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觸地,雨水沿著鼻尖滴落,青石磚麵留下斑狀水漬。


    濕透的官袍貼在身上,涼意沁骨。


    楊瓚用力閉眼,再睜開,伴隨著一陣寒顫,異香愈發刺鼻,夾雜著辛辣的味道,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下來。


    再叩首,楊瓚被叫起。


    似沒料到楊瓚會此時出現,朱厚照的表情中閃過幾許詫異。轉向弘治帝,是父皇叫來的?


    沒有理會兒子的驚訝,弘治帝緩緩道:“楊瓚。”


    “臣在。”


    “可知朕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楊瓚老實回答,頭微垂著,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


    禦榻邊的朱厚照愈發感到奇怪,正要開口,卻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搖了搖頭。


    隻是如此簡單的動作,就讓弘治帝的額心冒出熱汗。


    寧瑾捧著熱巾,彎腰上前,小心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窗外又是一道驚雷,暖閣內燭火搖動。


    弘治帝沒有說話,開始斷斷續續咳嗽,臉色漲紅。朱厚照得到示意,縱然心懷疑問,也隻得壓下去。


    送上溫水和丹藥,寧瑾和扶安便靜靜的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動也不動,仿佛兩尊雕塑。


    楊瓚立在殿中,被異香和風雨聲包圍,一瞬間,恍然有些出神。


    許久,弘治帝不再咳嗽得那麽厲害,開口打破了君臣間的沉默。


    “楊瓚。”


    “臣在。”


    “下爾詔獄,可怨?”


    “回陛下,臣有錯,當懲。”


    “那便是有怨?”


    “陛下,臣不敢!”楊瓚並未驚慌,正色道,“臣雖愚笨,仍感陛下回護之心。臣對陛下懷德畏威,豈敢口不言心,欺瞞君上。”


    弘治帝點點頭,話鋒一轉,道:“朕聞爾於獄中仍勤奮不輟,篤信好學,書不釋手。可是實情?”


    “陛下謬讚,臣不敢當。”


    聽聞此言,楊瓚愈發恭敬,消失的緊張感重新回來,神經立時緊繃。


    “哦。”


    弘治帝頓了頓,又開始咳嗽。


    扶安當即送上溫水,將驟起的咳嗽微微壓下。然聲音變得沙啞,再不如之前清晰。


    “如朕令爾為太子講學,經史子集,爾欲擇何篇?”


    不是講習,而是講學?


    楊瓚吃了一驚。


    唯有內閣三位相公,翰林院兩位學士,六部尚書才有如此尊榮。換句話說,隻有太子的老師,才能用“講學”兩個字。


    小小的翰林院編修,膽敢為太子“講學”,活膩了不成?


    天子不是口誤?


    楊瓚腦中閃過多個念頭,一個比一個驚悚,頓時心如擂鼓。


    “陛下,臣才識不逮,衝弱寡能,不敢妄言為太子講學。”


    “朕知你非操刀傷錦之人,隻好藏巧守拙。今日暖閣內,盡可暢言。言語魯莽無罪,不盡不實必罰。”


    得天子此言,楊瓚絲毫沒有鬆口氣的感覺。


    重新跪倒,不及哀歎膝蓋撞在青石磚上的鈍痛,小心自懷中取出寫好的文章。三層粗布均被浸濕,展開紙頁,墨跡已是模糊一片。


    楊瓚不禁皺眉。


    早該想到,這麽大的雨,人淋成落湯雞,三層粗布能頂什麽事。


    “陛下,臣日前偶有所得,成文兩篇。本欲上呈太子,然經雨水浸泡,已無法觀瀾。”


    將幾張紙團成一團,楊瓚深吸一口氣,道:“蒙陛下洪恩,臣欲當麵闡述,如有拙笨之言,缺漏不當之處,還望陛下寬赦。”


    “講。”


    楊瓚寫了什麽,弘治帝並不十分清楚。


    昏迷這些時日,錦衣衛奏報的消息都堆積在案頭。現下醒來,卻知大限將臨,無暇翻閱。急匆匆安排身後諸事,餘下的,隻能隨之去了。


    內閣三位相公才幹卓絕,輔佐太子綽綽有餘,足以扛鼎,托付江山社稷。然出於慈父之心,他仍強打起精神,宣召楊瓚。


    太子能夠定心向學,楊瓚功勞不小。為日後著想,他必須當麵確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人。


    楊瓚十分清楚,這是弘治帝“最後”的考驗。


    能不能安全過關,他心中沒底。然事情至此,已沒有退路。在走進乾清宮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再不容自己選擇。


    是輔佐新君,青雲直上,還是打落塵埃,重回詔獄。


    是福是禍,全在奏對之中,亦在天子一念之間。


    “臣不才,鄉野泛泛之人,賜牆及肩。蒙陛下隆恩,金榜題名,點入翰林,複選弘文館,不盡惶恐。同太子殿下講習,常懷忐忑,唯恐才學不濟,愧負君恩。”


    “廟堂諸公皆抱玉握珠,滿腹經綸,才望高雅。”


    “臣才疏學淺,位卑職輕,不敢言經世治國之語,然蒙陛下隆恩,太子殿下厚意,為東宮計,條陳三事,以呈上禦。”


    一番話說完,楊瓚氣態沉穩,表情愈發肅然。


    弘治帝精神不濟,雙眼仍聚在楊瓚身上,隱隱有所期待。


    朱厚照沒有出言,卻是雙眼微眨,對楊瓚所言三事十分感興趣。


    “臣言其一,勤孝義。乞以《孝經》常備經筵,講讀弘文館。促殿下明德正禮,束身修儀。”


    “準。”


    “臣言其二,明用人。古人有言,親賢德遠奸佞。寧為君子責方,勿為小人諂媚。引才望老成之士,述人心善惡,講內廷讒臣之禍,以正殿下之心。”


    “善。”


    “臣言其三,慎擇輔。”楊瓚頓了頓,方道,“乞選國士入東宮,為殿下講學。少言堯舜禮讓,多講前朝興衰,王朝輪替,高皇帝開創之艱,後繼守業之難。複以賊蠻之凶,北疆之危,民生之困,閭閻之苦。”


    話至此,楊瓚再頓首,朗聲道:“太子殿下天性睿智,良善純孝。習以帝王之治,輔以扛鼎之臣,必當承聖祖之基業,垂統萬民,治功可成!”


    “大善!”


    弘治帝猛的拍手,激動之下,臉膛潮紅,比劉健三人在時還要精神百倍。


    “楊瓚。”


    “臣在。”


    “你且起來。”


    “是。”


    楊瓚起身,弘治帝撐著手臂,單手壓在朱厚照背上,微微發顫。


    “照兒。”


    “兒臣在。”


    “自今日起,爾見楊瓚,當敬以學士之禮。”


    “陛下,萬萬不可!”


    咚的一聲,楊瓚又結結實實跪下了。


    光是聽著聲響,心尖都會打顫。


    “照兒,”弘治帝收回手,仍道,“行禮。”


    不等楊瓚再言,寧瑾和扶安雙雙上前,將楊小探花“扶”了起來。後者站穩,仍沒有鬆開手。直到太子上前,彎腰行禮,遵楊瓚為“師”,方得弘治帝示意,躬身退下。


    被皇帝趕鴨子上架,楊瓚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條陳呈上,本為“出獄”考量,順便為官途做鋪墊,期望今後的路能走得順暢些。哪裏想到,效果竟然這麽大,直接打動天子,講學東宮!


    事聞朝堂,楊瓚無法想象,會有多少明槍暗箭。


    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定會成為明晃晃的靶子,腦門上直接刻字:來紮!


    為生命考量,楊瓚決定大膽一次,咬住腮幫,朗聲道:“陛下,臣有請。”


    “講。”


    “請陛下賜臣一把鐵尺。”


    鐵尺?


    弘治帝不曉得用途,朱厚照卻是明白。想起楊瓚講過的“打手板”,立時全身僵硬。


    “殿下純善,睿智聰慧,更有向學之心。然人心難測,臣恐有不肖之徒諂詞令色,欺之以方。故臣請陛下賜臣鐵尺,許臣破奸發伏,式遏寇虐,嚴如鈇鉞,絕不容情!”


    簡言之,太子殿下是好的,愛玩好動,仍可管束改正。但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突然冒出某個諂媚小人,巧言令色,將太子殿下引上歪道。


    遇到這種情況,內閣相公翰林學士尚有辦法。楊瓚一個七品小官,有名無權,別說訓斥,官大一級,都能抬腳將他踩死。


    如天子能賜下鐵尺,情況就完全不同。


    手握禦賜之物,便是捧著上諭。


    誘惑太子分心,打!


    攛掇太子貪玩,不好好學習,狠狠的打!


    進讒言,將太子往歪路上牽引,往死裏打!


    天子強按牛頭,楊瓚沒法反抗,隻能另辟蹊徑,為自己尋求保障。無論從哪個方麵考量,要一把鐵尺均無可厚非。


    手握禦賜鐵尺,將“夫子”形象堅持到底。無論是誰,楊小探花統統不懼!


    聽到不是打自己,朱厚照鬆了口氣。


    弘治帝很快明白楊瓚的意圖,當即令扶安開內庫,鐵尺沒有,金尺倒有一把。


    “臣謝陛下!”


    上打昏君下打讒臣,那是傳說中的神話。但金尺在手,收拾幾個宦官卻沒有多大問題。尤其是江湖有名的“立皇帝”,是打是抽,是抽個半死還是全死,全看楊編修心意。


    君臣一番奏對,弘治帝又了卻一樁心事。放鬆之下,再也支撐不住,軟倒在榻上。


    “父皇!”


    朱厚照焦急出聲,寧瑾立刻遣人尋候在偏殿的太醫。


    楊瓚不能再留,被扶安引出暖閣。


    出了暖閣,扶安當麵取出一枚牙牌,上刻“文”字,四緣繞以金絲,雙手奉與楊瓚。


    “楊編修收好。”扶安道,“此乃內府所製,陛下親賜。與朝參牙牌同懸,出入宮禁之時,內衛不得阻攔。”


    鄭重接過牙牌,楊瓚隔著殿門,謝天子隆恩。


    “楊編修既出詔獄,且不必急著回翰林院點卯。”


    扶安攏著袖子,神情中難掩戚色。


    “明後日當有聖詔頒下,楊編修靜待即可。”


    “多謝公公提點。”


    楊瓚拱手,扶安點了點頭。到了扶安這個級別,誠心感謝比金銀更為實在。


    扶安折身返回,早有中官送來雨帽罩袍。


    收起牙牌金尺,楊瓚戴上雨帽,邁步走出殿門。


    一瞬間,雷聲砸落,閃電轟鳴,風雨聲乍然入耳。


    駐足石階,楊瓚轉首回望。


    廊簷下,內衛鎧甲鮮明,手持長戟昂然而立,風卷不搖,雨打不動,仿佛成為王朝的柱石,與宮殿融為一體。


    殿門忽而開啟,一名中官倉皇奔出,腳下打滑,幾步滾下石階。爬起身,顧不得擦去額角血跡,直直衝入大雨之中。


    廊下有中官宮人匆匆行過,紫衫紅裙流動,像是映在雨中的虛幻剪影。


    殿門合攏,門軸的吱呀聲穿透雨幕,似重錘砸在楊瓚心頭。


    壓下雨帽,攏緊罩袍,楊瓚步下石階。


    客棧醒來,殿試麵君,同年爭鋒,點翰林,選同文館,入詔獄……每行一步,都印證著他在這個時代留下的痕跡。


    駐足雨中,同報訊的數名中官擦肩而過。楊瓚閉上雙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百年國祚,中興之君。


    今日之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東暖閣內,弘治帝仰臥榻上,麵如金紙,呼吸微弱。


    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先後診過脈,都是神情黯然,搖了搖頭。


    朱厚照再控製不住淚水,跪倒在榻前,哭聲沙啞。


    “父皇!”


    弘治帝微微側頭,艱難道:“父皇見不到你大婚了。”


    “父皇!”


    “莫哭。”抹去朱厚照臉頰上的淚水,聲音中滿是不舍和遺憾,“父皇本想為你行冠禮。”


    話到一半,弘治帝的氣息更加微弱,聲音幾不可聞,強撐著氣息,叮囑道:“祖宗成法,依高皇帝遺典,祭用素,萬不可逾越!”


    “是。”


    “奉孝兩宮,束身自修……勤政愛民……親賢臣遠小人,重用輔國之臣,永保貞吉。”


    “兒臣遵訓。”


    用最後的力氣握住兒子的手,弘治帝硬聲道:“後宮不幹政,外戚不握權,切記!”


    “兒臣……遵旨!”


    退後半步,朱厚照哭著在禦榻前跪倒。


    “好……好……”


    嘴角牽起一抹淺笑,弘治帝終閉上雙眼,溘然長逝。


    “父皇!”


    朱厚照猛然撲上前,握住弘治帝尚餘溫熱的手,嘶聲痛哭。


    坤寧宮中,皇後乍聞悲訊,悲呼一聲衝出宮門。下台階時,不慎被長裙絆倒,金釵落地,頃刻花容失色,鬢發散亂。


    “娘娘!”


    “退開!”


    不顧泥土染裙,雨水沾身,張皇後撐著站起身,提起裙擺,再一次衝入雨中。


    為何連最後一麵也不願見她?


    為何?!


    穿過交泰殿,張皇後已沒了多少力氣。跌坐在地上,遙遙望著乾清宮,單手抓著紅褙霞帔,哭得錐心泣血。


    “娘娘!”


    宮人不敢硬拉,隻能彎腰立在皇後身側,勉強能擋住些風雨。


    得到消息,王太後和吳太妃先後趕至,看到痛哭的張皇後,亦是凝立雨中,泣不可仰。


    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午時三刻,天子大行。


    京城雷聲閃電大作,風號雨泣。


    俄而奉天門大開,數匹快馬疾馳而出。


    皇城內外寺廟道觀鍾鼓齊鳴,撞破雷音。


    聞鍾鼓之聲,百官皆驚。


    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衙役冒雨巡城,著茶樓酒肆秦樓楚館不得宴飲歌舞。城中布莊俱收起豔色錦緞,捧出素綢麻布。


    鍾聲不停,伴著亙古的悠遠,十八年的弘治中興走到尾聲,大明王朝的另一個時代,終緩緩開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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