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末,聚在榜下的舉子陸續散去,貢院前開始恢複往日寧靜。


    登榜者無不麵帶喜色,有個別情緒激動的,已是眼含熱淚,渾身顫抖,幾欲癲狂。未中榜者多麵帶失落,意氣消沉。


    同是灑淚而歸,前者淚中含笑,後者卻滿腹心酸,隻願求得一醉。


    懷揣誌向、年富力強的舉子,多能很快振作,返回客棧,收拾起行李還鄉,此後發奮苦讀,以備三年再考。


    有幾番不中的舉人,已是無心再戰,或寄信家人,或尋朝中同鄉,設法吏部報上名去,待有空缺時,可得以授官。


    舉人授官,多是外放,府州罕見,縣衙二尹、學官乃為常例。有撞大運或確有實幹才能者,偶爾會得縣令官印,然多是偏遠地帶,例如西南諸地,或極北貧縣。


    饒是如此,也比空等在家中的同科要好上許多。若在任上表現突出,未必沒有晉身京城,位列朝堂的機會。


    能夠一路披荊斬棘、入京春闈的舉子,少有笨人。哪怕一時鑽了牛角尖,日久也會漸漸想開,各謀出路。


    有窮死的秀才,可沒有困死的舉人。


    縱觀科舉興起的曆代王朝,無不如此,明後尤甚。


    待眾人散去,書童已是四個炊餅下肚,不期然打個飽嗝,引來楊瓚輕笑。


    書童頓時滿臉通紅,低下頭去,訥訥不再出聲。


    “無事。”楊瓚負手身後,笑道,“能吃是福,你尚且年幼,理該如此。”


    書童仍是不出聲,臉色更紅。


    楊瓚搖搖頭,知曉過猶不及,不再多言。少頃,果見書童臉上紅潮消退,漸漸恢複平日模樣。


    主仆二人立在路旁,並未引來他人注目。


    反倒是行過的舉子,或談笑自若,或欣喜若狂,或苦悶慨歎,或悵然若失,引得楊瓚頻頻轉眸,表上不顯,心中已有了思量。


    看來,之前在客棧的表現還是有些出格。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初入官場,最怕被人注意。身為一隻小蝦米,理當哪裏涼快哪裏歇著。沒搞清楚狀況,也沒有靠山在後,膽敢冒尖出頭,分明是等著被吞入魚腹。


    運氣好,能留得性命。運氣不好,炮灰都沒得做,直接屍骨不存。


    可惜,事已至此,後悔不可取。


    好在殿試尚有一月,足夠他理清思緒,加以轉圜。


    思量間,李、王、程三人已向他走來。


    三人均在榜上,都被取為今科貢士。然隻有王忠麵帶喜色,李、程二人皆是喜中帶憂,表情有幾分複雜。


    蓋因王忠列在百名之內,二甲有望。李淳、程文同在百名之後,程文更在二百名之後,殿試九成會列入三甲,與期望差距太大,怎不令二人心苦。


    同進士,如夫人。


    二甲、三甲首名都為“傳臚”,含金量卻是相聚十萬八千裏。


    寧為二甲雞尾,不做三甲鳳首。


    不登榜便罷,中了貢士,卻要做個同進士,於自認才具頗佳、有一番報複的舉子而言,稱得上是不小的打擊。


    見到三人神情,楊瓚不動聲色,隻恭手道喜,多餘之言一句未說。


    勸解?


    先時示弱定當白費。


    對方心胸寬大,或能領受好意。若遇心胸狹窄之輩,怕會以為他刻意譏諷,暗中嘲笑,往胸口捅刀。


    不該說的別說,不該做的別做。


    有的時候,“好意”會同“自以為是”掛鉤。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職場經驗擺在麵前,容不得楊瓚輕忽。


    “我四人今科同榜,實是幸事。”


    很快,李淳和程文壓下複雜心情,出言道:“理當慶祝一番。”


    此言一出,不隻楊瓚鬆了口氣,王忠亦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凡事隻怕對比。


    喜悅稍散,王忠早意識到不對。好在李、程二人不是心胸狹窄之輩,自行開解,四人並未產生齟齬。


    “在下做東,兩位仁兄都別同我搶。楊賢弟年幼,也莫要同為兄爭搶。”


    “放心,我等自要吃大戶。”


    心情一好,幾人不由得開起玩笑。


    請客和年齡有什麽關係?


    楊瓚故作不解,看得王、李、程三人心情大好。先時的一點隔閡也煙消雲散,對楊瓚的好感更上一層。


    說到興處,王忠更道,家中有一親妹,年少芳華,蕙質蘭心,堪為良配。


    李淳不知底細,現出驚訝之色。


    程文則道:“休要信他。騙了我不算,還要騙楊賢弟?”


    “程兄何出此言?”


    “蕙質蘭心或許不假,年少更是不假。”程文點著王忠,道,“你且問他,芳齡幾何?”


    “幾何?”


    程文瞥一眼王忠,道:“尚在繈褓之中!”


    李淳啞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王忠故作鎮定,昂著頭,單臂負在身後,似在表示:我實為好意,爾等不領情,日後必當後悔。


    楊瓚失笑,這還是個妹控?


    如此一番戲謔,四人關係更近。


    一路返回福來樓,掌櫃親自在門前恭迎,包子似的圓臉笑出十八道褶子,當真是見牙不見眼。


    “四位老爺,快請上樓!”


    聞聽客棧裏出了四位貢士老爺,掌櫃立即坐不住了。令夥計吩咐廚下,魚肉菜蔬均要備妥,更打來好酒,隻等楊瓚四人回來。


    “今日文曲星高照,小店也是蓬蓽生輝,與有榮焉!”


    掌櫃一邊笑,一邊引四人入座。


    “小老兒特備下一桌酒席,還請四位老爺賞臉。”


    楊瓚落後半步,並不出頭。


    王忠隱為四人之首,開口道:“店家好意,我等心領。然酒水不能白用。”


    喚書童取出一方銀角,沉甸甸入手,足有五兩。


    能在客棧上房安置兩月,三人俱和楊瓚一樣,不差錢。


    其中,王忠家中更有良田千頃,茶園兩座。同族有遷居寧波府的海商,與本宗從未斷了聯係。得族內看好,王貢士向來不愁靡費,稱得上“土豪”二字。


    話至此,掌櫃自得接下銀角。


    見他遲遲不願走,似有話要說,楊瓚心下微動,隱約察覺其意,卻不急著開口。李淳幾番試探,王、程兩人一直在暗中觀察,他又何嚐不是如此?


    要在官場立足,需拓展人脈不假,然也要了解“人脈”的性格。一時不察,被坑到南半球也不是不可能。


    與其將來懊惱,不如今時防範。


    楊瓚始終堅信四自字:防末來非。


    萬事開頭難,開好了頭,縱有千般阻礙,也終可順遂。


    果然,李淳也注意到了掌櫃的神態,思量片刻,出言道:“吾觀店中掛有前科先進詩文,店家必是好文之人。若不嫌棄,我等願賦詩提字,以饗老翁。”


    “如此甚好!多謝四位老爺!”


    掌櫃大喜,欲要行禮。


    四人見他須發花白,不敢全受。後掌櫃喚出長孫,與四人作揖,楊瓚等方才坐下,領了全禮。


    酒菜送上,楊瓚親自執壺,為三人斟酒。


    四人興致大起,均不需書童伺候,令店家另上飯菜,由他們去用。


    “李兄善體人情,在外必造福一方百姓,在朝亦能大展拳腳。”


    “楊賢弟所言甚是。”


    “李兄當為我輩界楷模。”


    酒過三巡,四人均已放開。王忠心情最好,李、程也不遑多讓。三人欲行酒令,楊瓚不擅此道,連續三杯酒下喉,臉頰染上暈紅。


    “三位兄長見諒,小弟實是不勝酒力。”


    李淳知其昨日大醉,不好再勸,轉道:“既如此,賢弟不妨先與店家題詩一首,容我等一觀。”


    楊瓚連連擺手,道:“小弟不擅詩文,怎敢班門弄斧。還請三位兄長執筆,小弟一旁磨墨,最後留個名字。他日有人問起,也好有個拿得出手的談資,不致被叫個‘拙人’。”


    李淳目瞪口呆,王忠笑得前俯後仰,程文一口酒噴出,半晌說不出話來。


    楊瓚隻得以袖掩麵。


    他非是故意藏拙,實是不會做詩。拿別人的詩詞來用?更加做不出來。


    不想,三人偏以為他是謙虛,拉住不放,硬要他做。店中用飯的客人看得熱鬧,隨之應和。唯有靠坐角落的幾名舉子臉色陰沉,握緊竹筷,手背暴出青筋。


    “不過三甲之流,竟如此狂妄!”


    “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無能之人,怎配東華門唱名!”


    幾人均未壓低聲音,李淳等當即止住笑容,循聲望去,旋即嗤笑。


    “我當是誰,原來是足下。”程文冷哼一聲。


    “是我如何?”


    一名藍衫舉子拍桌而起,臉色通紅,分明已有了醉意。


    “王炳?”


    王忠皺眉,認出是搭伴進京的同鄉,心道不好,忙對程文道:“此人乃我同縣舉子,縣試鄉試均名列前茅,此番落榜,定是不甘。其自視甚高,為人最是狹隘,莫要同他多做爭執。”


    言辭雖不過分,含義卻相當不客氣。就差指著王炳的鼻子,告知同坐三人:這是個眼高手低,心眼不比針尖大的小人,隨他去耍猴戲,我等隻當看個熱鬧,不要理他。


    楊瓚等意會,正要揭過,忽聽王炳一旁的舉子怒聲道:“來日方長,汝等莫要張狂!”


    聞得此言,楊瓚尚未如何,李淳程文登時大怒。


    “汝”之一字,於唐宋時可有罵人的含義。


    所謂讀書人殺人不見血,罵人不帶髒字,蓋莫如是。


    幾人春闈得中,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被人當麵辱罵,如何能善罷甘休?


    “你……”


    程文就要拍案,李淳、王忠也是怒目。楊瓚連忙起身,一把拉住程文,這事有些蹊蹺,不可莽撞,稍安勿躁。


    鬥文不錯,鬥氣亦可,鬥毆的名聲傳出去,著實不好聽。


    即使大明的文臣向有此風氣,不以朝堂武鬥為忤,四人畢竟還沒做官,連進士都還不是,實在沒有做個鬥士的本錢。


    “怎麽?”見四人僅是怒目而視,沒有過激舉動,王炳等人更形得意,高聲道,“黃口小兒,不學無術,憑運氣得中,兀自不覺羞恥,反沾沾自喜,覥為讀書人!”


    怎麽著?


    楊瓚目光一厲,這竟是衝他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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