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下個不停,燈光搖曳,楊瓚立在堂中,深深揖禮。


    “見過六叔。”


    中年漢子同楊瓚不是一支,論血脈,已出了五服。因長居裏中,彼此常常走動,倒也十分親近。


    按照輩份,楊瓚當稱一聲“族叔”。


    “四郎!”


    中年漢子扶起楊瓚,搓著一雙蒲扇大手,滿臉激動,眼圈有些發紅。


    “這些時日,可算是見著了!這是山娃和崗娃,這次和我一起進京,長長見識。”


    楊山和楊崗一同起身見禮。


    他們祖上是楊氏旁枝,比楊慶的血脈更遠,同楊瓚並不熟悉。因讀過兩年書,能識文斷字,族長做主,楊慶進京時便帶上兩人,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楊瓚搜尋記憶,發現對這兩人十分陌生。


    “四郎不識得他們?”楊慶道。


    楊瓚點頭。


    “四郎沒進學時,還和他們一起放過爆竹。”楊慶笑道,“後來四郎進了儒學,他們又住得遠,平日裏少走動,有四五年沒見,現下才瞧著麵生。”


    聽過楊慶的話,楊瓚再仔細打量,對兩人仍是沒有半點印象,隻得輕笑,暫時丟開。


    四人坐下後,楊瓚親自執壺,為三人添上溫茶。


    楊慶同楊瓚熟悉,又是長輩,還算隨意。楊山和楊崗則十分拘謹,說話時磕磕巴巴,滿臉通紅,手腳都不曉得往哪裏擺。


    聽族人說,四郎是文曲星下凡。隻沒想過,會長得這麽好,比畫裏的人還好。


    見狀,楊瓚下意識想摸摸腦袋,確定一下,自己是不是變了模樣,或是突然長了角,否則,怎麽會將對方“嚇”成這個樣子。


    “沒出息!”楊慶知曉根由,用力拍了兩個少年的後背,道,“來之前都說什麽來著?拍著胸脯,頭都快點掉。到了四郎跟前支支吾吾,膽子哪去了?”


    “六叔……”楊崗臉色更紅。


    楊山用力捏一把大腿,勉強鎮定下來,道:“六叔,不是我們慫,實是許久沒見,沒想過四郎會是這個樣,就、就……那個……”還是慫了。


    這個樣?


    什麽樣?


    楊瓚挑眉。


    “會不會說話?”楊慶瞪眼,又要揮巴掌。


    楊瓚連忙攔下。


    這裏可是長安伯府,從長史到門房,十個裏有九個是行伍出身,連廚下火夫和柴夫都能耍兩下大刀。哪怕再小聲,堂內四人在做些什麽,怕都是一清二楚。


    “六叔,先喝杯茶。”


    攔住楊慶,楊瓚暗舒口氣,對楊山和楊崗笑道:“從涿鹿過來,一路上可安穩?”


    “安穩。”楊土道,“就是趕車的把式不好說話。”


    “對!”楊崗接道,“硬說六叔比他趕的騾子都壯,非要多收五個錢。”


    “咳!”


    楊慶咳嗽一聲,險些嗆到喉嚨。


    這什麽話,都在四郎跟前說!


    楊瓚態度溫和,撿著不緊要的事,閑敘兩句。


    說話間,楊山和楊崗漸漸消去緊張,話匣子打開,將一路上的見聞,乃至遇到錢寧的過程,一股腦倒了出來。


    “四郎,那個錢百戶人可真好,又和氣。”


    “對,不是錢百戶,咱們還不曉得四郎住在這。”


    “不是長住,隻是暫居。”


    想到留在長安伯府的緣由,楊瓚緩緩收起笑容,看得楊山和楊崗都是一愣。


    “四郎?”可是他們說錯了話?


    “前些時日,京城起了大火。”楊瓚道,“置辦下的宅子毀在火中。”


    “人無事就好。”


    楊慶歎息一聲,道:“聽祖輩說,成化年間,族中也遭過大火,房子燒了,心疼也有限。幾個能讀書的後生都傷得不輕,斷了前程不說,後半輩子都得躺在榻上。”


    “火燒了整夜,毀掉半座祠堂。有老人證言,看到有人縱火。捕快循著線索查到閆家,偏偏找不到證據,還被閆家反咬一口……遭雷劈的閆家!”


    說到這裏,楊慶一拳砸在桌上,整張圓桌都顫了兩顫。


    “虧得老天有眼,讓他們遭了報應!”


    穩住茶盞,楊瓚不得不感歎,自己這位族叔,力氣不是一般的大。


    按照古人的話:真猛士也!


    “四郎在京城,沒見到閆家的情形,見了必要拍手稱快!”楊山道。


    “對!”


    楊崗接過話頭,繼續道:“仗著有族人在京城做官,閆家在涿鹿沒少糟踐人。不隻咱們族裏,還有幾家都遭過閆家的禍害,一家被逼得成了乞丐,兩家的閨女被害得跳河。”


    “家裏人上告,都被縣衙的劉典史暗中瞞下,沒能治罪。閆家人充軍時,都被揭出了出來!”


    “那一樁樁一件件,足夠閆家再死上十回!”


    楊瓚沒有出聲,隻是靜靜的聽著。


    楊山和楊崗說話時的樣子,讓他想起楊土。


    “四郎,土娃在哪?先前你不在,我沒敢問。”楊慶突然道,“這回來,他娘特意做了兩雙鞋,托我一並帶來。”


    “六叔,”楊瓚頓了頓,喉嚨發幹,艱難道,“楊土……不在了。”


    “不在?”楊慶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奇怪道,“去哪了?為何不在四郎身邊?這娃也不省心。族長早說,該讓個年長的跟在四郎身邊,十二三的娃子,能頂什麽事……”


    “六叔。”打斷楊慶的話,楊瓚道,“那場大火,楊土,沒了。”


    不到十個字,楊瓚說得無比費力。


    終於理解話中含義,楊慶當即愣住,剛從包袱裏取出的布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沒了?”


    楊瓚用力咬著腮幫,點點頭。


    楊慶沒說話,好半晌,才滑下圓凳,蹲在地上,撿起布鞋,發出一聲哀歎。


    “這、這讓我怎麽和他爹娘說啊!”


    “六叔,楊土是為了救我,才沒能出來,都是我的過錯。”


    “四郎別胡說!”楊慶抬起頭,揉揉眼眶,“要怪也是老天無情!可查出是怎麽起的火?”


    楊瓚搖頭,想起錦衣衛查明的消息,壓在心底的痛楚又將上湧。隻得用力握拳,死死咬住嘴唇。


    還不是時候。


    楊土的仇,終究要報。但不能告訴六叔,至少現在不能。


    乍聞楊土的死訊,堂內輕鬆的氣氛一掃而空。


    楊山和楊崗又成了鋸嘴葫蘆,楊慶蹲在地上好一會,才搓搓臉,重新站起身,坐回桌旁。


    莊戶人心思淳樸。


    名為楊瓚的書童,實際上,楊土多被當做族裏後生看。猛然聽到人沒了,楊慶很是難受。


    “人葬在哪?”


    “在城西郊外。”楊瓚道,“我本想著,等回鄉省親時,將他一起帶回去。沒想到,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直拖到現在。”


    將包袱放到一邊,楊慶歎息一聲,道:“四郎幾次送回書信,族裏都曉得你有難處。不提在朝廷當官,就是到店鋪做個夥計,也得小心再小心。再者說,不是四郎考中進士,族裏的冤情也不會昭雪。”


    “六叔,我有今日,都是仰賴族中。”


    “四郎性子仁厚,族裏都曉得。”楊慶的語調終於有了幾分輕鬆,“四郎還不曉得,報喜的差官到了涿鹿,縣衙裏的二尹親自到裏中道賀。”


    “縣衙二尹?”


    “可不是。大令忙著審案,脫不開身,也派人送來賀儀。”


    想起當時的情形,楊慶和楊山兄弟都是與有榮焉。


    雖在孝中,且族長不許沒有張揚,但族人的喜意卻是遮掩不住。裏中老人都同意,在楊氏祠堂前為立一座功名坊,世代傳續,激勵後代子孫。


    “功名坊?”


    楊瓚吃驚不小,這事他怎麽不知道?


    “已報知縣中,族裏出錢出人丁,地基打好,這月就能造好。”


    “這……合適嗎?”


    對於牌坊,楊瓚的了解不多,僅止於表彰忠義節孝。他從來不曉得,考中進士也能立牌坊。


    “四郎考中探花,別說涿鹿,宣府都是鳳毛麟角。”楊慶說著,又搓了搓手,“話是二尹說的。當時,裏中老人都在。若是不合適,老人也不會提,二尹當場就會否了。”


    “已經開始動工?”


    楊瓚仍是擔心,總覺得這事有些突然,心裏不踏實。


    “為何信中未說?”


    “是族長的意思。先瞞著四郎,等建好了,再給四郎準信。”楊慶道,“四郎不必擔憂,族長特地讓人打聽過,造在祠堂前不犯忌諱。前朝,臨縣有個二甲傳臚,就在祠堂前立過功名坊。”


    楊瓚點點頭,又聽楊慶道:“另有一件事,族長和三叔都惦記著,讓我問問四郎。”


    “何事?”


    “四郎的親事。”


    “親事?”楊瓚猛的蹙眉,“可是先時來過京城的商家?”


    “當然不是。”楊慶連連搖頭,“那家的閨女不好。為這事臊臉,十叔一家出門都抬不起頭。”


    楊瓚不解。


    “可是出了變故?”


    “豈止!”楊慶道,“當初分明說好,先不過禮,也不聲張,等著除服再商議。四郎可都曉得?”


    楊瓚點點頭。


    當初,天子詔令各地,舉送美人入京。


    這門親多是權宜之計。他本以為風頭過去,事情就能了結,莫非這裏麵還有緣故?


    “這是口頭約定,族裏知道的不多,我也是事情鬧起來,才聽族長說起。”


    楊慶臉色變得難看,又是一捶桌子。


    “要我說,當初就不該同意!那商人看著不錯,誰知心卻是黑的!更有個省事的婆娘!那閨女也是麵上一套,背地裏一行,別說給四郎做妾,端茶倒水都要髒地!”


    “六叔,究竟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楊慶道,“事情說定後,那商人是不是來京城見過四郎?”


    “的確到過福來樓。”楊瓚道,“留下兩隻箱子,言為表禮,並未照麵。”


    “那就對了!”楊慶怒道,“商人在外邊走貨,家裏的婆娘不知怎麽得到消息,逢人便說,四郎定下家中閨女,明年就要八抬大轎娶進門,做誥命。還說家裏男人給四郎送了兩箱金銀,四郎在京城花用的都是妻家的錢財!”


    楊瓚瞪大雙眼,一時之間,竟忘記如何接話。


    世上竟有這樣人?


    “十嬸見過那閨女,說模樣不錯,性格也好,結果卻是看走了眼!”


    顯然是想到什麽,楊慶咬牙,黑紅的臉膛湧上一層厭惡。


    “黑燈瞎火,被人撞見和外八道的表哥在後院鬼祟。要是知道羞恥,就該悄無聲息退了親,也好保住臉麵。偏做了不承認,還要哭天抹淚,說什麽楊氏嫌棄商戶,要毀親另結官家,設套陷害!”


    “都是黑了心的,自己做下醃臢事,還要帶累四郎的名聲!”


    “就是!”楊崗道,“十爺爺當時就摔了拐杖,十奶奶領著幾個嬸子找上門,抓著那母女要裏正做主。”


    “裏中的老人都是見證,不是那家的當家男人在外,必是要浸豬籠!”


    事發之時,楊氏族裏炸了鍋。


    說和此事的楊材一家,因和商戶有親,被全族人戳脊梁骨。


    “後來怎麽樣?”


    “後來?怕事情鬧大,礙到四郎名聲,族長做主,暫且把人交給裏長,關押在土地廟。誰承想,守夜的沒看住,讓那兩人跑了。那家的婆娘非說是族裏害命,撒潑要告上縣衙。”


    “告了沒有?”


    “沒有。”楊慶道,“裏中都曉得怎麽回事。等那家的男人回來,族裏老人就要開祠堂,把他們一家都劃出去。”


    古人重名聲,尤其是長久紮根一地,族人血脈相連,一家傳出壞名聲,鬧不好就要連累全族。


    先時,行商家同楊氏結親,知道的人並不多。


    經過行商婆娘長舌,消息傳遍十裏八鄉。有說行商好眼力,定下好女婿,也有說好好的閨女送人做妾,爹娘實在狠心。


    眾說紛紜,羨慕的仍占多數。


    沒能想到,幾月不到,就出了這樣的事。


    “三哥心善,我卻瞧著那一家都是黑心!”楊慶恨聲道,“既然有什麽表兄,定親便是,何必攀扯四郎!”


    捏了捏額心,楊瓚頓感頭疼。回想前番種種,愈發覺得自己大意,甚至有些孟浪。


    這事當真是一團亂麻,稍有不慎,不掉進泥潭也會潑上一身髒水。


    楊慶有句話說得很對,既然有那個表兄,何必扯上旁人。


    看似權宜之計,不礙什麽。


    結果呢?


    如有科道禦史得知此事,必會奏上一本。九成可能,不會為他說話。紅口白牙,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福生於微,禍生於忽。


    身在朝堂,行走官場,忘記這個道理,早晚有一天要栽跟頭。


    此事尚能解決,楊慶口中的“親事”,實是更費腦筋。


    斟酌片刻,楊瓚決定先拖一拖,遂道:“六叔剛抵京城,旅途疲勞,先用飯歇息,有話可明日再說。”


    楊慶一路提著心,確實有些疲憊。


    楊山楊崗精神倒好,但在伯府內,左右都不自在,為免給楊瓚惹麻煩,自然是楊瓚怎麽說,便怎麽做。


    少頃,有伯府家人送來膳食。


    考慮到楊慶三人的身板,廚下多添了兩道葷菜,大桶米飯。


    四人圍坐桌前,舉筷之後,楊瓚發現,朱厚照的飯量雖大,比起楊山和楊崗,仍算不得什麽。


    兩刻不到,楊山和楊崗已“吞”下三碗米飯,看樣子,半飽不到。


    咽下口中飯粒,楊瓚默默在心中垂淚。


    果然,吃得多才是王道。


    想要七尺壯漢,少則五碗,多則八碗,溜溜縫,能再添半碗。以他不到兩碗的飯量,當真隻能望海拔而興歎。


    翌日,楊瓚早起上朝,楊慶三人無事可做,也不敢隨意出房門,枯坐客房,渾身都不對勁。


    直到伯府長史出現,將三人帶到二廳和後堂間的校場,才有了精神。


    場中,幾名家丁正在練習拳腳,舞動槍矛。拳風襲來,槍杆掃過,皆是虎虎生風。


    兩名赤著胸膛的壯漢,替換掄起拴著鐵鏈的大石。石頭飛起落地,總能濺起一片塵土。


    馬長史笑著道:“府裏家丁都是邊軍出身,和韃子刀槍拚過。這兩位小兄弟身板不錯,要不要學兩手?”


    聽到馬長史之言,楊慶還好,楊山和楊崗已是雙眼發亮。


    “六叔,讓我們試試,成嗎?”


    楊慶沒馬上答應,轉向馬長史,道:“不好勞煩。”


    “不勞煩。”馬長史仍是笑,低聲道,“楊侍讀身在朝中,身邊總要有信得過之人。誰還能比得過同族?”


    提起楊瓚,楊慶的猶豫立即消失無蹤。


    楊土沒了,四郎身邊總要有人。他不成,楊山楊崗倒可留下。


    見三人下場,馬長史鬆了口氣。


    伯爺人在詔獄,命令卻來得極快。


    為了完成命令,挑挑揀揀,把府裏身手最好的都弄來校場,為此,還損失兩壇好酒,他容易嗎!


    早朝之上,楊瓚亦不輕鬆。


    昨日地動,幾日內必有州府上報,請求賑災,戶部和光祿寺又要哭窮。


    五日後京衛操演,英國公張懋和兵部尚書劉大夏奉敕簡閱,天子親臨,錦衣衛和羽林衛已在演武場層層把守,嚴陣以待。


    這個時候,宣府兵情送到,韃靼退兵。


    論理,這是好事。


    但滿朝文武,沒有一人麵露喜色,反都是憂心忡忡。


    “虜遣五騎至營前,取麻帶及麻布冠示於邊軍,言朵顏衛有指揮投奔,自為諜者,買通京城官員,打探情報,告國有大喪。”


    “虜狂妄,言我關禁如同虛設。今日暫離,他日必麾軍直取京城!”


    軍情讀完,除朱厚照陣陣咳嗽,奉天殿一片死寂,再無人出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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