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壬午,欽天監監正進正德元年大統曆,擇大婚吉日。


    天子禦奉天殿親受,令翰林院抄錄,賜文武群臣,並以有司遣快馬出京,頒行各府州縣。


    “以明年為正德元年,采新曆。”


    “元月有吉日,天子大婚,行封後大典。”


    “依孝宗皇帝舊例,仿祖製,一切循簡,不可鋪張奢靡。止於京受百官番臣賀,各地藩王鎮守不進方物,不得以尋瑞物為由擾民。”


    “陛下聖明!”


    群臣跪拜,山呼萬歲。


    聖旨頒下,翰林院上下驟然開始忙碌。


    自學士至侍讀,從侍講到修撰編修,幾乎要宿在值房。掛著兩輪黑眼圈,仍要熬油費火,筆下不停。搬運文書的小吏都是風風火火,捧著文卷跑過廊下,忙得腳不沾地。


    抄錄好的大統曆先送禮部查閱,確認無錯漏,再由京衛快馬飛送各地。


    依舊曆,先頒順天,再送應天,其後是中都鳳陽,再次是各地藩王府,最後是各府州縣衙。


    原本,歸附的草原部落和西南土官亦在頒發之列。但禮部突然接到天子口諭,暫緩。


    暫緩到何時,端看天子心情。


    自弘治帝大行,北疆頻生兵禍,宣府大同烽火連天。西南同不太平,思恩府接連有土官生事,互相仇殺不算,更殺死朝廷派遣的官員,入山林為賊,搶奪邊民穀物牲畜,鬧得四川廣西等地多不太平。


    朝廷怒而發兵,大軍未到,便先服軟。等官軍折返,繼續改搶的搶,該殺的殺,官印照領,賞賜照請。


    天高皇帝遠,自恃朝廷“優容”,幾有無法無天之勢。


    換做弘治帝,還要想一想,是否先禮後兵。朱厚照沒有這個習慣,倔脾氣上來,直接尥蹶子。


    不服朝廷管?


    好!


    大統曆沒份,恩裳的金銀布帛統統劃掉。


    主動承認錯誤,上疏請賞?


    也成。


    朕大度,內庫積攢百捆寶鈔,都送去西南。不夠沒關係,責令有司繼續印。十萬還是百萬,一個戳的問題。


    聖旨發下,西南土官未及發表不滿,都察院的禦史當先跳了出來。


    “陛下,此違先皇舊例,亦乏仁愛,恐令西南之民心生怨憤,還請陛下三思!”


    那邊造反,這邊還要給錢,不給就是不仁愛?


    這叫什麽道理!


    當他是軟柿子,隨便就能捏?!


    朱厚照咬牙,告訴自己:不生氣,不和這幫腦袋拎不清的生氣。


    “卿所言固有道理,然內閣亦有條陳,請朕節省濫用,謹慎恩賞,以強邊備,充實軍餉。”


    仗著位置高,言官看不到,朱厚照抓了兩下脖子,引來劉健奇怪一瞥。


    “西南土官,雖有思恩之名,卻無奉行之實。今朝歸附,明日複判。其心實險,非仁愛可以感化。”


    言官的嘴不好堵,但朱厚照早有準備。


    發下聖旨之前,特宣楊瓚覲見。


    對付言官,楊瓚自有一套辦法。當場給朱厚照支招,向李東陽“求救”。


    天子求助,李東陽自然樂於幫忙。沒有直接出策,而是聯合劉健謝遷再上條陳,請天子“節省”。


    邊備戰事耗銀巨萬,光祿寺和戶部的庫銀很快見底,全靠內庫支應。天災頻發,各地稅糧和征銀遲遲未到,韓文急得火燒眉毛,內閣跟著一起發愁。


    怎奈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


    半月之內,杭州、嘉興、紹興、寧波等府連發地動,災民逾萬,請朝廷發下賑濟。淮陽等地也有官文抵京,言應天等七府並通、和二州同日地動,又遇大雨,毀民居田地無數,明歲夏糧恐是無望。


    為了賑災,戶部和光祿寺挖空心思,勉強湊足銀數。


    未料想,十日不到,寧夏和山西二州七縣又震了。


    安化王運氣極好,王府上下安然無恙。


    晉王則是倒黴透頂,府內垮塌兩座院落,壓死壓傷十餘人。晉王剛好路過西苑,不是有劉姓美人奮不顧身,將他從牆下推開,此刻已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盯著飛送入京的官文,光祿寺愁,戶部愁,內閣更愁。


    於是乎,天子扣下給土官的恩賞,甚至以寶鈔替代,內閣和六部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沒看見。


    寬宏仁愛固然重要,但也要有度。


    自家的麻煩事一堆,銀錢不濟,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給心懷叵測之人送錢?


    絕對是腦袋冒氫氣,蠢到冒煙。


    禦史跳出來時,左右都禦史都是眼皮急跳,想把人拉回來,奈何有些距離,隻能暗地裏著急。


    言官需要耿直不假,但耿直過頭就是傻。不好聽點,十成十的二愣子。


    見內閣和六部均未有人出列,史琳和戴珊皺眉歎氣。已然明白,天子和內閣定已達成共識,誰敢跳出來反對,純粹是自找麻煩,和整個朝廷不對付。


    有內閣條陳頂在前頭,朱厚照成功說退言官,大感舒爽。


    憋了滿腹不甘的禦史退回右班,心中暗道:觀天子應對,必是早有準備。想起日前被召入宮的是誰,內閣又是何時送上條陳,立時握緊拳頭。


    楊瓚所站的位置,同禦史有一定距離,自然看不到禦史的表情。然而,直覺告訴他,又有麻煩要找上門,或早或晚,絕跑不掉。


    當日退朝,楊瓚折回翰林院,繼續抄錄大統曆。


    彼時,謝丕官至侍講,評為學士。顧晣臣升任修撰,俸祿亦升上一級。


    天氣驟涼,謝丕百日抄錄大統曆,夜間苦讀兵書,疲累之下染上風寒,病得起不來床,不得不向吏部告假,已多日未曾見麵。


    顧晣臣頂替入值弘文館,也少在值房。


    二十多名庶吉士,或入六科為給事中,或入六部觀政,兩排值房,連楊瓚在內,隻有寥寥數人,愈發顯得寂靜空曠。


    坐到案後,楊瓚卷起衣袖,細細研墨。


    滴漏輕響,門外有書吏走過。


    天空變得陰沉,彤雲密布,風聲大作。


    放下墨條,楊瓚走到窗旁,正要放下支杆,忽見一大紅身影從廊下走來。


    來人越過文吏,徑直走到窗旁。


    “顧千戶?”


    見是顧卿,楊瓚忙放下木杆,請顧卿進門。後者卻停在門前,並不再邁步。


    “在下尚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僅有數言告知楊侍讀。”


    “瓚願詳聞”


    “涿鹿之事。”顧卿道,“北鎮撫司派遣緹騎出京,此時應至保安州,不日將到涿鹿。”


    涿鹿?


    愣了兩秒,楊瓚遂反應過來。


    “勞煩顧千戶,瓚謝過。”


    “不必。”顧卿問道,“楊侍讀可著急娶親?”


    這話問得實在唐突。


    楊瓚搖頭,道,“此事是家中安排,內情……千戶當有所了解。”


    顧卿眼眸低垂,單手按住繡春刀,忽然傾身,低聲道:“成親之事,楊侍讀當深思才好。否則,徒增煩擾。”


    徒增煩擾?


    好奇心驅使,楊瓚抬起頭。


    顧卿微微側首,嘴角微掀,一雙眸子恍如無底深潭,將麵前人牢牢禁錮。


    驟然感到壓力,楊瓚不自覺後退半步,兩個字瞬間浮現腦海。


    恐嚇!


    赤果果的恐嚇!


    顧卿直起身,神態自若,仿佛冒煞氣的另有其人。


    “話已帶到,不打擾楊侍讀,在下告辭。”


    寒風卷過,大紅錦衣輕鼓。


    筆挺的背影,似一把經過千錘百煉的長刀。不出鞘則已,一旦出鞘,必利芒湛目,鋒銳懾人,寒意沁骨。


    佇立門前,楊瓚許久未動。


    單手扶住門框,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


    狂跳的心漸趨平靜,難言的悸動深藏入心底,再難抹去。


    躲開書吏的目光,楊瓚關上房門,轉身靠在門上,單手搭在額前,用力閉上雙眼,無聲大笑。


    沒救了,當真是沒救了。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北直隸迎來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


    鵝毛般的雪花,夾雜著點點冰粒,紛紛揚揚落下。神京城很快為大雪覆蓋,變作一片銀白。


    一夜之後,大雪足可沒過腳踝。


    兵部上請,將操演之日延後。


    朱厚照不同意。


    “北疆之地,動輒朔風狂卷,六出紛飛。每遇強虜來犯,官兵皆頂風冒雪,與敵對戰。今不過雪沒足麵,尚無強敵當前,既不能操演?如此庸碌將官,孱弱軍衛,怎堪守衛京師!”


    朱厚照當真怒了。


    越是了解北疆情況,越是對兵部的拖拉不滿。


    邊軍能頂著飛雪和韃靼騎兵對戰,京衛一場操演卻是從九月拖到十月,又從十月拖到十一月,種種借口,聽著都煩。


    “陛下,此事……”


    “朕不想聽借口。”朱厚照發了狠,厲聲道,“朕隻問劉尚書,京衛當真孱弱至此?”


    劉大夏麵有難色。


    如不能給天子一個滿意的答複,事恐不能善了。


    實事求是的講,的確是兵部辦事不利,才將一場操演延遲至兩月。天子發怒,也是理所應當。


    “陛下,操演必將如期進行。”


    得到肯定答複,朱厚照的怒火消去幾分。


    無人繼續稟奏,當即退朝。


    仁壽宮偏殿中,十二名少女身著宮裙,隨女官學習宮禮。單是福禮跪拜,便耗足兩個時辰。


    夏福同沈寒梅學得最快,吳芳同王芙等六人稍遜一籌,餘者多勉強過關。


    唯有兩人遲遲學不會,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引得女官頻頻皺眉。又驚又累,重壓之下,幾乎當場哭起來。


    女官眉頭皺得更深,神情愈發嚴肅。


    “切莫如此!”


    尚未冊封,便不是宮妃,需得同伺候的中官宮人一樣,嚴守宮規,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流一滴眼淚。


    待天子大婚,鳳位之下,尚有後妃宮嬪。兩宮親選出的美人,再不濟也會是昭儀貴人。


    如此不經事,如何能擔當其位,得天子恩寵?


    “內宮有規,自當嚴習。他日方可規行矩步,不錯分毫。”


    放下手中細杆,女官語重心長道:“奴婢身負太皇太後懿旨,教習諸位宮規,不敢有半分懈怠。既要做得人上人,便要吃得苦中苦。諸位既已在宮牆之內,當曉得其中道理,無需奴婢多言。”


    話音落下,偏殿內陷入寂靜。


    含淚的少女取出繡帕,用力按下眼角。


    縱然是再難,哪怕是膝蓋腫起,也不再叫苦一聲。


    兩名女官站在廊下,見狀,微點了點頭。當下返回正殿,向太皇太後和吳太妃稟報。


    “奴婢瞧著,夏氏女同沈氏女最為拔尖。吳氏女很是嬌憨,王氏女細心恬靜,均有可稱道之處。”


    王太皇太後和吳太妃低語幾聲,令女官繼續守在偏殿,隔兩個時辰再做回報。


    殿門關上,吳太妃忍不住輕咳。


    王太皇太後麵現憂色。


    “吃了這些時日湯藥,怎麽還不見好?”


    “老毛病了。”吳太妃收起帕子,端起茶盞,潤潤喉嚨,“早年落下的病症,天涼就要犯上一回,再多的方子也是沒用。”


    提起早年,王太皇太後不免歎息。


    “遭了那麽多年的罪,才過幾天好日子。”


    吳太妃輕笑,生死有命,她早已看開。


    病症好與不好,都是上天安排。隻不過,一旦有那一日,就要再見舊人,心中難免膩歪。


    “不提這些糟心事。”吳太妃笑道,“娘娘瞧著哪個更好?”


    “左不過這四個。”王太皇太後點出夏福四人,道,“咱們選了,總還要天子順心。當日裏,天子似對夏氏女另眼相待。”


    “性格沉穩,人也聰慧。”吳太妃道,“先前娘娘說過,這孩子年紀小了點,可改了主意?”


    “十三,虛歲十四,和天子差一歲,也是般配。”王太皇太後道,“需得遣人到金陵,仔細探查其家人品行。”


    若是再出一個慶雲侯,或是壽寧侯,還不夠糟心的。


    “娘娘說的是。”吳太妃又咳嗽兩聲,“我這身子不濟,娘娘若是有精神,不若請太後暫移仁壽宮,免得過了病氣。”


    王太皇太後皺眉,問道:“可是又有哪裏不對?”


    “沒有。”吳太妃搖頭,“我這病來得急,擔心過了病氣。今日之後,有事便遣女官通傳。等我好些,再來同娘娘問安。”


    “你這話說的,是想戳我的心?”王太皇太後紅了眼圈,一把拉住吳太妃的手,“什麽過了病氣,以後休要說這話!”


    “娘娘,”吳太妃歎息,“鳳體為重。”


    “我都不怕,你怕什麽?”王太皇太後道,“就算真的……咱們也好作伴,到地下見過先皇,無論如何,都要先給萬氏一頓廷杖!”


    “娘娘?”


    “你出過氣,我可沒有。”王太皇太後笑道,“到了地下,總該暢快一回。有列祖列宗,聖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看著,我就不信,陛下還能護著那萬貞兒!”


    吳太妃先是發愣,繼而輕笑。


    王太皇太後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手,陪著一起笑。


    笑到最後,兩人都流出眼淚。


    “好,真有那日,我必親自執起廷杖,痛快一回!”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辛亥,英國公張懋、兵部尚書劉大夏奉敕簡閱京衛操演。


    是日,天子親臨演武場,內閣首輔劉健,次輔李東陽和謝遷伴駕。翰林院侍讀楊瓚,侍講謝丕得幸隨駕,立於台旁,一同觀操。


    留守六十八衛俱上名冊,由都督府及兵部篩選,擇精銳六萬三千五百七十人,分作五營,各領以把總指揮,習操聽用。


    以武定侯、懷寧侯、南和伯、永順伯、長安伯為坐營官,分掌萬餘人。


    依天子意,分撥三千營及神機營千餘人,仿照太宗皇帝征討草原戰陣,分批操演。


    演武場四周,由羽林為、金吾衛、錦衣衛等分別把守。


    演武場中,五營軍官著甲胄,百戶著皮甲,總旗之下俱為袢襖,分槍兵弓兵列陣。


    旗幟烈烈。


    鼓聲中,百餘架戰車推出,車上架銅鑄火炮,隨旗官號令點火。


    炮聲隆隆,大小鐵球飛出,暴雨般砸中預先排好的草人,騰起一片濃煙。


    “令起!”


    鼓聲更烈,五營官軍臂縛彩帶,由把總指揮率領,變換戰陣。


    五名坐營官均是黑色甲胄,橫刀躍馬,衝在陣前。


    距離雖遠,楊瓚仍能一眼認出顧卿。


    黑甲紅纓,銀槍駿馬。


    兩營相遇,監槍官率先發令,排槍之後,手持重兵的騎隊自兩側衝出,刀棒相擊,金戈之聲恍如雷鳴。


    看到騎兵手中的武器,楊瓚揉眼,再揉眼。


    近兩臂長,前寬後窄,沿頂端楔入數排尖釘,光是看著,就覺煞氣逼人。


    按照太宗皇帝陣圖,此乃騎兵利器,每遇敵寇,必所向披靡。


    楊瓚不再揉眼,嘴角抖了兩抖。


    非常人行非常事。


    永樂大帝不愧為殺遍草原無敵手的猛人。


    先是戰車火炮,緊接一陣排槍,其後直上狼牙棒,是個人都受不了。


    隻可惜,戰陣雖好,操演的官兵早非當年。陣中所用的“重兵”,皆以木頭製成,刷上黑漆,揮舞起來頗有幾分氣勢,實際全無半點殺傷力。


    楊瓚都能發現不對,何況朱厚照。


    隨戰陣操演,原本臉膛通紅,激動不已的朱厚照,興奮漸消,臉色越來越黑,大有一黑到底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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