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靖宜見到林曦的時候,他正在教趙元榮描紅,神情安定,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時不時地指著帖子說著什麽,而趙元榮則一邊點頭,一邊努力地描貼,這個場景看得趙靖宜心裏熱乎不已。


    他沒有立刻走進去,反而在門口靜靜地看著,然後漸漸地發現,裴軒的到來對林曦並非沒有影響。


    在趙元榮安靜地描紅的時候,林曦會出神,那平靜的臉上會出現懷念和憂傷,還有欲哭無淚的笑。直到趙元榮寫完一個字,回頭扯了扯他的衣裳才恍惚回神,對著字輕聲點評著。


    那笑真是比哭還難看。


    趙靖宜的表情越是寒冷,內心則越發不忿,從前的林曦他未曾見過,那些懷念無從得知,他就是想要安慰都不知該如何下手。


    為什麽就喜歡默默藏心裏,什麽都不說呢?


    他看了許久,便默不作聲地轉身離去。


    晚間林曦說完一章,再看趙元榮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於是輕輕地將拉著自己袖子的小手放進被窩中。


    做完這一切,他如往常一般離開,卻在門口看到了趙靖宜。


    “走走。”睿王爺就說了這麽一句話。


    “可恢複了?”


    兩人走在小徑之中,卻是趙靖宜先打破沉默。


    “午後睡了一會兒,挺好。”


    “沒有什麽想問我的?”


    “王爺,國家大事,並非我等草民可置喙,若是私事,曦不過是客居府上的一介……”


    聽著林曦順溜的那一嘴客套,不知怎的,這次趙靖宜很是不耐煩,“這些話留著打發外人吧。”


    林曦立刻閉了嘴。


    這是真如河蚌一樣,自己不問就憋心裏了?


    麵對林曦,趙靖宜的眉頭就沒鬆開過,最終想想還是罷了,誰讓自己喜歡他呢,等到對方開口不知猴年馬月了。


    “裴軒來此說了什麽,可是春闈之事?”


    這位可真直接,林曦心裏腹誹了一句,不過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高中,一甲第三,不錯的名次,若是不像魏家老三那樣買來的文章,憑自身才能有何擔心?還是說跟梁王有關?”


    這真是一清二楚,林曦幾步可見地抽了抽嘴角,依舊默默地點了點頭。


    “林大人的得意門生,總不會淪落到靠泄題高中,隻是怎麽會跟……”


    說到這裏,趙靖宜頓住了,能跟梁王扯上關係的無非是去年震驚朝野的貪汙一案,最終梁王一派安好,蜀王一係紛紛落馬,其中林青林知府的手記是關鍵,裴軒既然能跟梁王扯上關係,那麽他在其中的角色……


    他看到林曦苦笑地別過臉去,頓時臉色陰沉的可怕。


    這樣賣師求榮之人還有臉上王府來找林曦?


    而林曦……


    “你為這樣的人傷神傷心?”趙靖宜感到不可思議。


    心中的秘密被人探知,本該惱羞成怒的林曦突然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那堵在口中的話也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


    於是說道:“怎麽會不傷心,我們相處了足足有五年,小時候我身體差得很,出不了門,師兄每次出去都會帶些小玩意兒回來給我,也時常陪我說話,講些外麵的事情。我若生病,他比誰都著急,對我的疼愛不比爹少。是以事發之後,我才覺得更加傷心難過。我以為我會更恨他,看見他倒黴我才能痛快,可是今日我才發現,即使他不順我也不開心。”


    一隻手摸上了他的臉,粗糙的指腹摩挲著他的眼角,趙靖宜低下頭,湊近他,“你哭過了。”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林曦這次沒有扭頭讓開,而是點了點頭,“被親人背叛才是最深刻的,我都不知道當初我是怎麽熬過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有些事情在很早前就有了預兆。師兄好名,好利,爹不喜應酬,所以師兄常常請纓代他。”


    趙靖宜不認同道,“讀書人當以學業為重,修行德容為要。”


    林曦微笑,“你說的對,爹也這麽常說的。話說回來,我並非擔心裴軒,先不論如今還未定局,一切隻是猜測罷了,就是真有事,也是他自償苦果,我沒什麽好說的。隻是今日他來勾起了我對在淮州日子的懷念,想想傷感罷了。”


    趙靖宜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忽然一陣風吹來,林曦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接著便聽到一陣窸窣的響聲,然後身上便被蓋了一件外衫。


    他抬起頭,看到趙靖宜正冷著臉隻著一身單衣站於麵前。


    這人真是……


    “多謝。”


    趙靖宜冷哼一聲,“免了,有什麽話別放在心上,我希望你能對我坦誠相待。”


    這可就有難度了,畢竟咱倆沒關係。


    正這麽想著,林曦卻突然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趙靖宜的手臂緊緊地摟住他,溫熱的氣息立刻噴灑在頭頂,周圍滿滿的都是那充滿剛毅的味道,林曦瞪著眼睛頓時不知所措。


    就聽到趙靖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不知道你的過去,可我希望能跟你一起懷念,曦兒,你可願意?”


    低沉的嗓音極具溫柔,林曦腦中一片空白,鬼使神差的,他居然沒有想到拒絕,甚至有些貪戀這個溫度。


    真是太犯規了,今天他正缺愛來著。


    沒有答應這是意料之中的,然而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卻是意料之外的。趙靖宜的心頓時火熱了起來,前路漫漫仿佛有了希望,忽然覺得裴軒也沒那麽惹人厭了。


    “春闈之事,這次不會輕易平息,兩王對壘,就看皇上怎麽裁決。有人泄題賣題是事實,考生名次暗中操作也是曆年存在,不查還好,一旦查了有一個是一個,參與會試的官員估計得折進去大辦。”


    繞了棲雲軒一圈,趙靖宜將林曦送回東廂房。


    當晚提出秉燭夜談的請求,理所當然地遭到拒絕,然趙靖宜的心情卻依舊愉快,似乎想到自己的那兩位不消停的堂兄感覺也沒那麽糟心了。


    每屆春闈,這種事情總會有那麽一兩出,夏景帝倒也不意外,外麵鬧得沸沸揚揚他也聽說過,當場就將梁王罵了一頓,讓他盡快平息。


    隻是兩日之後,在貢院門前抗議的考生依舊未收到任何的訊息,朝中似無視他們一般默默無聲,終於他們離開了貢院。


    然而不等人鬆一口氣,京兆府前的大鼓便被重重敲響,還在睡夢中的京兆府尹頓時一個激靈從小妾的床上跳起來。


    在幾個書生的領頭下,一份長長的激昂頓挫,憤懣怒意的狀紙粘貼在府衙門前,由書生輪流朗讀。


    千字文狀告以蔡大學士為首的所有涉考官員,罵其國之蛀蟲,以國家選才之機大肆斂財,徇私舞弊,利益熏心,不配為師,其罪當誅。又含射梁王爭權奪利,安插親信,恩及親族,不辨是非,當修德容。


    讀書人不會潑婦罵街那一套,但字裏行間卻字字如刀,針針見血,滿篇痛罵,聽得京兆府尹的臉綠了白,白了黑。


    早已有人打過招呼,若是聚眾鬧事,自是立刻嚴懲查辦。


    當場那領頭的幾個書生便被下了獄,以作殺雞儆猴。


    讀書人的可愛之處便在於知不可為而為之,嚴厲威嚇並不能嚇倒他們。


    心有信念,胸有誌向,便可無敵。


    京兆府這一動,頓時便如通了馬蜂窩,一發不可收拾。


    悅風客棧裏,裴軒看著眾位同鄉,麵露凝重之色,澀聲道:“展兄,你們真要去?”


    展書生是最早與裴軒交好的人,因裴軒榜上有名又傳聞拜於梁王門下才漸漸疏離,如今看他滿臉焦慮,心中一軟,歎了口氣道:“裴兄,雖你高中,但我相信你並非如傳言那般攀附榮華。我等不過是要一個公平正義,然而你也看到了,京兆府不分青紅皂白就將夏兄等眾位下入大牢,不作任何申辯,我等難道置之不理?眾位同窗既然能夠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我等自然也能!不若你同我們一起去,也好增添助力,增加威勢,我們齊心協力,定能求皇上下令徹查以還公道。”


    展書生眼中懇切,裴軒心中正在猶豫,便聽到旁邊之人冷笑一聲,“夏兄,人家可是進士老爺,有梁王做靠山,今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何必與我等混作一起,裏外不是人?”


    此人說完,便有應和聲而起。


    “當初林大人慷慨赴死,不知裴公子又學的令師幾分風骨?”


    “誰知到他的成績如可得來的,道不同不為謀,我們快走吧,最壞的結局不過是菜市口走一遭,又有何懼?”


    說完,眾書生便結伴離去。


    展書生最後看了裴軒一眼,歎息一聲跟隨其他人而走。


    裴軒又是惱怒又是著急,他一點也不覺得在宮門口靜坐是個好主意,自古書生意氣逼迫天子行事後果總是無比慘痛,可如今他人言輕微,當真無奈。


    夏景帝得知眾書生集結靜坐於宮門口時,頓時震怒,銳利的目光直刺向為首的梁王和蜀王,接著一一掃過緘默不語的朝臣。


    他曾聽說過前朝萬人靜坐,卻不想在他登基之後也有這個待遇。


    “真是瞞朕瞞地好辛苦啊!”


    蔡大學士默默地走到正中間,摘下頭頂烏紗帽,跪伏於地。


    梁王噗通一聲也雙膝跪地,身後烏拉拉地立刻跪了一片。


    蜀王看了一眼身邊的梁王,低下的臉上帶著一抹諷刺的笑。


    “給朕徹查!誰都不許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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