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從地牢裏出來距今為止已是五日,他也足足昏睡了五日。


    這五日無人打攪,那密切盯梢的人隻需看到林曦一出地牢那失魂落魄,淚痕滿麵的樣子便已知道結局如何。之後林曦便渾身高熱,噩夢連連,勉強請來的大夫也不過是搖頭歎息,道隻憑天意。


    那些人固然是樂得林曦病重而亡,倒也不再逼迫,院子外的官兵也少了不少。


    不過老天既然讓林曦來到這裏,自然也是不肯輕易收回他的性命,高熱了四天後,熱度便奇跡般地退了下來,五日後林曦便睜開了眼睛,讓一幹忠心耿耿的下人激動地熱淚盈眶,齊齊瘦了一圈兒。


    林曦想了很久,不住地回憶林青的話語和麵容,最終他的目光落在被自己隨手扔在床邊案幾上的《白石遊記》,圍宅後不止一次來自己屋子搜查的官兵,都隻是隨便瞄了兩眼便闖進更深的裏屋亂翻一氣。


    明月大江,萬裏河山是《白石遊記》裏是第二章開篇滄浪賦的首句。


    林曦細細地撫摸了封麵,然後以從未有過的鄭重翻開了書頁,第二章講得是白石先生被長江大浪在夜晚圓月下洶湧翻騰的景象所震撼,感慨人事渺小,世事無常的場麵,其實對林曦而來非常無趣,他之前隻是隨手翻了翻,當睡前讀物而已,至今為止連第一章都沒有讀完。


    開篇翻過,內容即刻變得不一樣了,林曦握著書本的手驟然捏緊,望著那熟悉的,蒼勁有力的字體,心裏頓時酸澀無比。


    這是林青的手書,或者可以稱為絕筆。


    他的父親在最後一刻還是心軟了,將選擇權交給了他。


    林曦閉上眼睛合上書本,緩緩地抱在胸前。這份手記並非賬本,但是卻足以讓一批官員下馬。究竟交給誰,若是幾年前的林曦毫無疑問直接拿此交換利益,換得父子二人生機,然而現在,即使理智告訴他最好依舊這麽做,但是情感上……地牢裏林青決絕的麵容,堅定的目光,還有那未有遲疑的不後悔……他覺得他有了答案。


    在欽差到達的前天夜晚,傳來了林青畏罪自殺的死訊。


    在一片哭喊聲中,林曦挺直了身體,臉上一片淡然,他沒有哭,隻是異常冷靜地吩咐下人設好靈堂,換上麻衣。


    因是畏罪自殺,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自然少有人來吊唁,即使有人來了,也是搖頭歎息,林曦不耐煩接待,於是也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


    等裴軒到來時,林曦正身披白麻,直挺挺地跪在靈堂前,望著林青的牌位,一動不動。


    “師兄,先來上炷香吧。”林曦沒有動身,仿佛知道身後之人。


    裴軒撩起袍子,跪在林曦的身邊,接過管家手裏的三炷香,無言地向林青的牌位磕了三個頭,再起身將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爐中,想到林青的諄諄教導,頓時紅了眼睛,壓抑不住哭聲,扶著案幾哭將出來。


    不管他做了什麽,為誰效命,林青終究是他最為尊敬的老師,裴軒對孺慕之情從未停止過。


    林曦見裴軒已經全了禮數,便在周媽媽的攙扶下起了身,看著林青的牌位淡淡地說:“爹已經去了,師兄也不必多傷懷,這種結局總是容易預料的,說不定接下來就輪到我了。”


    “曦兒……”少年的冷漠出乎裴軒的意外,但是看林曦那越發尖瘦的下巴和凹陷的眼睛,他卻說不出話來。這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即使再天真無邪的孩子遭逢如此巨變,性情驟變也是可以理解。


    更何況林曦向來通透。


    裴軒心疼地厲害,正要保證定會保護好他,卻見林曦微抬起下巴,冷笑一聲道:“不過沒有那麽容易,曦雖命薄,不過沒看到那些人的下場卻是怎麽都不敢去死的!”


    聲音沙啞,但言語中透著的狠厲讓裴軒心上一驚,裴軒忽然想到什麽,眼睛緊緊地盯著林曦。林青的死讓賬本的所在之處瞬間成了迷,但就是因為如此,誰也不敢再妄動林曦,怕這最後的血脈一斷,林家沒了牽製,便要拚個魚死網破。


    但是如果林曦真的知道……


    林曦看裴軒的表情不斷變化,心底越發悲涼,最後變得冰冷,而臉上他卻微微一笑,如同小時候那般天真浪漫,對裴軒說:“師兄怕是想多了,賬本……爹之前沒說,之後就更不會說了,隻是爹心軟,曦兒地牢一趟,總會有些收獲,如今……曦兒便幫師兄一把吧。”


    雖努力維悲戚的模樣,當裴軒捧著林青的手書時,眼中的精光還是讓他整張臉都露著興奮,那壓抑的扭曲讓林曦扭過頭去。


    裴軒看完手書,鄭重地收入懷中,對著林曦感激道:“曦兒確實送了為兄一份大禮,隻要將老師的手書交與欽差,李曹兩家算是完了。曦兒不知,他們記恨老師不是一日兩日,老師落難也是他們從中作梗,昨日怕是也是死於他們之手!曦兒放心,我一定會稟告欽差大人,還林家清白,以慰老師在天之靈。”


    說完又忍不住悵然道:“老師還是向著我的。”


    林曦低下眼簾,掩住臉上的諷刺,輕聲說:“這樣最好。”


    早在李同知和曹通判出現在林府的時候,林曦就知道這倆人注定是炮灰的命。如今看來,不過是兩位皇子之爭的必然結果罷了。五皇子一派沉不住氣先對林家下手,找不到賬本不說還露了馬腳,最終逼得隻能對林青下了死手。三皇子穩坐釣魚台棋高一招,不僅保全己方官員還間接地讓對方大失江南人手,而關鍵不過是拉攏了裴軒這小小的舉人罷了,最終逼得林曦不得不向他靠攏。


    林曦雖然不屑,但是卻有自知之明,他沒有林青的勇氣,隻能先求自保。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賬本的所在,隻是在不知道欽差的秉性之前,他怎麽也不會冒冒然地送出去。


    而且聽他知道林青也是在猶豫的,不然不會有這份手書存在。


    林曦已經決定若是欽差剛正不阿,自然能順藤摸瓜下去,屆時他也不介意英勇一把,推著這淮州大大小小官員一同人頭落地。隻是若欽差早已站隊或膽小怕事,他又何必以卵擊石呢?


    想到這裏,他的眼神暗了暗,“師兄,爹的屍骨未寒,他的遺體……”


    “曦兒放心,待我將手書交與總督大人,老師的冤情便立刻能沉冤昭雪,屆時你我一同迎回老師。”


    裴軒說著便有些坐不住,匆匆辭了林曦就往總督府去了。


    淮州的官場因為林青的手書再次掀起波瀾,欽差還未到,已經暗潮洶湧,刀光劍影許多回了。


    然而這些過程於林曦而言都不要緊,他隻是在等待結果。


    在林青的遺體被送回,李曹兩家伴隨著一些世家入獄的入獄,問斬的問斬,流放的流放漸漸塵埃落定,最終巡撫被摘了烏紗帽,等待押解進京候審,欽差抄沒了幾家,帶著豐厚的戰利品浩浩蕩蕩地回歸京城。


    林曦冷眼旁邊,看著個結局,最終隻能在心底苦笑,五皇子的勢力在江南幾乎蕩然無存,巡撫和總督之間的較量,總督笑到了最後,也意味著三皇子的銀庫再一次擴充。


    翻騰的浪花終於平息,底下的汙濁還在繼續。


    而這回,不會再有一個林青。


    西風古道,淮州城門口。


    林曦帶著剩下的奴仆離開了知府宅院,扶著林青的靈柩準備回涼州老家,然後和自己的母親一同安葬,落葉歸根,這是為人子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如今裴軒春風得意,本想將林曦接到自己的院子好好照顧,隻是自己的師弟並不答應,所以也隻能十裏長亭話別。


    “曦兒,老師的沉冤已經昭雪,總督大人已經奏請皇上撫恤林家,欽差大人也必定會對老師之義大為讚美,恩旨怕是不日就要下來了。況且你此去涼州,天氣比之江南更為寒冷,你的身體可是吃得消?不如再稍待幾日,待為兄安頓好便與你同去,路上也好照顧你。”


    林曦裹著厚厚的狐裘披風,雪白雪白的,隻露出半張臉,初冬以至,寒症雖慢慢緩解,但這比常人怕冷的毛病他是無法根治的。


    “不了,爹已不在,再多的厚賞對我而言又有什麽意義,且淮州於我隻是傷心地,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我想爹也是想快些回去的。師兄好意,曦兒先行謝過。”


    藏在披風裏的手微微扣了扣,便又縮了進去,眼簾低下,林曦的表情便看不大清楚了。


    “春闈將至,師兄也該將精力放在讀書上,再有淩雲壯誌,考不上進士也是枉然。”


    說完轉身便走,搭著周媽媽的手上了馬車。


    裴軒無奈,隻能再三囑咐林家仆婦,才目送著白色的隊伍遠去。


    林曦透過窗子的簾布,聽著車輪響動,靜靜地看著淮州城宏大的門匾漸漸變小消失。這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終究如同雲煙漸漸消散,唯不變的記憶永存。


    今後無人遮擋風雨,唯有自己孤身一人,哪怕兩世為人,林曦也為自己渺茫的前途忐忑著。


    在此之後過了幾天,幾匹快馬進入了淮州城。


    蕭寧宣下了馬,望著林府的牌匾,稍等了片刻,隻見一名青衣仆從裏麵急急跑出來,“四爺,裏麵搬空了,除了一個聾了耳朵的門房,沒有一個人。”


    聞言蕭寧宣臉色一沉,“還是來晚了,曦兒怕是已經扶靈去了涼州。他還年幼,三姐夫老家也沒什麽人,一個孩子怕是照應不來。方信,你帶著人先回侯府稟報,其餘跟著我往涼州去。”


    “是,四爺。”


    然而他們還沒有上馬,卻見遠處另有一批快馬而來,還未停下馬上之人卻已跳下,向蕭寧宣匆匆行禮便湊到蕭寧宣的耳邊快速地說了幾句話。


    隻見蕭寧宣的眉頭迅速地皺了起來,猶豫了一會兒便沉吟道:“方信,你帶著幾個人盡快追上表少爺,一定要安全地將他護送到涼州,路上要小心照料,我先行回府。”


    “是。”方信也不多話,幾個人立刻上馬,馬鞭一揮,奔向西麵城門。


    蕭寧宣回望了一眼林府舊宅,一牽韁繩,調轉馬頭,向來時的路而去。


    頃刻間,林府門前再一次蕭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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