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榮宴,沿襲唐之曲江會,宋之瓊林宴。


    此番設宴禮部,天子親命英國公主宴,皇太子陪宴。三位閣老、六部尚書與諸人同席。對新科進士而言,堪謂榮寵非凡。


    未時正,內廷中官已開始忙碌。


    奉天子命,設宴的桌椅器皿皆出自宮中,內官監掌印陳寬及禦用監掌印蕭敬不敢有絲毫馬虎,一應碗碟酒盞必要親自過目。


    “賜給一甲進士的酒注需另取,酒盞用銀。”


    “英國公和三位相公用金注酒盞,馬尚書、劉尚書、韓尚書亦同。六部侍郎以下用銀製酒注,都小心著點,莫要弄錯。”


    “若是弄混了,司禮監提督掌印可沒有咱家好說話。”


    中年宦官抬出箱籠,小黃門和長隨束鈴安置方桌矮凳,火燭器皿。看似忙亂,實則亂中有序,至未時末,桌椅屏風多已安置妥當。


    “狀元一席,榜眼一席,探花一席,都記下。”


    “二甲和三甲進士都是四人一席,二甲有讀卷官同坐,三甲由填榜官等陪席。”


    “英國公主宴,三位閣老必是在上首。馬尚書之後是劉尚書,韓尚書。”


    陳寬和蕭敬一邊走,一邊四下裏看著,遇到不合適的擺設,當即讓小黃門撤去。


    “皇太子與宴,安排在哪一席?”


    “哪一席?”


    蕭敬攏著袖子,朝陳寬使了個眼色,走到一邊。跟著兩人的長隨知機後退,不敢聽兩位公公敘話。


    “狀元榜眼探花,謝狀元乃是謝閣老親子,顧榜眼早有才名,楊探花更得陛下青眼。”蕭敬笑得像個彌勒佛,道出的話卻讓陳寬冒出冷汗,“你說說,該怎麽安排?”


    “這……要不然,與英國公同席?”


    “這倒也是個辦法,卻不是太妥當。”蕭敬搖搖頭,道,“依我看,當於英國公的席位旁另設一席。”


    兩人商量之後,將一甲三人的席位稍作變動,留出給朱厚照的席位。


    不能說兩人不盡心,見識少。隻因國朝開立以,皇太子陪席恩榮宴,實在是首例。


    “從天順六年到弘治十八年,這恩榮宴,咱家也經曆過不少。早些年間什麽都不知道,隻能跟著上邊的監官掌司忙活,看什麽都稀奇。後來經曆的多了,看出的道道也多了。”


    蕭敬眯著眼,語氣中似有感慨。陳寬安靜聽著,並沒有出聲打斷。


    “這年複一年,狀元榜眼探花換了一茬又一茬。皇太子陪宴,我打眼數著,這卻是頭一遭。”


    天子下這道皇命,十有**是要為太子鋪路。起個大不敬的念頭,更像是在安排後事。


    “陛下恩德,求才若渴。”


    陳寬沒正麵接蕭敬的話,反而扯開話題。後者也不惱,卻是不再多言。


    滿打滿算,弘治帝掌朝十八年,對他的性格行事,身邊伺候的宦官都有幾分了解。


    自正月一場重病,龍體就時好時壞,始終沒能大安。寧瑾和扶安在禦前伺候,眼瞅著也瘦了一圈。知曉天子開始服用丹藥,蕭敬陳寬都曉得不好。


    對這些在宮裏活過大半輩子,執掌十二監的大太監而言,內廷基本沒有秘密。唯一忌諱的就是腦袋拎不清,嘴巴不嚴。


    陳寬急著處置劉瑾,一是察覺他品性不佳,繼續留在太子身邊,遲早是個禍害。二是懷疑他秘通前朝,同禮部右侍郎焦芳暗有往來,傳遞消息。


    內廷中官不是鎮守太監,膽敢同朝臣私自結交,依製可是大罪!


    錦衣衛查不到內廷,東廠的探子卻是早有線索,隻可惜沒能抓住實據。


    原本可借天子發話處置了他,奈何皇後橫插一腳,落得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經過這次,想再抓住劉瑾的把柄,無疑是難上加難。


    思及此,陳寬頗覺有幾分蕭索。


    “你也別想太多。”蕭敬仍是笑道,“天子令太子陪宴,定是要培養太子。前兒寧瑾不是遞話,陛下很是看重今科探花?”


    “楊探花?”


    “對。”蕭敬道,“瞅著吧,若是寧瑾那老貨沒誆咱家,今科一甲三位,誰龍誰鳳,還真不好說。”


    兩人說話時,小黃門已重新安置了桌椅。


    皇太子所用的器皿需另行準備。蕭敬陳寬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查驗,大到桌椅小到碗碟,不錯丁點。


    “好了。”


    放下最後一隻酒盞,蕭敬直起腰,吩咐長隨道:“你在這看著,咱家和蕭公公回稟天子。勿要讓生人近前,禮部官員亦要攔住。”


    “是。”


    長隨幹脆立在桌旁,誰來瞪誰。


    蕭敬搖搖頭,對陳寬道:“瞧見沒,這又是個棒槌。”


    棒槌?


    陳寬笑笑。


    棒槌總比機靈過頭,成了禍害要好。


    申時正,參加恩榮宴的進士已陸續抵達,由小黃門和禮部書吏引導,無人敢大聲喧嘩。


    申時中,各部官員陸續就席,其後是三位相公。


    申時末,皇太子朱厚照由宦官儀衛簇擁,自外行來。


    朝官進士立即起身行禮。


    朱厚照身著大紅盤龍常服,頭戴翼善冠,腰間玉帶隻垂下一件玉佩,再無其他。


    為表鄭重,眾人行禮之後,朱厚照向三位相公還禮,朗聲道:“孤奉父皇命陪宴,無需多禮拘謹。”


    照席位安排,楊瓚的位置偏右,恰好對上皇太子側臉。


    從外表上看,現在的皇太子,未來的正德帝還是個青蔥少年。十四五的年紀,身量中等,眉眼俊朗,臉上竟還有些嬰兒肥。


    天子身染沉屙,久治不愈。太子卻是年華正好,風華正茂。


    若是今後有機會,還是要看看弘治帝的正臉。哪怕看不到全貌,能掃一眼下巴也好。否則,被天子欽點的探花,連皇帝長什麽樣都不知道,豈不是好笑。


    楊瓚在觀察朱厚照,後者也在觀察他。


    來之前,弘治帝特地將朱厚照叫到身邊,細心叮囑一番。


    對親爹的囑托,朱厚照自然不敢左耳進右耳出,每個字都記得極牢。


    樂舞聲起,他坐在席後,仔細打量眼前三人。


    一身狀元服的必是謝丕,果然和謝相公般一表人才,很是英俊。年約而立的應是顧晣臣,據李相公言,他文章做得極好,也相當有見地。外放必可主政一方,造福百姓。在朝也能有所作為。


    餘下一個穿著青色官服,麵容清秀,應該就是今科探花,年方十七的楊瓚。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楊瓚得弘治帝看好,也相當得朱厚照的眼緣。非但不覺得楊小探花如傳言中古板,反倒有幾分可親。


    一場歌舞罷,朱厚照舉杯,按照弘治帝的交代,先敬三位閣臣,再敬與宴進士。


    眾進士舉盞,同生謝天子聖恩,太子厚意。滿場之內,唯獨楊瓚例外。


    見楊瓚沒有舉杯,朱厚照並未生氣,隻覺得奇怪。


    “楊探花為何不飲?”


    楊瓚連忙起身,道:“殿下恕罪,微臣實不能飲酒。”


    “哦?”朱厚照更加好奇,“可是酒量不佳?”


    “實是因臣族中之事,不可飲酒。”


    “一盞也不行。”


    “殿下恕罪。”楊瓚老實搖頭,等著太子繼續問。


    沒承想朱厚照竟然笑了,絲毫不覺楊瓚無禮,更不覺他古板,對身邊中官道:“穀伴伴,你去取茶來。”


    “奴婢遵命。”


    穀大用領命,退步離開。


    朱厚照轉向楊瓚,道:“既然不能飲酒,便以茶代酒。”


    就這麽完了?


    不問罪?也不追根究底?


    看著朱厚照,楊瓚頓覺無力。先時打好的腹稿,預備下的各種方案,竟是都用不上了。這位太子殿下,行事當真不拘一格,心不是一般的寬。


    待穀大用取來茶,楊瓚又行禮謝恩。


    朱厚照擺擺手,道:“楊探花是性情中人,孤很是欣賞。”


    兩句不到,他又成了性情中人?


    楊瓚再生無力,接過茶盞,不忘向穀大用點點頭。雖然不知道這位是誰,但太子身邊的人,客氣些總是沒錯。


    待楊瓚落座,鄰近的李東陽忽然問道:“若老夫沒有記錯,楊探花祖籍可是宣府?”


    “小子確是祖籍宣府,世居涿鹿。”


    殿試之時,他已自報過家門。以李東陽的頭腦,不會記不住。此番再問,究竟是何緣故?


    楊瓚心生疑問,李東陽卻沒有為他解惑之意,轉而舉杯,道:“楊探花可同飲?”


    閣老相邀,不能沒有表示。楊瓚端起銀盞,一飲而盡。


    別人酒醉他水飽。反正宮裏茶好,不虧。


    “楊探花若擔心族中之事,詣先師廟之後,可向吏部告假,回鄉省親。”


    “多謝李相公提點,小子感激不盡。”


    “不必忙著謝。”李東陽撫過長須,繼續道,“楊探花殿試時的文章,老夫亦曾覽閱。雖是可圈可點,仍有幾分冒進莽撞。”


    “小子受教,還請李相公指點。”


    “待楊探花省親歸來,可入戶部觀政。”李東陽微笑道,“韓貫道關心民瘼,從他學政,爾必有所得。”


    入戶部?


    楊瓚痛快點頭,壓根沒注意到,鄰座的劉健正瞪著李東陽,火花劈啪作響。


    好你個李賓之,比馬文升那廝還要厚臉皮!


    李閣老舉起酒盞,遙敬劉閣老,分明在說:先下手為強,希賢兄理當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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