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定忠是實在不明白,不,應該是越問越糊塗!


    他隻靜靜看著沈默雲,等待解答。


    而沈默雲卻是幽幽到:


    “你想多了,我發出去的,不是出謀劃策之物,隻是討伐檄文!”


    “討……討伐?討伐誰?朱景熾和朱廣恒?關鍵,你讓誰去討?”


    “討伐的對象自然是朱景熾!和兩年前的不一樣,是新的討伐檄文。


    上麵將朱景熾的惡行全都羅列了下來!將朱景熾的勾當和主張揭露了出來!將朱景熾對咱們的逼迫,對皇室的逼迫,對文武百官的逼迫,以及咱們的所在,此刻的形勢,湖心島的危機,京城的岌岌可危全都一一道出!


    最後以內閣的名義,聲討朱景熾!聲討南周!聲討已經露出狐狸尾巴的那些家族!


    這文書是陳老親自起草的,通篇就是灌輸眾人要‘用氣憤風雲,誌安社稷,爰舉義旗,以清妖孽’,示之以大義,動之以邢賞,理直氣壯,慷慨果斷,有禮有節,有氣有義,但卻並不晦澀深奧,一定可以最大程度將京城上下團結起來!


    想來此刻京中的大部分人包括許多大族大宗大門大戶,幾乎都還是一頭霧水,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也不知朱景熾已經入京,已經箭在弦上!他們必須知曉將可能麵臨什麽,失去什麽,發生什麽,他們有權利選擇是進還是退,是為了家國一搏還是膽怯一縮!


    正如陳老所言,此刻京中最需要的是那種可以一呼百應,以身作則,有血性有能力的有識之士,需要可以號召大族,引導眾人,一聲令下,激發血性,慷慨激昂打頭陣的真英雄!


    但願這些很快便能流傳開的檄文,可以作為一份邀請函,作為一份文書,作為一份請求,可以激起有識之士,有氣節,有能力的家族挺身而出!


    這才是剛剛內閣眾閣老齊齊上山的原因!因為每一張紙的最後,都有他們的簽名,有他們的印戳!代表那一字一句的真實,一筆一劃的堅定,十足的誠意和完全的權威!所以那每一張紙都是沉甸甸的!


    對了,每一張檄文上還加蓋有太子的寶印!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大周的正統還在,沒了皇上還有太子,朱景熾他就是反賊!就是歪門邪道!就是必除的妖孽!”


    沈默雲深呼一口氣。


    這才是她用了這麽多人,花了這麽多時間的主因!


    朱景熾所有的行為都是偷摸進行,那麽,就把他的真麵目擺到台麵上來。


    當然,這檄文並不僅僅是針對那些世家大族而散播!


    當長公主拿到檄文,一定會明白他們的苦心,一定會即刻將這些檄文散播出去,並派人用事實和證據來證實文書上條條框框的真實性!


    當這些紙片從天而降時,所有人都會在震驚中聯係到今日一連串的不尋常!隨後,麵對鐵錚錚的事實,人們自然會將今日的慘劇對號入座!


    殺人搶劫,爆炸鬥毆,尤其是南城那場到此刻仍未完全熄滅,依舊冒著黑煙,來得不明不白,叫人觸目驚心,將整一條街都化為了廢墟的那場大火……


    那場燒紅了天的大火牽動了多少人的心,惹出了多少傷亡,多少哀嚎,多少損失……


    如此慘痛,如此震撼,足以讓所有人都忘記朱景熾是曾經人人讚譽的“王慈”,足以激起民憤,足以讓那些損失巨大,滿懷悲痛的民眾走上街頭……


    偷摸之舉一下變成街知巷聞,朱景熾就蓋不住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就在城中,知道他的人在長寧伯府。


    慷慨激昂的眾人若是能站到長公主的身後,能將立場擺在朝廷的這一邊,那他們還有何擔慮?若是人手充足,他們何懼南軍?他們怎會害怕等不到大規模援軍的到來?屆時即便三方勢力都被牽製在湖心島又如何?眾誌成城下,他們有何可慮?……


    此刻,施定忠從穗兒手中接過了那張陳老擬定的原始檄文,看完不由連連讚歎,當真是讓人熱血澎湃,胸中激蕩。


    然而他也很快發現了問題。


    “裏邊沒有朱廣恒?而且你……你們將朱廣恒作的所有孽,還有咱們做的……全都推到了朱景熾的身上?”


    在檄文中,就連皇後,太妃,賢妃等人的死也都是朱景熾的所為!


    “沒錯!在檄文裏,隻有一個惡魔!那就是朱景熾!太後沒有造反,恒親王也不是反賊,就連追隨他的各大老族也沒有密謀造反之舉!所有的禍都是朱景熾一人所為!所有的罪名,大的小的,真的假的,實的虛的,都是他鬧出來的!


    栽贓如何,嫁禍怎樣?咱們一口咬定他,那主謀就是他!他殺了皇後,謀殺太子,迫害皇子,殺戮後宮,毒殺皇親,殘殺勳貴!


    他強闖宮廷,攪亂早朝,血洗皇庭,誅殺臣子,挑起紛爭,大開殺戒!他強占私宅,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他勾結外族,聯合倭寇,收買蠻夷,強送出賣我大周江山,是為國賊!他企圖圍剿高麗援兵,挑起民族仇恨,是為國匪!


    他故意發動戰爭,陷害天子,故意製造戰亂,惹得全天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他以大片土地,大周子民,大周財富做誘餌,讓此刻京城處於四麵楚歌的境地,是為國盜!


    他不仁不義,不知廉恥,有違人道,有違天道,人人得而誅之!此刻的朱景熾就是這麽一個人!這是朝廷對他的宣判和裁定!


    但整個檄文前半段激昂,後半段便是誠懇!從內閣到皇室,都在誠意滿滿懇請上至官吏貴族,下到平民百姓,同仇敵愾,保家衛國,驅逐反賊,還大周一片安穩和清明!”


    沈默雲喘了口氣。


    “總有人會觸動的!這種時候,像郭家,你們施家,我秦家,盧家這樣的家族不可能坐視不管,都會義不容辭,挺身而出!


    更多的家族為了保住家業,為了守住家產,他們也不得不站出來!國破山河還在,可家破,卻伴隨著人亡和利亡!他們即便動機不一,卻是同一目標,同一目的,同是一份力量!


    再說百姓們,天花亂墜的文字他們不會管,也不懂嚼!但他們一定懂得用最樸實的方式去解讀這份檄文!


    他們隻知道昨日他們還能吃飽穿暖,可今日所有的糧米油鹽鋪子都打烊了!他們買不到米,榨不著油。他們害怕戰亂,所以將稀飯變成了稀粥,將小菜變成了鹹菜!


    他們隻知道昨日他們還茶餘飯後一家人其樂融融,可今日卻一家人都縮在床頭,擔驚受怕!


    他們隻知道昨日他們還在歡歌笑語,看戲看雜耍,可今日街上蕭條,所有人都隻能探頭探腦,時不時經過的軍人腳步慌張緊湊,如同踩在了他們的心頭!


    他們隻知道昨日還去隔壁街坊家串門嗑瓜子,可今日聽聞那街坊一家已經魂歸西天了!


    他們隻知道昨日可以端著飯碗蹲在家門口邊吃邊嘮,可今日他們隻能大門緊閉,人心惶惶地在院子裏,在床下,在牆縫裏埋啊,藏啊,將家中唯一的值錢貨,最後那點碎銀子,僅有一樣金器全都藏起來!


    他們隻知道,昨晚的美夢已經結束了,今晚他們不能睡,必須拿著菜刀和剪刀,提心吊膽望著窗外!


    普通小老百姓尚且如此,其他人呢?


    不是早上就有蠻夷十萬大軍正在開來京城的消息傳出來了嗎?這一次,朱景熾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重點在哪?是蠻夷!若是南軍來,很多大門大族還能淡定一方,可若是蠻夷……


    蠻夷什麽性子?燒殺掠搶!他們要的是金銀,是綢緞,是茶葉,是女人!對蠻夷來說,京城是什麽?是富得流油,取之不盡的寶山啊!


    我倒要看看,有多少人能坐得住!但凡蠻夷一進來,他們的性命,他們的財產,他們的安定,他們的家和人,或許一切都沒了!


    京城保衛戰過去才百年,那段佳話一直在戲台子,說書的那裏反複唱!京城哪個不曉?你也看到了,檄文裏陳老特意將這一段點了出來,百年前軍民一心,生生將十萬瓦剌軍擋在了京城外!何等波瀾壯闊,震撼人心!


    此時此刻,昨日重現,要麽死,要麽拚!百姓們自有長公主的人去鼓動!但是這張檄文,是對京中所有的大門大族的懇請!卻也是咱們對朱廣恒和他身後的老族最大的誠意!


    我之前已經留言給朱廣恒要談判了!對此,他必定一直都在觀望和懷疑的狀態。此刻的這張檄文,沒有牽扯到他和他身後的家族,無疑是給他們的一顆定心丸。如此誠意的表示,他自然能看懂了!


    頭一條,我與他應該已經有了談判的基礎!此外,他們隻要看清形勢,隨大勢所趨,將他們的能力此刻從另一個方向去表示,他們自然還有機會!


    他們一定能明白的,畢竟,太後是皇帝的親娘,她造反本就是丟了皇族和皇室的臉麵。大周朝丟不起這個人!朱廣恒,他一個親王,如何能合作上深宮裏被幽禁的太後?這事,叫先帝和皇室顏麵何存?大周朝更丟不起這麵子!


    因此不論如何,哪怕皇上在這,他們的造反行為也會被蓋下來!這又是一顆定心丸!


    還有,朱廣恒還不得不顧及高麗那邊!他會妥協的!沈默晴去了那麽久,裏邊的所有關節他必定都參透了!他若是再執迷不悔,淪亡的可不止是高麗軍,還有高麗太後和皇帝,他多年的心血!他的財富,他的手下,他身後所有家族的利益和性命等等等等……


    亂是嗎?那咱們就在亂子裏火中取栗!在亂子裏收取民心!這是朱景熾在萬歲山當日攪得京城翻天覆地卻大獲全勝的法子,此刻咱們也異曲同工用上一把!


    這才是我要散播出去的東西!就是它們背後的意義!就是我要讓它們傳遞出去的原因!就是我費盡苦心,大費周章的最終目的!你覺得如何?可還有問題?”


    “……”


    半晌,施定忠才悶悶憋出了一句。


    “你身為女子,真是太可惜了!”


    ……


    此時此刻,的確,那些隨風飄散的紙片開始擴散。


    從屋頂到街道,從民居到大宅,從北城到北外城……


    有憤慨激昂的學子秀才走上街頭為目不識丁的百姓解讀。


    有原地打轉,集結家人出謀劃策的勳貴世家。


    有沉默沉思的高門族長,也有拍案而起,集結家丁的大門大戶……


    太液湖邊,衛兵將一張被射下的檄文攥在了手中!原本還在跳腳的他們看著檄文卻是瞪大了眼。從上到下,從正麵到反麵,找了許久也未曾找到一字半語對他們的指控!怪哉!驚歎間,這檄文被送到了朱廣恒的手中!……


    剛剛派人去營救高麗軍的朱廣恒聞訊紙鳶之事,正往宮中趕,此刻收到檄文,麵目深沉。他匆匆趕到岸邊,手握幾張內容一模一樣的紙片,表情更是複雜,看向湖心島的眼神也變得深邃起來。


    “來人!不要船了,隻要竹筏和木筏,越快越好!”他要談判!……


    一身黑色鬥篷剛指派了一群人飛鴿出京城,此刻正打馬往長寧伯趕的朱景熾拿到了檄文,麵色青黑。


    “加緊時間弄船!時間更緊促了!實在不行,打聽到誰家有人工湖的,進去搶船!能搶多少是多少!”……


    正在南城指揮抗擊過分強悍的“流民”的長公主手握檄文,嘴角一勾,招來了心腹,一陣耳語。她將南軍暴行故事的散播點放到了此刻人口最密集,還在收尾火災,擠滿了憤怒民眾的南城主街……


    南城街道的大火被滅,兵馬司和順天府的官兵們正在街頭喘著大氣,安撫百姓,便先後接到了手下送來的檄文,以及人群裏已經散播得沸沸揚揚的各路小道消息……


    兩路人馬一對視,這已經擺到了明麵上,他們手握的這是朝廷和內閣下發的檄文,這就是他們的任務!


    他們各自趕緊點了人,第一時間回去自個兒衙門做起了準備來……


    而剛剛撲滅的大火頓時再次被點燃,隻不過這一次是燒在了街頭百姓的心頭,化作了熊熊大火開始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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