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落第,閆大郎心中鬱悶,回到家中亦不得釋懷。想起在京中遭遇,愈發惱恨楊瓚。思起在客棧中的種種,連為他解圍的閆璟也一並恨了起來。


    接風宴上,閆大郎沒有好臉色,閆家人自然興致不高。父子兄弟對飲,也是沒滋沒味。


    紅姐兒端正坐在舅母身旁,笑意溫婉,不複先時精明外放,一派恭良謙和。隻在閆二郎色眯眯的看過來時,微微垂下眼,掩去一抹不耐的冷光。


    待酒過三巡,閆大郎隻顧悶飲,閆二郎增添幾分醉意,神情愈發不堪。


    閆王氏好似沒見到一般,見紅姐兒托辭退席,硬是將她拉住。


    “何必急著走?陪舅母多坐一會。聽聽你兩個表兄的詩文,可做得好?”


    看到扣在腕上的那隻手,掃過半露在袖外的兩枚銀鐲,紅姐兒眼中冷光更甚。貼身伺候的丫環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各懷心思的閆家人卻無一發現。


    宴後數日,紅姐兒借口受了涼,閉門不出,連舅舅舅母的麵也不見,隻讓丫環給縣衙中辦事的父親送信,內容如何,送信的丫環家人一概不知。


    閆大郎灰心喪氣,無心讀書。在家中坐不住,幹脆帶著兩三個家人到街上閑逛。遇到昔日同窗,更是大撒銀錢,頻上春樓酒肆,每每喝得大醉而歸。


    閆父有心懲治,幾次三番被閆母攔住。若是氣得狠了,不肯罷休,閆母直接撒潑打滾,讓家人仆婦著實看了幾場熱鬧。


    “我呸!我兒已是舉人老爺,今番不中,下回必定考中!金榜登科的文曲星,你一個鄉下泥腿子敢打?!不怕遭了雷劈!”


    一旦撒起潑來,閆王氏口無遮攔,不管三七二十一,好話壞話一起往外噴。


    三日不到,閆家已是雞飛狗跳,成了縣中的笑話。


    紅姐兒愈發深居簡出,閆大郎更不樂意呆在家中。


    這日,閆大郎照例招呼一群酒肉朋友,打算到城內酒樓買醉。剛出家中,便見有一隊快馬從街上飛馳而過。


    馬上騎士皆一身大紅緹衣,遇有行人阻路,當即揮舞馬鞭,淩空甩出脆響。


    厲聲破風,鞭子雖未落到身上,也著實讓人驚出一身冷汗。


    認出騎士身上的不是鴛鴦戰襖,而是京城錦衣衛的魚服,閆大郎頓時頭皮發麻,忙不迭退到路旁,遠遠避開。見快馬一路往城東去,突生不妙之感,顧不得心中害怕,小跑著跟了上去。


    兩條腿追四條腿,還要小心不被發現,自是十分艱難。沒過多久,閆大郎已是氣喘籲籲,臉色發白。


    “大郎這是作甚?”


    “少問,跟上來!”


    直至縣衙門前,閆大郎才追上馬隊。


    騎士均已翻身下馬,在一名百戶的帶領下,手持腰牌,大步流星闖入縣衙。


    見此情形,閆大郎心頭狂跳,不詳的預感更甚。


    沒過多久,縣衙中便傳出一陣嘈雜。


    五六個皂吏狼狽奔出,左腳別右腳,接連滾落台階,吃了一嘴沙土。


    其後,辦事的錦衣衛用鐵鏈鎖著縣衙主簿和典史,一路拖拽。大令和二尹滿臉煞白,指揮著餘下衙役推出一輛囚車,將錦衣衛拿下的三四人塞到車中,膽戰心驚的關上車門,落下鐵鎖。


    “錦衣衛辦事,速避!”


    百戶躍上馬背,拉住韁繩,挽了個鞭花。


    駿馬前蹄騰空,一聲長嘶,直向南奔去。


    校尉以縣衙中的驢馬牽引囚車,緊隨百戶身後。車中的四人擠在一處,被顛得眼冒金星,接連撞上木欄,渾身青紫,叫苦不迭。


    閆大郎當即認出,其中便有紅姐兒之父,自己的姑父。


    “快,回去告訴我爹,出事了!”


    豆大的汗珠滾落額頭,閆大郎手腳冰涼,也不曉得是一路急奔所致,還是驚懼萬分之故。


    聞聽消息,閆父同樣心驚。


    縣衙官員差役犯事,小吏均可在縣中處置,典史以上多提至州府,審明後上報朝廷。


    小小的典史主簿,以品級論,根本不入流,怎麽就勞動了錦衣衛?


    莫非,是同先時篡改徭役名簿有關?


    閆家隻曉得送錢給主簿,上下活動,免掉自家正役,陷害楊氏一族。並不曉得,此事經由錦衣衛上報天子,已和邊鎮文武貪墨官銀、虐使役夫之行掛鉤。


    越想越是害怕,閆家父子六神無主,唯恐下一刻便鎖鐐加身。隻能想方設法開具路引,寫下書信,遣家人飛送入京,向閆桓父子求助。


    於此同時,送信的快腳也完成了差使,同楊家拜別,踏上歸程。


    “老翁可有口信要帶給楊老爺?”


    “隻這一封家信。”


    楊父和楊氏族長一同上座,取出寫好的書信,交給快腳。


    “若是四郎問起,隻道家中一切都好,無需掛心。”


    一切都好?


    看著門上的白幡,快腳不知心中是什麽滋味。


    “勞煩了。”


    楊父身體未愈,加上天寒,又添一層病。不經人攙扶,壓根動不得身。


    楊氏族長代他送快腳出門,再三叮囑,萬不要將族中事告知。


    非是族人不怨,隻是四郎將要殿試,正逢關鍵時刻,怎能分心?


    況且,四郎中榜的消息已在縣衙張貼,閆家投鼠忌器,縱是想動手腳,也不會在涿鹿。反倒是四郎孤身在京,更需萬分小心。


    現如今,四郎便是全族的希望。想報仇,也要等四郎金榜題名之後。


    快腳背上行囊,一路走出縣城。


    回頭遙望風中的白幡,抹了抹臉,眼角不禁火辣辣的疼。


    三日後,府衙差官飛馳入縣。


    未幾,縣衙貼出告示,鎮守太監蔣萬犯法,被押送入京。啟用禦馬監右少監劉清鎮守宣府,不日將赴保安州。


    蔣萬所犯何罪,告示上提也未提。


    與蔣萬勾結的守備和府衙上下,終日裏心驚膽戰,卻遲遲沒等來拿人的刑部官員。隻有邊衛中的錦衣衛鎮撫突然換人,另有從狹西換防的邊軍替下守城兵卒,將整座府城守得如銅箍一般。


    休說韃子來犯,縱是城內的人想要出去,也需經過層層盤查。


    不誇張的說,連隻蒼蠅蚊子都別想來去自如。


    既然事發,刑部大理寺不來拿人,於涉事的文武絕非好兆頭。九成以上的可能,他們的去處不是刑部大牢,而是東廠刑房和錦衣衛詔獄。


    落到廠衛手中還想求得寬大處理?


    做夢去吧。


    京城刮起的風,終於吹到宣府。


    弘治帝遲遲沒有下死手,非是心慈手軟,過於寬厚。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太子磨刀。


    刀鋒磨利,必有人頭落地。


    縣衙的官員隻是開胃菜。以他們的品級,能被錦衣衛押解入京,也算是另一種“殊榮”。


    等錦衣衛得了口供,掌握實據,已成甕中鱉的邊鎮文武,都將成為朱厚照威懾群臣的刀下魂。


    血染法場,為後世唾棄,便是他們最終的宿命。


    弘治帝的慈父之心,少帝的天子之路,必將以血染就。


    身在天家,這也是避不開的宿命。


    帶著血腥味的寒風自北方卷過,悄然無聲。


    弘治十八年三月丁酉,楊瓚早起洗漱,整理衣冠,和李淳、王忠等中榜的貢士一同候在客棧前,等貢院來人引路,前往宮中參加複試。


    楊瓚本以為殿試就是最後一關,未曾想到,在麵君之前,還需經過一輪複試。


    仔細思量,非是朝廷突發奇想,定要多此一舉。想必是以此來摸底貢士,保證殿試萬無一失。


    真有濫竽充數之輩,在複試中定然露餡。有長相不過關的貢士,也會被摘選出來,在殿試中另作安排。


    這種安排不是黜落,而是在座位上的變動。


    如鳳雛龐統一般,相貌委實對不起社會,縱是才高八鬥、春闈排名靠前,也會座位後移,遠離天子龍椅。


    不公平?


    的確不公平。


    可誰讓開國皇帝立下規矩,天子考官都喜歡“以貌取人”?


    內閣六部,朝中重臣,光有才不行,還必須有長相,務必才貌雙全。


    這種考量,對有資格上朝的京官尤為重要。不然的話,非但天子不順眼,群臣也會渾身不自在。


    錦鯉身邊趴條鱷魚,像話嗎?


    外放的話,便可放寬條件。反正不用麵君,有才幹、能造福一方百姓即可。相貌英俊與否,無需太過計較。至於升調入京,那是很久以後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一路之上,楊瓚對明朝官場有了全新認識,並得出結論:大明科舉不隻選才,還選美。


    不提貢院裏的儒師如何清逸俊朗,單是監考閱卷的翰林學士,胡子一大把,仍是美中年、美大叔。


    中官沒見到幾個,隻有沒長開的小黃門,不好下結論。


    宮門前的羽林衛,殿前的金吾衛和大漢將軍,乃至巡查行過的錦衣衛,無一例外的高大挺拔,寬肩窄腰,相貌堂堂。


    拉出去走一遭,足可閃瞎一群鈦合金眼。


    楊瓚收回目光,唇角微勾。


    如此來看,在朝堂為官,好像也不是件壞事。


    雖無心做什麽,至少養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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