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先生待小二離去便心安理得地吃茶聽書,眯著眼睛怡然自得的樣子,似乎一點也沒有喝人手短的自覺。


    哦,至今為止一盞茶進了喉嚨也沒有介紹自己的打算。


    不過林曦也不介意,通常如是人物,不是大智慧之人就是頂級的騙子,隻是看通身氣度,光是和他一同喝茶也是享受,所以他不知也無妨。


    老人家喝茶自是不急不緩,打磨時間,但看林曦年歲不大,也是不緊不慢小口小口喝,兩人坐一起倒是相得益彰,就這一點也可惺惺相惜。


    這時說書人說道:“隻見咱們睿王爺一板斧子下去便斬斷了那胡奴大王子的馬頭,那大王子‘哇哇大叫’一聲便掉下了馬,卻被睿王爺一拎如同小雞仔一般提在手裏,王爺哈哈大笑對著胡奴士兵道‘爾等王子在吾之手,還不快快退兵!”那胡奴兵見睿王爺以一敵百勇猛非常,又丟了主將,立刻丟盔棄甲跪地求饒。是以北伐,大獲全勝也!”


    於是一段就此結束。


    堂下立刻響起一派叫好聲,林曦抽動著嘴角一同拍手應和,還示意顧海上去給個賞錢。


    說書說完了,接著陸續有人離開,仿佛就為了聽這麽一場而來,可是大多數讀書人依舊坐在原處。


    有人似乎還在回味方才的那場,卻又聽見有人開場道:“自從□□皇帝擊退了胡奴換得了數十年兩國和平,又應胡奴王求娶,方下嫁昭和公主以示安撫,教化胡蠻。然而未開化之北奴狼子野心,一再垂涎我朝富饒山河,即使每朝均有公主和親遠嫁,胡奴鐵騎依舊再次踏入我朝北地,可歎之事卻是我朝無領兵之才,以至於我朝每每聞胡奴色變,場場征戰,連連慘敗,泱泱大國如此而已。”


    這是要開始了嗎?


    本來吃了茶聽了書的林曦歇夠了腳正要離去,如今也安穩地坐了回來,豎起耳朵傾聽,還又叫了小二上些吃食小點。


    大夏朝雖法度有所弊漏,但士林言論卻還算自由,如今眾多學子齊聚一堂,紛紛說古談今,談論當下朝政,卻也成了一個習慣。


    他們多選在一些茶室酒樓等開放場所,獨到的觀點,精辟言論也容易廣為流傳,說不得在場就有朝廷大官坐在其中,若投其所好,自是一條捷徑。


    如今的讀書人還是敢說直話的,隻是一旦入朝為官,卻是修了閉口禪和開口笑,甚是可惜。


    林曦細看那書生卻是眼熟,卻是今日剛見過的展姓書生,那麽……林曦的目光往他身邊看去,不意外地看到裴軒也在此處。


    於是他悠悠地轉回視線,當做沒看見。


    林曦離他們坐的遠,倒是不擔心被發現。不過即使看到了也沒什麽,橫豎多些應和便是了。


    那展姓書生一說完,便立刻有人接應,說:“每年聞得敗戰噩耗,總是茶飯不思數十日,問為何如此?是朝中無將?然武舉三年一選,人才盡數網羅於朝。是無軍餉犒軍?然每年軍資不見縮減,兵馬未到糧草先行。是故究竟為何?”


    另一書生回答:“縱觀每年朝廷所派之將即可得知,非無將才,實則棄而不用,如沈家紙上談兵者,史家棄軍而走者居多,何人?權貴之後外戚是也。”


    “是以,將才再多又有何用?軍資充足,終歸私有。”


    這話說的可真不客氣,就差指著鼻子罵兩家皇子母族和妻族了。


    “可歎數十年間人盡皆知,卻無人敢問,隻是苦了北疆百姓。”


    眾人搖頭歎息,但即刻有書生話鋒一轉。


    “幸而皇上英明果決,棄諸公推舉,令子侄睿親王掛帥出征,繼而得勝歸朝,胡奴終為階下之囚,可喜可賀,睿王爺可敬可佩,是為英雄豪傑。”那書生站起來,朝王城方向長揖行禮,“學生雖為一介書生,但對睿王爺敬佩有佳,若是有幸得兒見之,此生已無憾事。”


    此書生剛一說話,便有附和聲響起。


    雖有馬屁之嫌,但林曦還是暗自詫異,他自是知道趙靖宜名聲顯赫,在外口碑極佳,深得武將之心,卻不知道讀書人都如此佩服他,不禁咋舌,這可以評為國家偶像了。


    幸好不是皇子,不然文武都心向與他,百姓更看他像見英雄般,哪個皇帝坐得住?那兩位皇子就更不必說了。


    “或許殺伐太重,睿王府白事連連,卻是讓人……”這個書生順口而出,說完之後才發現這話有些忌諱,訥訥地收了語。


    林曦又是默默地歎了口氣,每次提起趙靖宜的英雄事跡,人們都會下意識地提到那後續的父母雙亡,妻死子夭的人間慘劇,而且都未見著最後一麵,可以說杯具擠滿了一茶幾,就是他也在剛剛聽說這件事後還同情了一把。


    而且隱秘中還有傳聞都是被他給克死的……要不是趙元榮還活著,不然天煞孤星就會戴在趙靖宜的頭上。


    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己說不得還是趙靖宜的福星,若不是他,趙元榮估計也活不成。


    林曦想到這裏心裏還有些得意。


    旁邊的老人家看著表情變了又變的林曦,忽然歎道:“對他是不幸,也是幸。”


    見林曦看過來,他捋著胡子一笑,“小友怎麽看?”


    這位老先生終於再次跟他搭話了。


    林曦自然知道就是因為皇帝明白老親王和親王妃逝世,蕭王妃杖斃庶子最終自己抑鬱而終和他有莫大的關係,這才對趙靖宜又是愧疚又是心疼,賞賜一番又是一番。


    又兼之趙靖宜那時無心兵事,不在意兵權,爽快交回後就閉門守孝,一門心思放在嫡子身上,是以那忌憚的心思沒冒頭就被掐死,反而對趙靖宜親厚有加。


    隻是這樣用親人的意外之死換來的聖寵榮耀,又有何意義?


    是以林曦反問道:“若是讓王爺能夠回到過去,讓他再次選擇,老先生您覺得他會如何選?”


    那老先生聞言神色一動,未回答,卻聽到林曦繼續說,“若是我,沒有什麽能和家人在一起更為重要了。可惜每個人都隻能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吃下苦果。”


    再讓他做一次選擇,或許地牢中的林青就不會死了,可是沒有如果。


    這會兒時間,眾書生對睿王爺悲慘身世一一表達了哀戚和悲傷後,話語已經轉向了如今朝廷爭執不下的胡奴大王子達達身上了。


    朝廷的舉動自是這些待考的學生最關注的。


    胡奴使者在金殿禦前談判極為囂張的態度早已經流傳出來,義憤填膺者已經站起來了。


    “真不知朝廷的大人們在考慮何事,若釋放達達回歸胡奴豈不放虎歸山,讓胡奴壯了勢力再來欺辱我朝?那這場勝利又算什麽?”


    “如此軟弱,我朝威嚴何在?今日有胡奴無價討俘,明日便有西夷揮刀犯西,日後南蠻東夷皆為兵禍,屆時如何應對?皇上又有多少公主可和親?”


    “聽聞戶部左侍郎彈劾睿王爺窮兵黷武……”


    “可笑,當下之兵尚不能抵擋胡奴之軍,若是再為裁減,如何應對?”


    聽到這裏,林曦點了點頭,忍不住自然自語道:“或許侍郎大人捧著四書五經,講著聖人子曰便能教化胡奴,可不戰而屈人之兵。對了,又或許家中有位天仙似的千金能傾城傾國?”


    林曦的聲音挺小,剛好夠旁邊的老先生聽到,老人家一口茶還含在嘴裏,聞言那張臉有些扭曲。


    “左侍郎的千金倒是有,不久才剛牙牙學語。”


    林曦挑了挑眉,“潛力無窮。”


    “你這孩子。”老先生失笑地搖了搖頭。


    “以皇上之英明,定然不會采納如此謬論。”


    “自是如此,不然豈非令天下有誌之士失望,令戰死於沙場的將士骨寒?民心盡失不遠矣!”


    “展兄,慎言。”裴軒低聲勸了展姓書生一句。


    展書生臉色微變,待要坐下,最終還是搖頭道:“我等今日聚於京城,不過是為了來日能夠入朝為官,造福於民,可若朝中前輩皆是如此,還不如不做這官。”


    林曦坐的遠,看不大清楚裴軒的表情,但他知道定然不會好,這些話曾經的林青也是百般教誨他。


    舉著茶碗的手微微搖晃,看著碗中茶葉起起伏伏,林曦淺笑著不著急喝下。


    “這書生倒是頗有氣節,可造之材。”老爺子讚道。


    林曦聞言,微諷:“卻不知道他的脊梁能否一直挺下去,十年後,不,五年後可還說得出這話來?”


    老先生麵有詫異,似乎對林曦小小年紀說出這樣悲觀的話來感到奇怪,接著又橫了他一眼,沉聲道:“莫以己之無能度他人之堅持,君子氣節猶如翠竹之身永不彎折。”


    林曦沒再說話,心裏卻是一動。


    “展兄之言,深得我心,若是今日這番言語能夠傳入朝堂,有所影響,也不妄我輩一片拳拳愛國之心。”繼展書生之後,又有幾位表達自己的不願同流合汙碌碌無為的誌向,換來多方讚賞。


    接著便聽到又有人說:“不過朝中無銀,卻是事實,軍資耗費極大,也無法抹去。”


    立刻有人冷笑一聲道:“軍資消耗,自有定數。然國庫空虛,縱觀之因,諸位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人人皆知。去歲一起江南貪汙案,落馬官員無數,那市口的血跡可還未抹去呢,欽差大臣回朝,國庫立即有銀,何為?”


    “可憐忠義林大人,冤死獄中,幸而留下手書,將那罪證交與欽差大人,方能沉冤昭雪。裴兄,你為林大人之徒,定是知之甚詳,可否為諸位詳解一番,好叫我等瞻仰大人高義。”


    此書生話音剛落,書生們便立刻應和著。


    林曦看著裴軒拱了拱手,口中說著“不敢,不敢”,但在眾人請求下還是站了起來,又謙遜地朝周圍再次一一叩手,然而那笑容在看到林曦的這一刻,忽然頓住了。


    隻見他的師弟此刻麵無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直看著他。


    雖心虛,但裴軒還是揚起了親切的笑容,正要對林曦稍加安撫,卻突然看到林曦麵無表情的臉上微微地一笑,抬眼望了望天,接著張嘴無聲地對他說:師兄,爹在看呀。


    裴軒的身體頓時一僵。


    裴軒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讚揚了林青的品格後,又說著些緬懷,沉痛的話語,接著告罪坐下。


    交好的書生不解地喚道,“裴兄?”


    裴軒搖了搖頭道:“老師清風亮節,自有後人評價,我說地再多又有何意?隻有沿著他的路走下去,才不負老師之所托。”


    “裴兄所言甚是。”


    裴軒坐下後顧不得其他,立刻抬頭看了看林曦的方向,然而後者已經離開了那個位置,隻有旁邊的一位老者朝他笑了笑。


    林曦走在街上,有些漫無目的。


    天色不早,臨近晚膳時分,不過他還不想回去。


    他知道,今日這樣的文人聚會並不會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裴軒也一定參加過多次,瞧那故作謙遜又輕車熟駕的樣子,他的爹怕早已成為了他慣用的踏腳石,成全了他的名聲。


    林曦不高興。


    “少爺,要不要回侯府?”


    顧海在他身後小聲地問道。


    林曦搖了搖頭,忽然停住腳步,他轉頭問顧海:“你爹還在淮州?”


    “少爺您沒讓他離開,他哪能走?”


    林曦點點頭,“也該讓你爹上京了。”


    顧海立刻笑道:“多謝少爺,不過爹說了,少爺若不放心,他還願意待在那裏,還說橫豎都過去了,不著急。”


    這是勸著他稍安勿躁。林曦心裏明白,不再多說什麽,不過卻已經打定主意,他還是要親自回去一趟,至於怎麽回去,他還得好好想想。


    有些東西,在見了裴軒之後他就不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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