解釋。


    事情明擺著,不說服這幾位,別說離港,皇城都出不去。


    出使琉球,未必一定有仗可打。銀礦之事,可一不可在。石見有銀,乃是商人上稟。琉球是否也有礦藏,實無人可以斷言。


    話到此處,不免涉及緝拿商人之事。楊瓚的名字,自然被眾人提起。


    左右兩班互相看看,除以上人選,貌似楊禦史也可為使?


    朝中吵得人鬧,一直沒能做出決議。


    琉球使臣借機上請,希望留在京城。被允許後,通過鴻臚寺,借出經商腰牌,在北市擺出攤位,售賣倭人折扇,長短倭刀,女子用的發梳和各式長簪。


    楊瓚所乘馬車,自玄武門入皇城,正好經過北市。見前方百姓聚集,十分熱鬧,好奇心起,推開車窗,欲要一觀。


    “此處為何這般熱鬧?”


    遇五城兵馬司衛軍巡市,趙橫打馬上前,開口詢問。


    見是錦衣衛,帶隊總旗立刻抱拳行禮,道:“回千戶,是琉球商人售賣貨物,故引百姓圍觀。”


    “琉球?”


    離京數月,消息並未斷絕。


    得趙橫回報,楊瓚當下明了,這些琉球人,一時半刻走不了。依推測,萬壽聖節之前,怕是不會離京。


    “莫要驚擾,暫且繞路。”


    楊瓚同顧卿商量,先回長安伯府,後至吏部遞交公文,上疏覲見。


    “可。”


    顧卿點頭,由五城兵馬司總旗引路,另擇一條街巷,恰好容大車通過。


    因百姓被琉球人吸引,道旁商販稀稀落落,速度反而更快。


    “四叔,那就是琉球人嗎?”


    取道巷口時,楊廉趴在車窗,雙手支著下巴,雙眼晶晶亮。


    耳聞叫好聲,看向利落爬上高凳,揮舞短刀的矮個子,不覺張大嘴巴。


    “好像猴子……”


    楊瓚好奇,也看了一眼。


    穿著明朝服飾,卻能一眼看出,實為外邦之人。兼身材矮小,沐猴而冠這個詞,當真不能更加準確。


    這是琉球人,不是倭人?


    問過顧卿,楊瓚方才知悉,琉球沒有武裝力量,使臣離島需出錢雇傭船隻護衛,其中,多為倭國武士。


    高凳耍刀之人,冒稱琉球,實為倭人。


    “但凡不生事,不犯忌諱,朝廷便不做處置。”


    朝廷不管?


    楊瓚皺眉。


    再看人群內,又有兩名赤膊倭人登場,抽出一柄雪亮倭刀,高舉過頭,大叫對砍。


    看樣子,不是作態,而是真在搏命。


    同時,有人倒翻銅鑼,向人群討賞。


    楊瓚愣了一下,旋即失笑。


    剛剛回京,尚未了解情況,何必杞人憂天。


    內閣三位相公,哪個不是火眼金睛。這些人真懷揣心思,另有所圖,行鬼蜮伎倆,十成會被一指頭碾死。


    謝閣老和劉閣老不提,單是李閣老,就不會讓倭人翻出浪花。


    想到這裏,楊瓚立時輕鬆。


    見楊廉大睜著雙眼,頭都要探出車廂,連忙將其拉回。


    “這些人還會留些時日。待回伯府安置,明後日我帶你來看。”


    “四叔,侄兒孟浪。”


    楊廉臉紅,低著頭,很不好意思。


    楊瓚看得有趣,終於沒忍住,輕輕拍了拍楊廉的發頂。


    “小小年紀,何至於此。我將你帶在身邊,為的是育你成才,不是教出個小夫子。”


    小夫子?


    顧卿行在車旁,聽聞此言,不由得勾起唇角。


    回想楊探花殿試時,幾位閱卷官對他的評價,均脫不開這三字。


    如今回想,怕是閣老尚書都要拽斷一把長須。


    看走眼了啊!


    “趙橫。”


    “屬下在。”


    “倭人之物,倒也有些意思。”


    顧指揮馬鞭一指,吩咐兩句,丟出幾錠銀子。


    趙千戶立即應諾,翻身下馬,就要親往。


    邁出兩步,忽然停下。喚來一名力士,道:“我這身太顯眼。你去,換幾把折扇。”


    “是!”


    力士抱拳,很快擠入人群,尋到攤位,問明價格,選出十把折扇,扔下銀角。


    倭扇雖是貢品,在民間的行情卻是一般。


    琉球商人擺攤數日,滿打滿算,隻賣出兩把,一把還是售刀的添頭。


    力士出手就是十把,攤位瞬間空出一半。商人喜出望外,忙不迭以木盒裝好,並贈送兩柄發梳,鞠躬九十度。


    “萬分感謝!”


    掂了掂分量,力士點頭,轉身離開。


    琉球商人抓起銀角,咬了一下,見到清晰牙印,立即滿臉喜色。自言自語道:“這樣的客人,能多來幾次就好了。”


    見他陷入幻想,表情有些飄然,通譯上前,道:“你可知此人是何身份?”


    琉球商人當即回神,轉身彎腰,恭敬道:“還請指教。”


    “錦衣衛。”


    力士未穿官服,通譯照樣一眼認出。


    聞聽此言,琉球商人張大嘴巴,差點下頜脫臼。


    “那位大人便是錦衣衛?”


    令人聞風喪膽的天子親軍?


    “正是。”


    通譯點頭,明顯在警告商人,京城之內,天子腳下,爾等最好老實些。


    如果敢有他意,假以市貨刺探消息,做出不利國朝之事,下次遇上錦衣衛,甩過來的就不是銀子,而是鞭子。


    “是,是!”


    琉球商人連連彎腰,十足謙卑。


    通譯不敢掉以輕心。


    這些琉球人和倭人均通曉漢文,他在一旁,不為翻譯,而是借口緊盯。凡是有半點不對,隻要放出訊號,廠衛會立即趕至,將琉球人和倭人通通下獄!


    不提琉球商人如何表示誠意,馬車穿過兩條街巷,很快離開北市,進入東城。


    伯府正門前,石獸石階都被清掃幹淨,門環門釘亦被擦得鋥亮,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門匾之上,長安伯府幾字,同是熠熠生輝。


    馬長史領護衛立在門前,見顧卿策馬行來,立即行禮,齊聲道:“恭迎伯爺還府!”


    令眾人起身,顧卿翻身下馬。


    校尉力士同時停住,不再前進。


    馬車前,車夫拉緊韁繩,車輪發出吱嘎輕響,垂在門前的雨布輕晃。


    馬長史知機,再行禮,道:“恭迎楊老爺回府!”


    車門推開,楊瓚正邁步躍下車板。聞言,差點一腳踩空,摔在地上。


    幸虧顧伯爺眼疾手快,拽住楊瓚手臂,方成虛驚一場。


    楊廉隨後跳下馬車,黑眼珠骨碌碌的轉著,抬起頭,看向楊瓚,認真道:“四叔,顧伯爺果真是好人。”


    恩?


    顧不得尷尬,楊瓚看向侄兒,此話從何說起?


    “顧伯爺接侄兒時,言四叔為人清廉,因俸祿有限,難以奉養家人,常對月長歎。其為摯友,同四叔莫逆,自當代為解憂。”


    聞聽此言,楊瓚忽生不祥預感


    而他的預感,向來極準。


    果然,下一刻便聽楊廉道:“顧伯爺來家時,卸下十輛大車。娘說,光是銀子和絲綢就能堆滿三間大屋。還有野物皮毛,人參古器,侄兒沒見著,聽六叔說,幾張銀狐皮就能買下整裏。”


    “對了!”


    楊瓚忽然一拍手,道:“還有大雁!用紅綢裹腳,送到祖父麵前時,祖父半天沒說話,樣子很奇怪。”


    楊探花表情木然,當下決定,非必要,十年內不還鄉。


    “四叔,顧伯爺為何送大雁?”


    “……”他現在不想為侄兒解惑,隻想擼起袖子,找某人探討人生哲理!


    叔侄說話時,顧卿交代長史,暫不卸車,從側門拉入府內。


    待長史應諾,轉身走到楊瓚身邊。


    不顧楊禦史目光如刀,按住楊廉肩膀,肅然道:“自今日起,楊禦史之侄便為我侄。爾等當恭敬,不得怠慢。違者定不輕饒!”


    “是!”


    馬長史為首,眾人再次行禮。


    顧伯爺滿意點頭,看向楊瓚,道:“四郎以為如何?”


    “……”


    以為如何?


    請君入甕四個字,瞬間閃過腦海。


    楊探花能堅定立場,威武不屈,富貴不淫?


    自然不能。


    於是乎,美人展顏,色如春曉之花。楊禦史為豔色所迷,恍惚之間,主動舉起銅錘,三下五除二,節操碎滿地。


    碎裂聲中,毅然拋棄立場,縱身一躍,落入甕中。


    目送三人走進前廳,馬長史回頭,四下裏掃過,眉頭一挑,瞧見沒有?今後怎麽做,都該心裏有數。


    護衛家人點頭如搗蒜。


    說是侄子,以伯爺的態度,怎麽看都像是兒子。


    難道說……不成,豈能生出這種想法,甩飛,立即甩飛!


    皇宮中,知曉楊瓚抵京,朱厚照愈發興奮。


    “楊先生回來了,朕要出宮!”


    張永和穀大用不敢有二話,匆忙翻箱倒櫃,取常服,請陛下換上。


    “陛下,旗手衛可調……”


    “不用。”


    不等張永話說完,朱厚照一揮手,道:“取儒衫來,朕要私訪。這麽大張旗鼓出去,內閣六部都會曉得,楊先生攜玉米歸京,必要搶走不少。”


    先時皇莊種出甘薯,朱厚照激動之餘,本著撫育萬民的思想,早朝之上,下戶部議,當如何推廣種植。


    起初,戶部很不情願。


    番糧到底是舶來之物,豈可比穀麥。萬一種植不當,收獲不豐,恐招致民怨,動搖國本。


    雖有些危言聳聽,到底有一定道理。


    朱厚照不想浪費時間,幹脆拋出田莊畝產,連同管事太監記錄的冊子,一股腦丟給戶部。


    看過之後,不隻戶部,內閣都兩眼發亮。


    無需天子下敕,自動自覺前往皇莊,查證屬實,當即上疏,此物大好,大大的好!可廣泛種植!


    朱厚照很高興,手一揮,至皇莊取種!


    群臣拱手,山呼“萬歲聖明”。


    少年天子剛有些飄飄然,就被皇莊管事的奏報拽回地麵。


    奏報中,管事太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朝臣所為:“陛下,您快管管吧!內閣相公,六部尚書,五軍都督,全都屬餓狼,動起手來,半點不留餘地。


    幾日來,倉庫搬空,仍不打算收手。瞧這架勢,是一顆甘薯都不打算留!


    陛下,皇莊也沒有餘量啊!”


    意識到不好,朱厚照雙腳落地,已經晚了。


    甘薯運走,內閣製定章程,戶部官員擼起袖子,聯合順天府,打算大幹特幹,在京畿荒田廣種番糧。


    翰林學士楊廷和,在內閣掌敕誥,知悉此事,暗中給楊一清遞送消息。


    楊總製看過,拍著大腿,好,這東西好!


    狹西奏疏遞上,皇莊裏的甘薯,除留種之外,全被運走。會種甘薯的農人莊頭都被暫借。


    是否歸還,需看打借條的臉皮厚度。


    如楊總製這般,在狹西風吹日曬,古銅色的健壯文臣,基本上,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看著空蕩蕩的庫房,管事太監欲哭無淚。


    甘薯條斷頓,隻能靠硬糖磨牙,朱厚照怒瞪群臣。


    然而,關乎萬民福祉,少年天子終究沒有犯熊。後退一步,運走就運走,朕下旨雙嶼衛,多截幾艘番船就是!


    為大明的糧食問題,歐羅巴的探險家們,再度淚灑大海。


    吸取教訓,朱厚照表示,玉米是稀罕物,必須先吃過癮!


    未曾想,剛換好衣服,準備出宮,就被三位閣老圍堵。


    看著乾清宮前三位,朱厚照揚眉,這什麽意思?


    李閣老笑眯眯,聽聞楊禦史歸京,攜帶一車番糧?


    少年天子心道不妙,打幾個哈哈,想蒙混過去。


    然而,麵對三隻設好圈套,守株待兔的老狐狸,終沒能成功落跑,更被好言好語“勸”回乾清宮,暢談為君之道。


    未幾,楊瓚接到旨意,攜番糧覲見。


    出宮宣旨的是丘聚,瞧著楊瓚疲憊的臉色,低聲道:“三位相公都在乾清宮,陛下也是無法,楊禦史擔待些。”


    楊瓚點頭,表示理解。


    當下換上官袍,著人拉起大車,入宮覲見。


    前腳剛走,顧鼎後腳便至。


    結果,沒見著楊瓚,隻對上兄弟冷冰冰一張俊臉。


    躊躇半晌,顧世子終於咬牙,丟出家宴帖子,轉身就跑。


    顧卿放下茶盞,翻開帖子,掃過兩眼,當即黑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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