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屬上十二衛,下設南北鎮撫司,同金吾衛、羽林衛、府軍衛、虎賁衛等同為天子親軍,拱衛京師重地。


    南鎮撫司掌錦衣衛內部事務,專轄本衛法紀。


    北鎮撫司掌詔獄,奉天子欽命,可不經刑部大理寺對犯罪官員進行追查、逮捕、審訊乃至處刑。


    南北兩鎮撫司各掌所司,各轄衛所。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常在北鎮撫司,顧卿以功臣之後,領承天門指揮千戶所,主管詔獄,權柄不在同知僉事之下。


    楊瓚向劉寺正一番打聽,確定自己不會走錯,方才告辭離開。


    目送楊編修的背影遠去,劉寺正再次確定,這位楊小探花著實有膽,非一般人可比。


    弘治朝的廠衛少動刑罰,稱得上遵紀守法,指揮使牟斌亦是十分正直,有個不錯的名聲。但也沒見哪個朝官閑著沒事幹,主動找上錦衣衛。


    南鎮撫司也就算了,偏偏是北鎮撫司,還是主管詔獄的那一位!


    吃飽了撐的嗎?


    “果真是年頭不對?”


    劉寺正一邊嘀咕,一邊望向天空。


    方才還是晴空萬裏,現下已是陰雲密布,又有一場暴雨將臨。


    按照劉寺正的指引,楊瓚穿過兩條長街,問過三名路人,才尋到錦衣衛承天門指揮千戶所。


    單看建築外觀,實在很難同“天子親軍”聯係起來。


    明朝官員不修衙,文武通用。錦衣衛負責稽查百官,更要以身作則。抓別人貪汙犯罪,自己總不好大張旗鼓的砌牆修房子。


    隻不過……


    楊瓚抬頭,視線溜過牆頭,半晌無語。


    牆麵斑駁尚可以理解。大門破損,門軸輕微斷裂,也不是問題。就算門板不翼而飛,也沒誰腦子發抽,敢闖錦衣衛的空門。


    問題是,牆頭的草長到兩掌長,隨風搖擺,那叫一個婀娜多姿。


    不能拔一拔?


    畢竟身在皇城,好歹注意一下形象?


    楊瓚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兩三隊校尉力士打眼前走過,時不時都要看他一眼,目光很是奇怪。


    青色官服,打鸂鶒補,束烏角帶,應該是個七品文官。懸著出入禁門的朝參牙牌,有極大可能是個翰林編修。


    一名在宮門前見過楊瓚的校尉立即想起,先時顧千戶至翰林院辦事,就是為了這個楊編修!


    “可是楊編修當前?”


    “正是。”


    “楊編修稍待。”


    校尉得了準信,當即前往內堂稟報。


    不過幾息時間,楊瓚就被請進千戶所。帶路的校尉很是客氣,楊瓚心裏有了底。看來,之前錦衣衛上門,應該不是自己犯事。


    同斑駁的外牆不同,千戶所內又是另一番景象。


    繞過虎嘯影壁,地麵均鋪著條石。


    五間廳堂,梁棟簷桷均有青碧繪飾。屋脊蹲伏瓦獸,不見半分安詳,倒如凶獸般猙獰。


    正堂門大開,顧卿卻不在堂內。


    “楊編修,這邊請。”


    校尉在二堂前止步,另有一名佩素銀牙牌的錦衣百戶引路。


    “勞煩。”


    楊瓚拱手,很是客氣。


    百戶笑得親切,“楊編修客氣。”


    比起沉默不言的校尉,這名百戶很是健談。


    “在下錢寧,早聞得楊探花大名,今日能得一見,實是有幸。”


    “豈敢,楊某不才,錢百戶謬讚。”


    楊瓚笑笑,不得罪他,也不想同他過於親近。


    身為天子儀衛,錦衣衛的相貌身材都不錯。但錢寧此人,總給楊瓚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如太子身邊的劉瑾,一樣不得楊小探花的眼緣。


    下意識的,楊瓚想避開此人,越遠越好,臉熟都沒有必要。


    錢寧仍在滔滔不絕,半點未察覺楊瓚的敷衍。


    說話間,兩人已穿過演武場,行至二堂。


    堂門依舊大開,數名校尉力士分列兩旁。


    見到錢寧,一名校尉上前,抱拳行禮,道:“錢百戶請止步,指揮使亦在堂上。”


    楊瓚發現,提到指揮使三個字,錢百戶不自覺的壓下唇角,懼意之下,似藏有一絲恨意。


    “楊編修,有緣改日再敘。”


    百戶是正六品,編修則是正七品。文武有別,錦衣衛的地位卻更加超然。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錢寧對楊瓚過於客氣,更讓後者下定決心:日後遇到這個錢百戶,必須繞道走。


    “楊編修請。”


    校尉手按刀柄,請楊瓚進堂。


    不知為何,楊瓚心中突生一絲緊張。借著寬袖遮掩,握了兩下拳頭,深吸一口氣,總算將突起的煩躁壓了下去。


    與設想不同,室內並非隻有牟斌和顧卿。


    地上跪著四個人,兩側各有百戶校尉分立,氣氛委實有些壓抑。


    楊瓚停下腳步,有些不明白,眼前是什麽情形。


    錦衣衛審案?


    看著不像。


    目光掃過,於跪在最左側之人身上稍作停留。雖身形消瘦,神情憔悴,五官相貌確有幾分眼熟。


    “楊編修。”


    牟斌開口,打斷了楊瓚的思緒。


    想起自己站在那裏,楊瓚忙收回心神。


    “下官楊瓚,見過牟指揮使。”


    “楊編修多禮。”


    意外的,牟斌很是客氣。


    顧卿立在牟斌右側,仍是一身大紅錦衣,腰束金帶。側首看過來,貌似……笑了一下?


    楊編修以為自己眼花。


    再看,顧千戶風儀嚴峻,束帶矜莊,哪有半分笑意?


    一定是眼花了。


    沒出息。


    暗自嘀咕一句,楊瓚整肅心神,專心同牟斌應對。


    “先時貿然至翰林院尋楊編修,險生誤會,萬請見諒。”


    “指揮使言重。”


    寒暄之後,牟斌話鋒一轉,道:“本官是個直性子,說話辦事喜歡直來直去。請楊編修來,不為其他,實是為了認人。”


    “認人?”楊瓚有些片刻的不解。


    “顧卿。”


    “屬下在。”


    “內中緣由,你解釋與楊編修。”


    “是。”


    顧卿應諾,上前兩步,對楊瓚道:“先時京城有流言,隱指科場舞弊,楊編修可知?”


    楊瓚點頭。


    禍起飛語,眾議成林。曾參殺人的典故,古已有之。


    流言直指謝丕,更牽涉到謝閣老。甚者,自己也脫不開幹係。楊瓚曾擔心過幾日,但在殿試之後,所有的流言似一夜消失。


    難道就是錦衣衛的關係?


    “此四人即是源頭。”


    示意楊瓚近前,顧卿道:“聞其中一人曾對楊編修有毀謗之言。請楊編修來,即為當麵確認。”


    至此,楊瓚方才了悟,牟斌口中的“認人”是怎麽回事。


    “下官盡力。”


    認就認,沒什麽大不了。


    視線掃過四人,最終仍落在左側一人身上。


    春闈放榜之後,福來樓內曾生出一場口角,牽涉到楊瓚和王忠等人,此人和閆大郎都在場。當然,還有閆璟。


    隻不過,在認出這人之後,楊瓚又有些為難。


    “楊編修可有為難之處?”


    “這……”遲疑片刻,楊瓚終選擇實話實說,“若下官沒有記錯,此人姓王,單名炳,乃今科貢士。當日在福來樓內,確對下官及同年口出莠言。”


    “楊編修可認準了?”


    “是,下官確認。”


    之所以猶豫,蓋因王炳與王忠同鄉同姓。那日之後,隱約聽王忠提起,兩人似還有宗族瓜葛。


    王炳犯事,會不會波及到王忠,楊瓚心中實在沒底。


    王忠以二甲靠後選中庶吉士,早惹了不少人眼。如果王炳被定罪,難免不會有人借題發揮。


    翰林清貴不假,但在發跡之前,名聲更顯得重要。哪怕沾上一星半點幹係,都會惹來上官不喜,官途不順。最糟糕的,一輩子呆在翰林院,做個七品編修,八品典籍,終生別想出頭。


    現下,牟斌和顧卿沒問,他不可能貿然幫王忠撇清。


    那不是幫他,是在害他。


    正為難時,安靜跪在地上的王炳驟然暴起,似瘋魔一般撲向楊瓚。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我必不與你幹休!”


    楊瓚不提防,沒來得及閃躲,被王炳結結實實撞在腰上。勁道驅使,不由得後退兩大步,眼見要撞到圈椅,突被一條手臂擎住。


    淡淡的沉香味傳入鼻端,楊瓚瞬間愣了一下,背部似火燎過一般。


    “楊編修可無事?”


    “無事。”


    楊瓚側身讓開一步。


    顧卿收回手,轉向被校尉壓製的王炳,道:“帶下去。”


    聲音沒有起伏,卻讓王炳硬生生從瘋狂中轉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刹那間麵如土色。


    在被校尉拖出門之前,王炳突然大聲呼喊:“閆璟害我!我願指認!”


    話出口,校尉當即停住。


    顧卿並未理會,仍道:“押下去。”


    閆家父子已被打上“藩王同黨”烙印,早晚都要處置。王炳的指認,對天子無足輕重,倒是能給李閣老送個人情。


    顯然,牟斌也想到這點。


    “遣人給李閣老府上遞個信,別用本官的名義。”


    “是。”


    楊瓚按著腰側,眉間緊皺。


    方才還不覺得,現下隻感到一陣陣鈍痛,八成是被撞得不輕。還是早些回客棧,找個大夫看看為好。


    “既已無事,下官可先告退?”


    “且慢。”牟斌突然變臉,收起笑容,肅然道,“此事關係重大,還請楊編修暫留千戶所內。”


    “下官正抄錄年曆,且需輪值弘文館,恐有不便。”


    “事急從權,還請楊編修莫怪。”


    什麽?


    不等楊瓚想明白,兩個校尉大步走進堂中,奉牟指揮使之命,直請楊瓚往詔獄小住。


    “哪?”


    他沒聽錯吧?


    “詔獄。”


    “下官並未犯罪。”


    “誠然。”牟斌點頭,大方承認,“還請楊編修行個方便,本官自然也方便。”


    將他無罪下獄,還要他行方便?


    錦衣衛也不能這般不講理,如此不要臉!


    “楊編修請。”


    校尉如兩座大山,楊瓚沒有丁點辦法。


    穿越以來,這是第二次陷入困境。想要脫困,怕比登天還難。


    如此看來,見到美人並非全是好兆頭。


    果真是迷信要不得。


    楊瓚著實想不明白,牟指揮使究竟為何變臉,還變得這麽快。


    既然事無轉圜,楊瓚不打算繼續硬抗,住就住吧。總有放出的一天……吧?


    “牟指揮使,下官尚有一事。”


    “楊編修請講。”


    “可否為下官請個大夫?”楊瓚苦笑道,“方才好似是傷到了。”


    牟斌嘴角微抖。


    這楊編修果真不是個善茬。錦衣衛指揮使在上,千戶在側,滿地校尉力士,竟讓人犯暴起傷人,傳出去能笑掉王嶽那廝的大牙!


    楊瓚發誓,他絕沒有諷刺之意。奈何做久了探子首領,遇事都好陰謀論。


    “再者,”楊瓚自懷中取出幾分名帖,道,“既然下官要在詔獄小住,這幾份名帖,請指揮使幫忙送回客棧。不麻煩的話,還請遣人至三位相公和幾位尚書禦史府上解釋,非是下官不識抬舉,接下名帖卻不登門,實是另有要事,他日必當麵請罪。”


    話落,楊瓚扶著腰,施施然和校尉去了。


    牟斌立在堂上,捧著幾分名帖,很有風中淩亂之感。


    自國朝開立,凡官員入住詔獄,要麽生無可戀,隻求早死,要麽破口大罵,一一問候廠衛十代祖宗。敢當麵威脅錦衣衛指揮使,還讓對方無話可說的芝麻官,除了楊瓚,大概找不出第二個。


    顧卿絲毫不體諒上官的難處,抱拳行禮,離開千戶所,親自為楊小探花去請大夫。


    詔獄也有大夫,家傳絕學,治外傷手段一流。楊編修的傷,明顯不在其列。


    看著空蕩蕩的大堂,牟斌苦笑。


    陛下,您可是坑臣不淺!


    乾清宮內,弘治帝勉強用了小半碗清湯,再也用不下。


    “陛下,您多少再用些。這湯是奴婢親自盯著熬的,裏麵有太醫的方子。”


    “撤了吧。”


    弘治帝擺擺手。寧瑾無法,隻得喚來伺候禦膳的中官,將原封不動的碗碟撤下。


    “牟斌可有消息送回?”


    “回陛下,尚未。隻東廠上稟,半個時辰前,楊編修出了大理寺,去了承天門指揮千戶所。”


    弘治帝微頓,難得笑了。


    “好。”


    “陛下?”


    “無事。讓扶老伴到文華殿傳朕口諭,弘文館講習暫停,半月後再開。”


    “奴婢鬥膽,若是太子殿下問起?”


    “若太子問起,便讓他來見朕。”


    “是。”


    扶安領命離開之後,弘治帝撐著坐直了些,對寧瑾道:“朕寫一道密旨,待朕萬年之後,你親自交給太子,頒於朝上。”


    “陛下龍體漸有起色……”


    “寧老伴,朕自知大限將至,總不過是這幾日。能撐到今時,已是祖宗庇佑。”弘治帝道,“為朕磨墨吧。”


    “奴婢遵命。”


    弘治帝已有七日不上朝,朱厚照經楊瓚點播,重拾孝經,日日在內閣觀政,禦前問安,漸有長進。


    對此,弘治帝既感欣慰,又覺不舍。


    若是老天再給他十年,哪怕五年,他都能安心將社稷交與太子,安然長逝,無愧於曆代先皇。


    可惜啊!


    隻盼楊瓚莫要辜負他的期望,能輔佐太子,扛鼎江山,成就一代明君賢臣。


    懸腕黃絹,手指枯瘦,落下的字仍蒼勁有力。


    “敕翰林院編修楊瓚,睟麵盎背,昂霄聳壑,班行秀出,博學宏才。有古賢之風,踔絕之能。講習太子,日日兢兢,仁言利溥,實為廟堂偉器之才。


    古雲,厚棟任重,為君者當任人唯賢,拔犀擢象。


    朕效先祖,選才任能,不拘年少。


    擢遷楊瓚翰林侍讀,授奉訓大夫,兼領左諭德,講習弘文館。”


    一道聖旨不過寥寥百餘字,弘治帝卻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方才書就。


    “用敕命之寶。”


    “是。”


    寧瑾送上寶印,弘治帝親自拿起,重重按在絹上。


    七品至從五品,品秩堪謂飛升,甚至超過了當年的李東陽。


    黃絹燦目,紅印昭然。


    寧瑾不由感歎楊瓚的聖眷之隆。


    跟在弘治帝身邊多年,他幾乎可以斷定,敕令發下之日,既是楊小探花一飛衝天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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