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之後,京城內的流言不再甚囂塵土,而是漸漸平息。


    奉天子之命,為免打草驚蛇,錦衣衛暗中在城中尋訪。正要尋到源頭,線索忽然中斷,連最初妄言的幾名舉子都消失無蹤。


    得校尉回報,錦衣衛指揮使牟斌當即震怒。


    幾個大活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消失?


    “繼續查!”


    “掘地三尺,也必須把人找出來!”


    牟斌一聲令下,北鎮撫司的千戶齊出,循著蛛絲馬跡找到城北,卻再次失去線索。


    天子還等著消息,東廠在一邊看著。


    再查不出來,是要讓那群宦官看笑話?!


    坐在北鎮撫司大堂中,牟斌麵沉似水。同知、僉事、千戶、百戶站了一地,均是大氣不敢出。


    “說話,都啞巴了?!”


    “指揮,此事……”一名僉事壯著膽子開口,想爭辯幾句。不是大家夥不用心,實在是事情蹊蹺。被牟斌一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說!”


    僉事額頭冒汗,正不知如何是好。門外忽有校尉來報,已查到幾人蹤跡。


    眾人頓時都鬆了口氣。


    “稟指揮使,共有四人,均在城西醫館。”


    “醫館?”


    眾人麵麵相覷,校尉力士都快把城中翻遍了,秦樓楚館都沒放過,偏偏沒想過醫館!


    非是錦衣衛做事不動腦筋。


    想想看,誰會沒事跑到醫館裏呆著?


    “可是醫館之人故意藏匿?”


    “回指揮,此事尚未查明。然四人均身染重病,已性命垂危。”


    “什麽?”


    “怎麽回事?”


    牟斌猛地站起,視線掃過眾人,沉聲道:“顧卿,馬元。”


    “屬下在!”


    “帶人去醫館,就算抬,也把他們給我抬到北鎮撫司來!”


    “是!”


    兩人領命,點十餘校尉力士,馳馬趕往醫館。


    餘下之人各自散去,一邊念著指揮使脾氣見長,一邊交換著眼色。


    “天子金口玉言,親自為謝貢士正名,這暗地裏冒壞水的,不管是誰,都得……”


    一名百戶單手在頸項上比劃兩下,同行幾人紛紛點頭,表情中都帶上了狠色。


    等那幾個龜兒子進了北鎮撫司,管他秀才舉人,都要鬆快鬆快!


    自太宗時起,因紀綱犯事,錦衣衛便一直被東廠壓著。今上仁厚,忌憚早年之事,廠衛更被壓製,刑房裏的灰都積了厚厚一層。


    早前關在詔獄裏的犯官,隻要不是罪不容誅,便是關到你發瘋,也不動你一指頭。


    遇到李夢陽這類,更是客客氣氣請進“上等”牢房。遇到節假日,牟指揮使更會親自探監,和李侍郎舉杯對飲,邀月談心。


    殿試之前,京城傳出流言,涉及春闈貢士,影射內閣大學士,天子震怒,令錦衣衛詳查。


    牟斌不敢怠慢,辦事的人更像是打了雞血,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能用竹棍支起眼睛,全用來找人。


    北疆的事情,有外出的緹騎,各地的鎮撫使,輪不到自己。京城裏這檔子事,可是難得的表現機會!


    不表現立功,如何升官,如何領賞?


    天子親軍也要過日子!


    於是乎,指揮使當眾發話,校尉力士如猛虎出籠,無需刑科駕帖,稍有蛛絲馬跡,便窮追猛打。一旦握住實據,當即押到北鎮撫司。


    “天子震怒,閣老在背後推動,甭管是誰,有什麽背景,進來了就別想再出去。”


    “謝閣老?”


    流言直指謝丕,謝遷怎麽做,都是師出有名。


    “不是。”透出消息的千戶搖搖頭,神秘道,“是李閣老。”


    “嘶——”


    幾人倒吸一口涼氣。


    李閣老?


    “別不信!”


    千戶手按刀柄,刻意壓低聲音,道:“你們以為科場舞弊是小事?是沒經曆過早年!要我說,這個往謝貢士身上潑髒水的,純屬自己找死。自己死了不要緊,怕還要禍及家人。”


    “有那麽嚴重?”


    “那些朝官怎麽說來著?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千戶頓了頓,“內閣首輔是劉大學士,尚不及李大學士之謀,你們以為,李大學士出麵,這事能善了?”


    幾名百戶互相看看,接連咽著口水,都有些頭皮發麻。


    劉大學士脾氣火爆,李大學士輕易不怒。同為閣老,偏偏是後者,讓如狼似虎的錦衣衛萬分忌憚。


    一物降一物,當真不能從常理解釋。


    半個時辰不到,四個重病之人就被抬到北鎮撫司。


    牟斌親自察看,眉間皺得能夾死蒼蠅。


    “讓呂經曆過來,拿本官的帖子,到太醫院請王醫官。”


    “是!”


    校尉領命退下,牟斌站在堂上,虎目微眯。


    殿試前尚且生龍活虎,偏巧錦衣衛尋人時就病了,還病得快要死了?


    經曆過成化弘治兩朝,見識過萬妃時廠衛的手段,牟斌似想起什麽,表情愈發陰沉。


    王醫官被請到北鎮撫司,見到並排躺在地上的幾人,二話不說,放下藥箱,逐一診脈。


    北鎮撫司的人上門,果真沒好事!


    若非是呂經曆來請人,還以為自己犯了事,要到詔獄裏走一遭。


    兩盞茶的時間過去,王醫官收起手,取出一瓶丸藥,直接交給校尉,道:“溫水調兌服用。”


    人事不省,服不下去?


    直接灌!


    堂堂錦衣衛,還要他來教?


    王醫官隻管救人,這四人是什麽來曆,是犯事還是蒙冤,半句不問。


    身處北鎮撫司,旁邊站著一群錦衣衛,聰明人都該少看少問。必要時,嘴巴都要留在太醫院。


    收起藥箱,王醫官起身要走。


    牟斌開口道:“王醫官且慢。”


    “指揮使何事?”


    “以足下之見,這四人可是真病?”


    都快病死了,還能有假?


    詫異一閃而過,王醫官道:“這四人確是重病,以在下診斷,應是染了風寒,又誤了診治,今已病入骨髓。稍晚半日,便是神仙也救不回來。”


    “是病,不是毒?”


    牟斌問得直接,王醫官搖頭。


    “不是。”


    毒藥不是仙藥,以王醫官的經驗,不會診不出來。


    既被否定,牟斌便不再多問。遣人送走王醫官,暫將四人囚押在鎮撫司內,待其醒來問話。


    病成這個樣子,再關入牢房,不用一個時辰,直接可以收屍。


    當日,北鎮撫司上下又是徹夜未眠。


    隔日,牟斌午後入宮覲見。


    未幾,乾清宮暖閣內便傳出幾聲脆響,竟是天子摔碎了茶盞。


    “事出禦史府?”


    “稟陛下,臣遍尋線索,捉拿妄言之人,確已查證屬實。”


    怪隻怪傳話的仆人行跡不密,被錦衣校尉抓住尾巴,一路摸到閆桓附上。


    “一個僉都禦使,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膽子!”


    弘治帝連咳數聲,臉色漲紅。


    寧瑾捧上溫水,也被一把推開。


    “繼續查!”


    弘治帝疑心更深,越是抓不到實據,便越是認定,必是哪個藩王在背後搗鬼,閆桓不過是一個棋子,擺在台麵上,隨時可以丟棄。


    陰差陽錯之下,閆桓已被打上“藩王同黨”的烙印。


    “是!”


    發出火氣,弘治帝終於接過茶盞,潤了潤喉嚨,勉強壓下咳嗽,繼續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誰!”


    “陛下,流言之事,李閣老亦是不滿。”


    “朕知道。”弘治帝點頭,“朕自會同李閣老說,你專心辦事便是。”


    “遵旨!”


    牟斌領命,退出乾清宮。


    弘治帝再支撐不住,斜倒在椅上。


    “陛下!”


    “無事。”


    寧瑾驚呼,卻被弘治帝抓住胳膊。


    “朕無事,莫要聲張,取丹藥來。”


    “陛下,奴婢去喚太醫……”


    “寧老伴,朕的身子,朕知道。”弘治帝強撐著坐起,手背暴起青筋,卻是用不上半分力氣。


    “陛下!”


    “去吧。”弘治帝苦笑,“能多撐一日便是一日。”


    “是。”


    寧瑾背過身抹抹眼角,親自取來新煉好的丹藥。


    火紅的藥丸,各個有指甲蓋大小,聞著辛辣刺鼻,卻是弘治帝現下唯一的希望。


    服下一枚丹藥,弘治帝被寧瑾扶到榻上,閉上雙眼,疲累蒼老之色難掩,恍如半百老人。


    “寧老伴。”


    “奴婢在。”


    “宮裏事查得怎麽樣了?”


    “回陛下,已有了眉目,戴義和陳寬今日便拿人。”


    “恩。”弘治帝愈顯疲憊,聲音變得低啞,“若是太子身邊的人,不要瞞著,讓太子知道。”


    “陛下?”


    “朕撐不了多久。”


    這幾個宦官就當是給太子提個醒,日後遇外戚犯罪,不可循私心輕縱,必要嚴懲。


    他已是病入膏肓,能否撐過今年,都未可知。


    張氏外戚跋扈已久,弘治帝不是不知道,卻一直顧念著皇後,重舉輕放。可再和皇後夫妻情深,也重不過江山社稷。


    現如今,他倒是盼著張氏兄弟犯錯,拚著不要仁慈之名,也能為太子鋪平前路。


    隻可惜,世事難料,時不待人。


    枉為真龍天子,老天不許,又能為之奈何。


    “子弱母壯啊……”


    弘治帝低暔著,漸漸睡了過去。


    寧瑾伺候在側,已是臉色發白,汗濕脊背。


    時至掌燈,閱卷房內,八名讀卷官仍在審閱殿試策論。


    同複試相類,每份策論都要經八人翻閱,鑒分上等、中上、中下以及下等。得上等最多者,將交由三位閣老親閱,摘選十份最佳者呈送天子。


    不出意外,三鼎甲及二甲傳臚均將在十人中欽點。


    然以上定規,於當下卻是行不通。


    殿試之時,天子親選八份策論,更當殿問話,逐一奏對。觀其意,一甲三人已定,二甲五名怕都占了。隻留下兩三個名額給臣下推舉,不隻審閱策論的八人,三名閣老都很頭疼。


    該慶幸天子隻選了八個,沒有十個全占?


    慶幸個xx啊!


    “以三位相公之見,此事該當如何?”


    劉健皺眉,謝遷亦然。


    李東陽思索片刻,道:“既有定規,自當依其行事。”


    “李相公的意思是?”


    “擇選十份最優者,呈送天子。”


    照章辦事,總不會錯。


    策論送上去,讀卷官就算完成任務。誰為狀元誰為榜眼,均由天子決定。


    一甲是誰,眾人心中多少有底。二甲傳臚,也不外乎在幾人中擇選。餘下名次便不是那麽重要。縱有偏頗,在考取庶吉士時,也會被另選出來。


    金子在哪裏都會發光,區別隻在早晚。


    “如此,便依李相公之言。”


    與此同時,劉瑾已被五花大綁,押往司禮監。


    朱厚照正巧被皇後請去坤寧宮,因知張皇後不喜劉瑾,便隻帶上了穀大用和張永。


    皇太子不在,劉瑾無可依仗。司禮監掌管皇城內一應儀禮刑名,掌印下令拿人,自是無人阻攔。


    “咱家要見太子!”


    劉瑾被拖出殿門,雖不知緣由,仍感大事不好,顧不得宮規,扯開脖子叫嚷。


    “堵上嘴。”


    待劉瑾嘴被堵住,司禮監少監劉輔冷笑一聲,細聲道:“咱家勸你還是老實點,說不得,戴公公能讓你死得痛快些。”


    聽聞此言,劉瑾頓時大驚失色,魂飛魄散。


    福來樓內,楊瓚接連推卻多人邀請,連李淳等人的宴請也婉言謝絕,在傳臚大典之前,立意不出客棧一步。


    “四郎也太小心了些。”書童不解,一邊整理箱籠,一邊道。


    “小心駛得萬年船。”


    難得開了句玩笑,楊瓚放下筆,吹幹紙上墨跡,道:“且去喚夥計,問明送信的快腳是否還在城中。”


    “是。”


    書童推門離開,楊瓚拿起剪刀,輕輕剪斷一截燭芯。


    佛家有雲: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他不信佛,卻信善惡有報。縱然上天不降雷霆,他亦要親手斬斷惡枝!


    燭光搖動,映出半室明亮。


    楊瓚垂眸,放下剪刀,安然如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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