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肅九年的十二月初,一連下了三日細雨的秦淮已是分外陰冷,無數細微的水汽夾雜在潮濕的空氣裏,西北風一刮那寒氣就一陣陣直往骨子裏鑽。鴨色的天蒙蒙籠著,灰黑的濁雲遲遲不肯散去,伴著利劍般的寒風肆虐地卷過農田和果園,隻留下漫天嘶吼的枯葉與碎沙。


    在金陵郊外的一座農莊的內室裏,生了足足有四隻炭爐,爐裏瑞炭燒得正旺,那內室的厚粘簾也裝了足足有三層,將內室裏外隔成了兩個季節。


    內室的最裏間是一架簡潔的樟木拔步床,透過垂地的煙紫色床幔可以看出床上午休的一位年約十三,四歲的妙齡少女。


    那身形高挑纖細的少女睡得並不安穩,細膩白潔的麵龐泛著過於紅潤的光澤,白瓷般光滑的額頭閃著瑩亮的細汗,卷長的睫毛也在微微的顫動,瑩白如玉的十指早就探出了被窩,緊緊攥成了兩個拳頭,那尖尖的指甲生生將掌心紮得紫紅一片而渾然不知痛……這些無不都在彰顯著著少女夢裏的不安和忐忑。


    是的!沈默雲又一次重複進入了這個夢境。這個夢她已經做過了千百遍!可每一次都叫她徹骨的疼!雖然夢中有些事並不是她親身經曆,隻是從嬤嬤和母親嘴裏聽說,可她總是能在夢中不自覺地將整個故事編連順暢,真實得好像每一幕都是自己親曆一樣。


    故事的開始每次都是產後虛弱的母親抱著才出生十幾天的自己哭暈在祖母腳邊,然後是父親納進了一個個嬌美婀娜的妾室,接著高冷孤傲的母親開始冷眼看世界,後來年幼的自己三天兩頭的經曆著一場場的大災小禍,而夢中的*總是出現在她八歲的時候,因為一場差點送了小命的“意外”後,她的貼身丫鬟秋心因“護主不利”被打得七竅流血,不治而亡。


    她不會泳,可是那一次,二月裏冰寒刺骨的泥水從她的口中,耳中灌入,她身邊配備的丫頭婆子卻都神秘“失蹤”了,她既踩不實塘底的淤泥,也抓不住手邊的水草。她想呼吸,想喊救命,可是她一張口便是夾雜了大量泥沙的汙水蜂擁而上,那情急之中咽下的泥水和猛地刺痛瞳孔的痛感讓耳膜裏傳來的撞擊聲更加厚重,心髒被攥得生疼,仿佛一下子便要穿透七竅!那感覺叫她害怕,那種無能為力的恐懼從此時時在夢中出現,她雖害怕,卻也時時能警醒著她。


    可是這並不是她在夢裏最害怕的,她最怕的是自己被救後迷迷糊糊間睜眼時候聽到的院子裏的打板聲和秋心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在夢裏,她總能看見秋心滿身是血對她喊冤。她知道的,她落水和秋心絕對沒有關係!落水前,她看見秋心的裙擺有血跡,她聽丫頭們說過,那叫葵水,秋心去換裙子是她點頭應允的。


    躺在床上聽著秋心的嘶喊和院子裏祖母父親的嗬斥,她很想幫秋心說話,可她一張口嗓子裏便如骨鯁在喉,撕扯著發不出半點聲音。她想下床,可她的手腳綿軟,毫無氣力,手指甚至連被角都抓不緊。她不得不睜眼直直看著頭頂那紫檀木床的鏤空雕花,任憑眼淚一滴滴從眼角滑落在那枚紅色的真絲緞單上,想到秋心與她超越姐妹的情分,在那無力感的包圍下,她如同萬蟻噬心般的生疼。漸漸的,耳畔充斥的哭喊聲和責罵聲越來越小,她眼前紅色的幔帳卻越來越濃重,越來越血腥,漸漸變成了赤紅的鮮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臉上,嘴角……


    於是,在一聲長長的嘶喊聲後,沈默雲如往常般的醒了過來。此刻,她的臉上已經退去了那不正常的潮紅,反而是一片虛弱的蒼白。在那如黑緞般墨發和一聲聲嬌弱喘氣聲的襯托下,更顯得無助和彷徨。


    兩個丫鬟急忙應聲跑來,一個攙起了沈默雲,另一個端來銅盆,又絞了熱麵巾來給她敷臉。


    “姑娘可是又魘了嗎?”圓臉丫鬟蘭心小心將麵巾敷在沈默雲的臉上。


    隻一瞬,拿下麵巾的沈默雲便已經恢複了平常從容淡定,波瀾不驚的神情。


    在她八歲出了那場禍事後,她日益病重的母親為了保護她,便在沈家跪求了一夜後,才以養病為由將她帶到了金陵自己的陪嫁農莊上。三年半前,她母親臨死前,隻向她父親提了一個要求,便是要女兒替她在莊子上守孝三年。


    她母親直到死前最後一刻,還在為她打算,她自然不能白白辜負了母親的好意。這些年,除了抄經,她便是按著母親的囑咐跟著師父苦讀詩書,鑽研棋局。


    讀書自是為了明理,而下棋更是為了將所學融入貫通,學以致用以達到運籌帷幄的境地。她當然明白,母親是怕她以後鬥不過那些後院的陰私醃臢,早早地便要教她布局解困吧?在高師的磨礪和自己的努力下,她終於將自己練成了波瀾不驚,沉著冷靜的性子。


    “沒事,還是那個夢罷了!”沈默雲說得雲淡風輕,拿著麵巾又擦了擦手,笑道。


    自從那年落水後,沈默雲便落下了寒涼之症。這幾年,到了江南之後,更是愈發不能適應。


    另一個丹鳳眼丫鬟又端來一盆當歸水,沈默雲將自己布滿深粉色的凍瘡的手輕輕泡在那盆中,也不知道這是第幾個偏方了,她來金陵第一年就長了一手凍瘡,不管用什麽法子,怎麽也去不掉。就如對那個家的感覺一樣,明明血肉相連,卻一再傷她,叫她隻想一刀切了幹淨。


    “姑娘,京城府裏的趙管事來了!”丹鳳眼的蕙心看見沈默雲還在征楞,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就是以前管車馬的那個趙四,現在居然已經升了府裏的副管事。”那蕙心紅著臉說完,不由得咬著牙恨恨然。


    沈默雲微微蹙起了眉,她想起來了,趙管事,哼,那個個子矮小,長了一雙三角眼,看見漂亮姑娘便流口水的潑皮無賴!


    那趙四長得太有特點,太過猥瑣,因而他也是沈默雲記得的為數不多的沈家眾仆其中一位。這樣一個跳梁小醜竟然也能在沈家立足,靠得無非是善於察言觀色和拍了一手好馬屁罷了。


    四年半前她們回金陵那一天,她們一共需要四輛馬車運送,前三輛車的行李物品都已經安置好,卻還遲遲不見最後一輛馬車。負責裝車的蕙心急得團團轉隻怕誤了時辰,在車夫的暗示下隻得去求那管車馬的趙四,那趙四收下了五兩銀子後,居然狠狠拉著蕙心親了兩口才放出了最後一輛車馬。


    在車上,蕙心幾度嗚咽,後來在蘭心的盤問下才道出了實情。當年的沈默雲雖然隻有八歲,卻牢牢將趙四這個人,這件事記在了心裏。


    雖說此事是那趙四貪財好色所為,但到底還是看她們孤兒寡母,無權無勢好欺,才會如此有恃無恐罷了。當時的沈默雲便暗下決心,如若再見那趙四,必為蕙心一報此仇。


    此時,沈默雲看向蕙心,隻見她鎖著眉,紅著眼,雙手正緊緊攥著帕子。是啊,那年的蕙心才十一歲,便被個猥瑣的無賴輕薄了去,那該是多恨啊!


    沈默雲擦幹了手,緊緊上前握了握蕙心的手,道:“蘭心,請趙管事去堂屋!”


    不知這趙四千裏迢迢跑來金陵鄉下有何所為,不過,倒是個好機會來練練手,給自己的身邊人出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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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架空,設定的背景為明清時期。在文中出現“本朝”時,統一以“大周”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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