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內宮風雲變化。


    皇後鳳印被奪,身前女官被杖殺,坤寧宮宮門緊閉,由司禮監派人看守。更有中官傳旨壽寧侯府,非召不得入宮。


    “本以為伺候皇後娘娘最是穩妥,哪承想……”


    餘下的話,無人敢訴之於口,然卻清晰表明,坤寧宮中人心不穩,哪怕有品階的中官和女官,也多是惶惶不安,未知前路如何。


    消息傳到文華殿,太子並未如往昔一般,尋機向天子求情。問安之後便直入偏殿,候翰林院修撰謝丕講學。在天子麵前,一句話都沒多講。


    劉瑾在文華殿中跪了近四個時辰,一雙膝蓋險些跪廢掉。被帶到朱厚照麵前,當即聲淚俱下,哭成個淚人。


    “奴婢對殿下絕無二心,一心隻為著殿下……皇後娘娘召奴婢問話,給奴婢一萬個膽子,也不敢不去啊……殿下恕罪,奴婢再不敢了!”


    劉瑾一邊哭,一邊叩頭,額前滿是青紫,很快腫起。


    可憐兮兮的趴在地上,不忘咬牙發誓,他日得勢,必要將今日害他之人一一斬盡殺絕!


    最終,劉瑾哭得朱厚照心軟,命得以保住,也沒被趕出文華殿,卻再不如往日得寵。


    天子一道旨意,坤寧宮寥落,清寧宮被推到風口浪尖。


    經曆過成化年風雨的宮人都在思量,不曉得這位會做出些什麽動作。


    想當年,萬妃何等盛寵,何等的威風,仍是被這位打了廷杖。


    雖說也是萬妃自找,故意挑釁皇後,試圖引來天子的怒火。但恐怕她自己都沒能想到,這位平日裏不動聲色,看起來好欺負的皇後,竟然真的敢大動幹戈,行她廷杖!


    上了年紀的宮人中官,至今都記得那場廷杖。


    不可一世的萬宮人,被打板子也會涕淚交加,慘叫連連。打到後來,更是隻剩一口氣。什麽威風盛寵都不頂用。


    自那之後,宮裏的人方才知曉,英宗皇帝欽點吳氏,並非隻因其舅有救駕之功。


    隻可惜,成化帝為萬妃所迷,癡心不改。明知皇後無錯,仍不顧先帝遺命,奪去鳳印,一道聖旨打入冷宮。


    萬妃雖然報了仇,出了氣,卻始終沒能如願以償,登上皇後的寶座,到死都是貴妃。


    她太小看朝臣的能力,讀書人的固執。


    文臣擰起來,皇帝都要告饒。


    廷杖?


    隨意!


    打死了名留青史,打不死就要上奏!


    吳太妃對今上有養護之恩,今上被封太子之時,亦被先帝接出冷宮,封為淑妃。今上登位之後,更被奉入清寧宮,享受太後尊榮。


    弘治帝本欲請吳太妃入仁壽宮,但被後者堅定拒絕,隻能作罷。


    “陛下仁慈,終不可違逆祖宗規矩。”


    經曆過萬妃陰霾,天子薄情,冷宮寂寥,吳太妃心如死灰,連清寧宮都不想住,隻想尋個安靜處了卻餘生。


    奈何弘治帝孝心不變,隻能領受聖恩,安住清寧宮。


    自弘治元年至弘治十八年,凡祭典佳節,除必要,吳太妃少有露麵。


    平日裏不簪花鈿,不著大衫,隻同道經檀香相伴。許多弘治年進宮的中官宮人,甚至不知道清寧宮裏還有一位太妃。


    相隔十幾年,隨天子一道諭令,吳太妃重回眾人視線,執掌內宮。司禮監和女官司都在觀望,想看看這位成化廢後會如何的雷厲風行。


    讓眾人跌破眼鏡的是,吳太妃一身道袍走出清寧宮,先去乾清宮拜見天子,隨後就去了坤寧宮。


    天子同吳太妃說了些什麽,除寧瑾等少數幾人,無人曉得,也少有人敢打聽。


    皇後拒吳太妃於宮門之外,硬生生讓後者等了半個時辰,才遣宮人敷衍一句:“皇後娘娘鳳體有恙,不便見太妃。”


    天子都要尊重的人,皇後一句話就打發了。


    此事傳到司禮監,王嶽和戴義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皇後這是做什麽?


    明著對天子不滿?


    換成以前,天子未必往心裏去,一笑也就罷了。現下是什麽時候,閉宮都不能讓皇後擦亮眼睛,回過味來?


    作為事件中人,吳太妃的反應極是平淡,半句話不說,又回了清寧宮。


    待宮門關上,回到靜室,伺候她近四十年,跟著她從冷宮出來的女官終是沒忍住,開口道:“娘娘,皇後娘娘這是怎麽了?早年間沒見這樣啊。”


    “跟著我吃齋念經,長年累月不出宮門,你也是愚了。”吳太妃搖搖頭,“想想當年的萬氏,皇後這才哪到哪。”


    “可皇後娘娘同萬氏……”怎麽能一樣?


    “吃過她的苦,受過她的罪,未必就不會照樣學。”


    吳太妃打斷宮人的話,示意宮人也坐下。


    相伴幾十年,早如親人一般。在外還要做做樣子,回到清寧宮就沒那麽多規矩。


    “娘娘,皇後娘娘這樣可怎麽成?”


    “不成還能如何?”


    “娘娘別怪奴婢多嘴,”女官遲疑道,“今天見著陛下,都快瘦脫了形,奴婢差點認不出來。太子殿下未及加冠,皇後娘娘又是這個樣。奴婢鬥膽,說句大不敬的話,真有那一日,誰又能管束皇後?內宮又會是什麽樣?奴婢越想,心裏就越是打鼓。”


    不出清寧宮,也聽過兩位國舅爺的貪婪無度,放肆無狀。仗著酒醉,連帝冠都敢戴,禦帷都敢窺伺,還有什麽不敢做?


    皇後得知之後,不斥責兄弟,反哭求皇帝將敢直言的中官何鼎下獄,絕不是一句“糊塗”能掩過。


    這樣不知事的皇後,不省心的外戚,難怪陛下憂心。


    “道家言,奢者富而不足,儉者貧而有餘。能者勞而府怨,拙者逸而全真。”吳太妃歎息一聲,發鬢雪白,雙眼卻極是清明,“繁華迷眼,權勢惑人。一旦迷入心中,便是想拔都拔不出來。”


    “娘娘,您早知皇後娘娘會如此?”


    “這世上有一種人,能同患難,不可共富貴。”


    吳太妃輕輕搖頭,道:“天命自有定數,我曾勸過皇後,人生不過數十載,苦盡甘來理當惜福。可惜我是人老語薄,沒半點用處。”


    如果皇後能聽進去,也不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娘娘,陛下請您執掌內宮,您可不能說這樣的話。”


    “傻子。”吳太妃忽然笑了,“我還能活幾年?本想著勸勸皇後,不要和天子這麽擰著。如今看來,還是我想得過於簡單了。”


    女官沒有接話,隻是愈發憂心。


    “這些年捧著經書,終是無法悟道。可見我是凡體俗胎,修不成真人。盼著早點去見先帝,又要遇上萬氏,也是膩味。”


    今上奉她如太後又如何?


    歸根結底,仍是個廢後。別說同先帝合葬,連皇陵都難入。


    “娘娘……”


    “這本道經是晉王送來的。”吳太妃取出一本經書,裝入木盒,遞給女官,“你拿去司禮監,交給王嶽,他知道該怎麽做。”


    “奴婢遵命。”


    女官退下,吳太妃重新燃起檀香,開始誦讀經書。字句流過腦海,印入心底,卻再尋不回往日的寧靜。


    陰月時節,又將風起。


    弘治十八年,農曆四月辛醜


    天際雷鳴,狂風驟起,京城忽降一場大雨。


    街上的行人紛紛走避,馬驢嘶鳴,貓狗四竄,仿佛地動將臨。


    翰林院值房內,楊瓚被雷聲驚到,手微顫,墨跡滴落,瞬息滲透紙頁,剛抄錄到一半的曆文當即作廢。


    閃電劃過長空,風聲呼嘯卷過,雨水傾盆。


    值房外行走的書吏不及躲避,頃刻被打了個透心涼。


    運氣好的,正巧走到楊瓚顧晣臣的值房外,告罪一聲,好歹能躲躲雨。


    運氣不好,立在張學士和劉學士的門外,隻能縮到廊簷下,要麽快跑幾步,尋個好說話的侍讀侍講,借地暫避兩刻。非是兩位學士鐵石心腸,實在是上下有別,哪怕主動將門敞開,書吏也不敢邁進半步。


    雷聲不停,閃電嘶吼,天像是被破開一個口子。


    陰雲密布,白晝猶如黑夜。


    燃起燭火,火光映在牆上,牽出扭曲虛影。


    楊瓚無心抄錄,幹脆放下筆,揉了揉手腕,耳邊傳來兩個書吏的說話聲。


    “論理,四月天不該有雷雨。”


    “這雨來得實在奇怪。”


    “這幾年天災**,老黃曆早不頂用。”


    “去歲金陵地動,河南生蝗,今年中都又遭了大水,當真是年氣不順。”


    “是啊。”


    書吏聲音漸小,楊瓚重新磨墨,思量著是否同小冰河期有關。


    雨足足下了一個時辰,廊簷垂下千條流瀑,連成一片雨幕。


    申時中,雨水停歇,書吏忙謝過楊瓚,匆匆離開值房。


    楊瓚停下筆,收起抄錄好的卷宗,微微皺眉。今日怕是錄不完了,後日輪值弘文館,明日恐要忙上一天。


    看一眼滴漏,楊瓚走出值房,迎麵遇上謝丕。


    “楊賢弟。”


    “謝兄。”


    謝丕滿臉笑容,熱情得有些奇怪。


    寒暄兩句,見楊瓚麵露疑惑,終是道明來意:“聽賢弟向吏部遞了條子,欲回鄉省親,可能緩些時日?”


    “為何?”


    說話間,兩人已行出翰林院,謝丕壓低聲音道:“家父看過楊賢弟論農商的文章,很是讚賞。日前帶去文淵閣,李閣老亦有肯定之意。”


    楊瓚仍是疑惑,這和他回鄉省親有何關聯?


    謝丕不再藏著掖著,從袖中取出兩份名剌。


    “這是家父和李閣老的名帖,賢弟得空,可過府一敘。”


    捧著閣老的名帖,就像懷抱兩塊金磚。


    別人做夢都求不到,楊瓚接來就是兩張,湊了個好事成雙。


    “多謝以中兄。”


    這個時候,推辭就顯得過於虛偽。大方接下,準備好自己的名帖,尋個合適的日子上門拜訪,才是最正確的應對方法。


    “楊賢弟客氣。”


    送出名帖,謝丕便完成任務,告辭之後,掉頭折返。


    此時,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已開始巡視城內各處,遇有積水屋塌,第一時間便要解決。


    楊瓚一路行來,遇上了兩個千戶,五六個錦衣衛百戶,其中卻沒有顧卿。


    一絲莫名的失望自心中升起,果然是美人難見,好兆頭難尋。


    授官已有半月,楊編修仍住在福來樓。


    官牙介紹的宅院,不是價格太高,就是離城太遠。楊土報於楊瓚,後者也沒辦法,隻能繼續在客棧裏住著。


    有皇帝的賞賜,稍貴些也能買下。但考慮到朝中的禦史言官,還是小心些為好。


    回到客棧,未見楊土,倒遇上王忠李淳三人。


    “楊賢弟。”


    王忠已在城內置下宅院,程文和李淳也得到吏部批文,外放為縣令,不日將要啟程赴任。


    “這一去即是天南海北,非任滿難以相見。”


    程文籍貫薊州,外放之地為平涼府,任隆德縣令,狹西布政使司轄下。


    李淳祖籍宣府,外放太原府,任臨縣縣令。


    相比程文,李淳的官路更不好走。


    太原是晉王封地,既要麵對布政使司的上官,又不能得罪晉王府的屬官,縱是八麵玲瓏,也難保事事萬全。


    況且,朝廷還有不成文的規定,外放到藩王封地的官員,同時負有“監視”藩王之責。稍有風吹草動,異常情況,必要快馬飛送回京。


    一個小小的芝麻官,卻要背負如此重責,鬧不好就要兩麵得罪,不得善終。承受力差點的,不崩潰也要辭官掛印。


    官授七品,李淳不見半點喜意,反而滿臉苦色,在場三人都能理解。


    王忠提議,在李淳和程文離京之前,四人必要聚上一席。


    “楊賢弟不能飲酒,以茶代酒,為兩位同年送別,也是一段佳話。”


    “小弟自當從命。”


    敲定送別之日,送走王忠三人,楊瓚回房收好兩張名帖,按了按額角。


    算一算時間,吏部的批文應該就在這幾日。然要拜會閣老,又要為李淳和程文送別,省親的日子怕要推遲。


    隻可惜,楊編修做夢都想不到,計劃沒有變化快,第二日到翰林院應卯,沒等來請假的批條,卻等來了大理寺寺丞。


    “涿鹿縣衙遞送狀紙,請楊編修隨本官前往大理寺。”


    鄧璋繃著臉,也不說明是什麽狀紙,隻請楊瓚走一趟。


    帶人往大理寺,需要寺丞親自前來?


    不等楊編修問清緣由,惦記多日的錦衣千戶突然出現,立在翰林院前,攔住鄧璋,口稱奉錦衣衛指揮使之命,請楊瓚前往北鎮撫司。


    “錦衣衛辦事,鄧寺丞可行個方便。”


    鄧璋臉繃得更緊,顧千戶半步不讓。


    錦衣衛和大理寺的官員劍拔弩張,翰林院的庶吉士顧不得吵架,都出來看起了熱鬧。


    楊瓚左右瞅瞅,突然生出一個極其詭異的念頭:這是水表大叔和快遞小哥同時上門?接下來,會不會有人邀他上樓頂一敘?


    搖搖頭,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不過,涿鹿縣的狀紙?


    沉吟兩秒,楊瓚心頭微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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