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館暫停講習,《孝經》尚餘半部。孤至詔獄,特為見楊編修。”


    朱厚照大步走進牢房,隨行隻有穀大用和兩名麵生的中官。


    當然,這隻是在牢房內。


    詔獄之外,早有錦衣衛和東廠的番役層層把守。別說是人,連隻蒼蠅蚊子都休想隨意進出。


    太子殿下微服出宮,隻帶了幾個中官。得知消息,牟斌和王嶽立時嚇了一跳。顧不得其他,忙不迭遣人護衛詔獄。


    錦衣紗帽的天子親衛,褐衫圓帽的東廠番子,持刀執棍,臨軍對壘般聚集起來,京城百姓驚嚇不小,連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都驚動了。


    這是怎麽著,有人要劫獄?


    沒聽說詔獄裏關了什麽惡賊。


    還是東廠和錦衣衛宿怨已久,終於要一決雌雄,群集鬥毆?


    知法犯法,是要翻天不成?


    牟斌先一步趕到,控製住局麵,並遣人給宮內的王嶽和戴義送信。


    “本官在此,一切安好。”


    僉事應諾,不假他人,親自飛身上馬,疾馳向宮門。


    安排好諸事,牟斌大馬金刀的坐在詔獄大堂,校尉番子左右分立,看那架勢,分明是決意為太子殿下守門。


    一句話:朱厚照什麽時候出來,牟指揮使什麽時候走人。


    署理詔獄的顧千戶,此時也隻能退到一旁,全由牟指揮使做主。


    打探消息的各府家人不敢靠近,隻能憑猜測上報。內容自然是五花八門,聽著就不可信。


    除了入值文淵閣的三位相公,隱約猜出些門道的馬尚書,多數京官都蒙在鼓裏,壓根不曉得牟斌抽了什麽風,錦衣衛和東廠又要做些什麽。


    囚室內,楊瓚對外界之事半點不知。


    朱厚照坐在椅上,手邊一盞溫水,沒有半點不自在。


    “顧卿小氣,竟連茶水都沒有。”


    “殿下,非是顧千戶慢待,實因臣不能飲茶。”


    “為何?”朱厚照瞪圓了眼睛,酒不能喝,連茶也不能飲了?


    “殿下,臣不小心受了傷,正用藥,不宜飲茶。”


    朱厚照的表情忽然沉了下去。


    “楊編修因何受傷?”


    “此事一言難盡。”楊瓚道,“究其根本,還是臣大意,怪不得旁人。”


    隱瞞實情,是出於什麽原因,楊瓚不願多想。


    “父皇也不能飲茶。”朱厚照蹙緊眉頭,擔憂之情盡顯,“自正月起,父皇染恙,藥用了許多,斷斷續續一直不見好。孤想幫忙,卻是幫不上。”


    聽著朱厚照的話,能感覺到他是真的心焦。


    “殿下純孝,定省溫清,陛下每有所見,定然暢慰。”


    朱厚照不傻,反而聰明絕頂。


    知曉楊瓚隻能聽,不能多言,便不再多說弘治帝的病情,轉而道:“孤此行,一為講習《孝經》,二則是向楊編修問策。”


    問策?


    “太子有何事不能解?”


    太子有問題,三位閣老,六部尚書,翰林院的兩位學士,都能為太子解惑。何須找上一個小小編修?


    “究其源頭,實是同楊編修有關。”


    “同臣有關?”


    楊瓚更覺詫異。


    仔細回想,除了弘文館講習,他同太子間絲毫沒有聯係。為何太子會向他問策,更言同他有關?


    “穀伴伴。”


    “奴婢在。”


    穀大用做了半天門柱,終於有了表現機會。得朱厚照吩咐,當即捧出一篇抄錄的文章,正是楊瓚交予謝丕,先後得謝閣老和李閣老讚譽的農商策論。


    “此文可是楊編修所寫?”


    “回殿下,是臣拙筆。”


    “孤在內閣觀政,看到這篇文章。”朱厚照翻到第二頁,指著上麵一段道,“於此,孤有些許疑問。”


    “殿下要問開中法?”這更說不通。


    “是,也不是。”


    朱厚照點頭,旋即搖頭。


    “開中法乃高皇帝之法,孤聽李相公講過,父皇也常提起。孤想問的,乃是楊編修文中所言。”頓了頓,朱厚照道,“法雖好,可行。然行之不易。此為何解?”


    沒有立即回答,楊瓚反問道:“殿下可有解?”


    “孤仔細想過,實是無解。”朱厚照老實承認,“問過李閣老,李閣老卻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欲知其中端的,還需著文之人。”


    寫文的是誰?楊瓚。


    楊瓚在哪?詔獄。


    於是乎,一國的太子殿下換上麒麟服,假扮錦衣衛,跑到詔獄問策。自以為天衣無縫,實際已讓錦衣衛和東廠繃緊神經,齊齊跳腳。


    楊瓚忽感頭疼。


    發現朱厚照此行有李閣老推動,更是連牙一起疼。


    “孤誠心求教,還請楊編修教我。”


    “殿下萬勿如此!”


    見朱厚照站起身就要彎腰,楊瓚嚇了一跳。


    一個七品的翰林院編修,何德何能,讓太子彎腰?


    事情傳出去,他甭想再踏出詔獄一步,必將牢底坐穿,麵鐵壁終老。


    “殿下相問,臣必實言。然臣才智有限,能言的不過是皮毛。殿下欲要詳解,仍需請教三位閣老。”


    不管有用沒用,預防針必須打好。


    朱厚照點頭,端正做好。


    楊瓚深吸一口,站直,掃一眼紙上所言,道:“臣言法可行,實因陛下聖德,政治清明。於國有利之法定能施行。”


    “既能實行,為何又言難?”


    “殿下且聽臣言。”


    楊瓚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這番話傳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沒有選擇。李閣老推動太子來詔獄問策,誰知不是為考驗他?假如背後還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輕忽。


    寧可得罪人,也要講“實話”。


    “殿下應知,開中法本以糧換鹽引,初五石可換一引。”


    “孤知。”


    “後因水路不暢,陸運耗費甚巨,海運風險愈大,朝廷下令以糧折銀,可於戶部以銀換取鹽引。”


    朱厚照沒有出聲,這些事他比楊瓚記得還牢。


    “自此,鹽商內遷,商屯荒廢。內遷商人多聚江浙兩淮,金陵繁華遠盛國朝開立。然戶部庫銀未見豐盈,邊軍糧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


    朱厚照皺眉,顯然想不通其中的關竅。


    鹽商聚集,金陵繁華,證明以銀換鹽引之法可行。然庫銀不豐,邊軍少糧卻是不爭的事實。


    “朝廷下發的鹽引都有定數,換取的銀糧亦有定數。”楊瓚肅然表情,“戶部造冊,不敢輕易做假,這少去的銀兩糧秣都去了哪裏?”


    “可是有朝官貪墨?”


    “貪墨倒在其次。”


    楊瓚搖頭,火耗踢鬥,地方文武京中大員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長,也輕易伸不到鹽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勳貴功臣。


    “殿下,臣不才,以一引作比。”楊瓚以指蘸水,在桌上劃過,“行開中法,鹽商需出五石糧方可換取一引。然有人可隻出一石,乃至一石不出,便可向朝廷奏討鹽引,其後轉售於鹽商,獲取巨利。”


    “什麽?!”


    “再有一種,換鹽引的米糧皆為陳糧,蟲蛀鼠咬,同糟粕無異。以陳糧換鹽引,再以鹽引換新糧,獲利亦是極豐。”


    “好大膽!”


    朱厚照猛的握拳,重重捶在桌上。


    他是真怒了。


    心寬不假,於政治上的敏銳度不及親爹,也不假。但楊瓚將事情掰開揉碎,一通大白話講出來,再心寬也受不了。


    “國之蠹蟲!”


    朝廷一年糧稅,滿打滿算不及四百萬兩。


    自弘治元年,不是北方地動,就是南方大水,隔三差五還有幾場蝗災,有些遭災的州府,弘治十六年的糧稅仍在積欠。


    戶部和光祿寺的庫銀多用於賑災,朝廷不至寅吃卯糧,邊軍的待遇也是每況愈下。


    國庫不豐,邊軍告急。


    朝廷能等,犯境的韃靼不會等。弘治帝被逼得沒辦法,隻得從內庫往外掏錢。為補缺額,連太宗皇帝留下的庫銀都動了不少。


    內庫獨立於國庫,屬於天家私產。


    弘治帝寵兒子,內庫有多少錢,皇後不知道,朱厚照卻是十分清楚。之前多次看到過弘治帝為庫銀發愁,隻是不知內中詳情。


    此番楊瓚舉出鹽引之例,雖隻涉及表麵,相當膚淺,也徹底引出了朱厚照的怒火。


    “如何除掉這些蠹蟲,楊編修可有辦法?”


    “殿下恕罪,臣並無辦法。”


    “無法?”


    “殿下問文章所言,臣能予以解答。如何革除鄙陋,除患興利,非臣所能,還需朝廷諸公。”


    “楊編修莫要謙虛。”


    “非是臣謙虛。”楊瓚搖頭道,“一人之力,不可及天下事。《莊子》有載,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臣以淺知拙見,言高皇帝之法,已有狂妄之嫌。於殿下所言,實是無能為力。”


    看著楊瓚,朱厚照仍是不信。


    楊瓚微笑道,“朝堂之上,三公九卿皆為舉世大才,骨鯁之臣。臣才蔽識淺,度德量力而行,方不負殿下信任。勉強為之,不能興利,反而貽害。”


    “在其位,謀其政?”


    “誠然。”


    朱厚照沒有繼續追問,站起身,正色道:“同楊編修問策,孤受益匪淺。”


    “殿下厚讚,臣不敢當。”


    “當得。”


    經穀大用提醒,知時辰不早,朱厚照又道:“孤觀此處不錯,清淨。楊編修且安心住著,孤三日後再來。”


    “臣……謝殿下賞識。”


    安心住著?


    還有比這更打擊人的嗎?


    可太子殿下出言,再牙疼也得受著。


    “還有,”離開囚室之前,朱厚照似想起什麽,轉頭道,“此間事是父皇之意,牟指揮使是奉命行事。”


    “臣知。”


    幾天的時間,足夠楊瓚想明白。


    “臣謝陛下隆恩。”


    “恩。”朱厚照笑道,“楊編修同父皇所言一樣。”


    留下這句話,朱厚照不再繼續說,背著手,瀟灑走遠。


    楊小探花站在囚室裏,眼睜睜看著門鎖落下,毫無辦法。


    話隻說半截,究竟是心寬還是故意?


    朱厚照離開,詔獄外的錦衣衛和東廠番役自不會多留。牟斌親自護送太子殿下回宮,王嶽和戴義先後得知消息,當即遣人告知寧瑾。


    寧瑾知道了,弘治帝自然也就曉得了。


    在乾清宮暖閣覲見的三位相公,或多或少聽了一耳朵。


    劉健和謝遷不得不佩服李東陽,人老成精,不服不行。


    李東陽淡定得很。


    說他老狐狸,這兩位又年輕多少?


    “不變操履,不露鋒芒。深才高德,養誌蘊氣。徹見其性,實乃誠和陶然。”


    評語出自弘治帝之口,流入三位閣臣之耳,再無他人知曉。


    清寧宮中,吳太妃讀完一段經書,問道:“什麽時辰了?”


    “回娘娘,將屆申時中。”


    “這個時候了?”緩緩舒一口氣,吳太妃撚熄檀香,道,“有些日子沒出門了,不能再不見人。”


    輕扶起吳太妃手臂,女官道:“娘娘可要去西苑走走?四五月的節氣,正好賞綠。”


    吳太妃卻是搖頭。


    “去仁壽宮。”


    “仁壽宮?”


    “別多問,走吧。”


    “是。”


    吳太妃輕易不出殿門,年曆淺的宮人少有知曉。


    仁壽宮裏的王太後,卻比吳太妃更像是個隱形人。


    既非天子生母,又不如吳太妃一般,對太子有養護之恩,生生被萬貴妃壓製了二十年,雖未入冷宮,也不比廢後好上多少。


    今上登基,吳太妃退居清寧宮,王太後避居仁壽宮,都是非宮中大典不輕易露麵。相比坤寧宮的熱鬧,愈發顯得清冷寂寞。


    聽到吳太妃來訪,王太後微有些吃驚。


    絲毫不擺太後架子,親自出殿門相迎。


    天順年間,兩人同選東宮。成化帝登基,吳氏為後,王氏為妃。


    萬氏盛寵跋扈,吳後被廢,王氏被朝臣推上後位,卻是戰戰兢兢,謹小慎微了過了二十年。


    如今相對,烏絲均已雪白,桃李之華不再。恩怨消散,被天子冷待的寂寞酸楚,唯有彼此才能明白。


    “見過太後。”


    “你這是要折煞我嗎?”


    王太後眼圈微紅,直接稱我,而不稱哀家。


    “宮規不可廢。”


    吳太妃堅持行禮,王太後無法,擰不過,隻能等吳太妃起身,親自引她回到常居的靜室。


    “太後娘娘也念《道經》?”


    “常日無聊,道可靜心。”


    “一晃二十年過去,心還不靜?”


    “想靜,卻是騙不了心。”同吳太妃一樣,王太後也是一身道袍。隻是按照太後規製,更精美些。


    “你好歹是順心一回,我卻在甕子裏憋屈了二十年,二十年啊!”


    這些話,王太後不能同宮人說,隻能藏在心裏。吳太妃的來訪,徹底引出埋藏多年的委屈。


    “順心一回,換來冷宮獨對寒月。”吳太妃苦笑,“早年間,我也不是不後悔。”


    “你後悔,我卻是羨慕。”似陷入了回憶,王太後喃喃道,“我這二十年,哪裏還像個人。不是冷宮,勝似冷宮。到頭來隻恨自己懦弱,不能順心一回。”


    吳太妃沒有接言,等王太後自己回神,才道:“早些的事,能放下也就放下吧。我這次來,是有事同您商量。”


    “何事?若是大事,我怕是幫不上忙。”


    “坤寧宮的事,太後娘娘可知道?”


    王太後點點頭,道:“皇後的性子,若是能扳正,也不至於鬧到這個地步。可到底是太子生母,天子的發妻,不能總這麽關著。”


    “天子的意思,是早些為太子擇親。”


    “太子?”


    “對。”吳太妃道,“太子實歲十四,虛歲十五,翻年便要束發。若陛下有心,當會提前為太子行冠禮。為東宮選妃也該盡早。”


    沉吟片刻,王太妃道:“你來尋我便是為這事?”


    “不敢瞞太後。”


    “可……”王太後有些猶豫,“不問皇後?”


    吳太妃搖頭。


    王太後微微歎息,“你我都避了幾十年,如今又要攪進去,何苦。”


    “苦不苦,都不能推。”吳太妃輕聲道,“太後若是見到天子,便知我為何要如此。”


    “天子?”


    王皇後麵露驚容,吳太後再次搖頭。


    四目相對,兩柱檀香渺渺升起,描摹成一副虛幻的圖景,須臾飄散。


    “好吧。”


    許久,王太後終於點頭。


    吳太妃鬆了口氣,為太子選妃,不經皇後,卻也不能由一個廢後做主。王太後出麵方才名正言順,堵得住旁人之口。皇後能就此警醒些,也是太子之幸。


    相比吳太妃,王太後卻是麵露苦笑。


    躲了這麽多年,終究還是躲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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