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曾經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雄妖來說,幾百顆小蓮子的負擔實在太沉,沉得連念初的花梗都彎成了半拉拋物線。


    他挺直的脖子被壓得微微前傾,胃裏翻倒得更厲害,不得不嗑了顆美白丹平複胃氣,這才緩步走下樓梯。


    樓下寂無人聲,有幾位家政回去了,還有兩個住進樓上的客房,他走到餐廳才見到了正對著滿桌清淡菜肴歎氣的汪家父母。兩人遠遠見到地上有人影晃過來,還以為是大兒子終於想通了要和他們一起吃飯,連忙堆著笑看過去。見到是他,兩人心裏那點希冀便一總化作流水,臉也沉了下去。


    汪栩不屑與一個家政說什麽,林芝有些煩躁地說:“這裏不用你幹什麽,你回去看好予遲就行了。”


    他們桌上的菜都極其清淡,有猴頭菇、靈芝、海參一類的補品,聞起來倒沒什麽味道。連念初便走得近了些,鄭重地向他們提出:“大公子回來恐怕要住上一陣,小公子這樣一天天地拘在小房間裏也不方便。不如幹脆申請一間住宿學校,讓他——”


    話還沒說完,就被汪栩厲聲打斷:“誰讓你管這種閑事了!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給你錢的人是誰!不該管的不要管,不然就給我離開汪家!”


    連念初微微蹙眉,流露出一派純潔無辜又百折不回的白蓮花氣場,看得汪栩恍然有種成了欺壓良善的反派的感覺,不禁心虛地把聲音壓低了幾分。


    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不該心虛,重重哼了一聲,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吧去吧,我家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管,不想幹了就辭職,我現在也不缺家政!”


    林芝也嗔怪道:“不是告訴過你了,不該管的事不要管,不然我跟你們唐經理說,辭掉你換別人了!”


    連念初豈是被區區辭退嚇到的?他不僅不走,反倒拉開椅子坐了下去,誠懇地和這對失敗的父母聊了起來:“我也是為人父母的,明白兩位擔憂孩子的心。可是為了孩子也要講究方法,不然的話就是做得再多,和孩子之間的距離也會越拉越遠的。”


    林芝哭笑不得地說:“你說這些做什麽,我們養了兩個孩子,又不是不懂!”


    才養了兩個孩子,他花托裏的要多上幾百倍呢!比生孩子的數量,人類……簡直不能提。連念初垂眸看著手掌,神色慈和,目光從兩人臉上掃過:“我下午和大公子談了談,他說不想要汪家任何東西,也無心回家。他對這個家有心結,這個心結就是他的弟弟。”


    這話一出,汪家夫婦就都坐不住了。做母親的當即紅了眼,父親也黯然歎息,連念初趁熱打鐵,便從這個倍受寵愛的汪予清身下下手:“大公子對我說,他平生最痛苦的就是當初躺在病房裏,曾透過窗戶看到父母一起低頭看著他未出世的弟弟,還有剛出院回來後母親不讓他接近弟弟……”


    林芝“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伏在桌麵上抽噎著說:“我那時也都是為了他啊!我就是想給他備下一份臍……”汪栩拿手肘撞了她一下,她猛地閉上嘴,抬起盈盈含淚的眼睛看著連念初:“那有什麽辦法,他身體弱,予遲一個小孩子要拉要尿的,那麽多細菌,我怎麽敢讓他接觸!”


    汪栩重重歎氣,拍了拍桌子,對他說:“這些我們都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有事我會叫你的。”


    連念初笑笑,憐惜地看了林芝一眼:“既然兩位疼愛大公子,為什麽非要在這方麵逆著他的意思呢?他那麽渴求父母的愛,卻不能經常回家,每次回家還要看到讓自己痛苦的弟弟,這對他的情緒不好——他下午摔那個碗,就是因為跟我說起住院時的事,一時控製不住怒氣。”


    “氣大也傷身啊。”他唏噓了一聲,便不再多說,一副超然事外的模樣坐在桌前。


    林芝含悲帶怒地瞟了丈夫一眼,抬手蒙住臉無聲地流淚,汪栩也是痛心糾結不已,拿出煙想要點火,又狠狠地在掌心揉爛。可不知為什麽,兩人再是傷心,也不肯同意把汪予遲送出去——哪怕隻是出去上個學。


    就在連念初忍不住要拿出靈丹給那個不知是原裝還是穿越的大少爺治病時,林芝忽然抹了抹臉,冷靜地說:“你先回去陪陪予遲吧,他的身體也弱,我這兩天帶他去做個全麵檢查,如果沒問題……以後……等他哥哥安定下來再讓他上學吧。”


    雖沒立刻答應,但有個時間就好,他終歸也不能像魔修那樣替汪予遲斬了俗緣。不過等他離開這個畸形家庭,正式清修,就是不能給他信仰也不大要緊了。


    這孩子正式踏入修途,斷掉塵心俗緣之後,嶽兄的魂魄自然是要回歸身體的。他到處尋找有緣人是為了報恩,變白也是為了無損嶽兄的道心,終歸還是為了報恩,那麽最重要的目的達到了,次要目的也可以省略。


    兩天之後,汪栩就早早帶了汪予遲去醫院做檢查。連念初要跟上去,幾位汪家請來的護工卻攔住了他,林芝從背後叫了他一聲,拿出他進門時簽的合同。


    “連先生,你這些日子照顧予遲照顧得非常盡心,我和我先生都很感激你。不過現在我們請了專業護理人員來照顧兩個孩子,予遲可能要住院,隻好跟你提前解除合同。”


    她用指甲在合同上劃了一道,優雅矜貴地抬眼看著連念初,完全看不出那晚痛悔哭泣的影子。


    “這裏約定的是雇傭期一年,我們提前結束合同,也會多給你兩個月工資作補償。這兩個月和你合作非常愉快,希望你能盡快找到合意的工作。”


    連念初接過合同,看也不看地扔在桌上,點頭道:“用不著給什麽補償,貴府工資開得很高,汪先生還不時補貼我一些。”


    林芝的臉色忽然有些古怪,連念初也不以為意,繼續說著:“我說要給小公子介紹學校的事是真的。我認識那所學校的老師,學校有自己的製藥廠,專研特殊中藥,效果非常好,我以前認識兩個病人就都吃過那種藥,一個反應說吃了立刻提高視力,另一個則是治好了很嚴重的外傷,也是立竿見影。夫人如果不信,我可以請他拿一份藥過來。”


    林芝似有點意動,但不知想到什麽,又重重搖了頭,苦笑著說:“中藥能有什麽用,你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關心予遲,我也關心他,他是我的親兒子。可能我是個失敗的母親吧……”


    連念初憐憫地看著她,眼中流光閃動,仿佛一道光芒照入林芝心底:“夫人現在還沒做什麽就要認敗了嗎?大公子心底鬱積之痛,夫人就不怕小公子再嚐一次,也變成那樣冷情冷心的人?”


    這話就像重錘一樣砸在林芝心上,砸得她惶惶難安。


    是啊,萬一小兒子一怒之下也像大兒子那樣不聽話呢?他還不像兄長那樣身體不好,必須依賴這個家活下去,他隨時能離開!


    要是他離開,予清怎麽辦呢?


    她慌亂地站起身,抓住連念初的肩膀拚命搖晃,那股精致的化學工藝提煉出的香水味一股腦從她身上湧到連念初鼻端,刺激得他頭暈心悸,連忙起身退卻。走了幾步,就忍不住幹嘔起來,臉色卻紅得如欲滴血,嚇了林芝一跳。


    “你……你怎麽了,我沒把你怎麽樣……你該不會有什麽病吧?傳染給我兒子了嗎?”她起初還有些歉意,看到連念初臉色驟變,低頭作嘔,卻一下子掙出幾分清明,驚恐又憤怒地叫人:“把他扔出去……不對,把他帶到醫院檢查——就去人民醫院,跟予遲一起做檢查。一定要從頭到腳查細了,看看他傳了予遲什麽病!”


    “予遲不能出事,我兒子千萬不能出事……”她蒼白的臉轉向汪予清的房間,眼中閃動著虛弱又淩厲的光芒。


    “予清就是我的命,千萬不能出事!”


    幾名護工架起連念初,他也並不反抗,正好借這機會去醫院看看汪予遲去醫院做什麽檢查。


    一名護工把他架到車上後還教訓了他兩句:“人家的家務事,你管到自己失業,你這是圖什麽?對了,你真沒有傳染病吧?汪家那位大少爺可是得過白血病!原來換過一次臍帶血,後來複發他弟還給捐了回外周血,免疫力極低,要是真有病毒感染上,你就算殺人了!”


    連念初一手支額,低聲敷衍道:“懷孕算傳染病嗎?”


    “哈哈哈哈!沒想到你還挺幽默的!”車裏兩名護工大笑起來,沒有雇主監視,就開始活躍地聊天八卦。連念初卻沒再和他們搭話,他整個大腦都被這兩人爆出的消息占滿了——


    捐過外周血?汪予遲自己怎麽不說……不,他說過!他說過不吃營養餐就會生病,要去醫院,要抽很多血。


    那不是抽血治療,而是抽外周血!不然生在這種富貴之家的孩子不會骨瘦如柴,一臉暮色。那不是普通的瘦弱,分明就是捐獻外造血幹細胞傷了根本!


    按本地法律規定,至少得18歲才能捐這種東西,一個不到9歲的孩子……有這樣做父母的嗎!他心血湧動,支在車窗上的手肘微微失控,差點壓碎窗玻璃,強忍怒氣問兩個護工:“這次是不是大少爺又發病了,又要小少爺捐幹細胞?”


    年長些的護工嘿然冷笑:“有錢人家的事你別管,我們也都是拿工資的,不知道這家裏深了是什麽情況。說實話,你就是看著生氣又有什麽用?人家是親生父母,親兄弟,小孩子哄兩句就自願犧牲了,你攔著你倒是壞人。別說他父母,回頭你問問那個孩子,他自己是不是寧願受多少罪也得救他哥哥?”


    連念初閉著眼倚在窗框上,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多謝指點。”


    他一開始把這家人想得太好,還想讓汪予遲回報家人,還是算了吧!


    回頭幹脆搶了孩子直接塞進靈湖空間裏偷渡回日新小世界。反正有那個汪予清在,他父母也不會在乎這個小兒子,他就不信都隔了茫茫宇宙,這家人還能從孩子身上榨取什麽東西!


    至於汪予遲將來會不會恨他……


    忍受著別人的誤解和痛恨而付出,本來也是他這種白蓮花的生存之道嘛!


    他打定主意,深深吸了一口穿外滿是汽車尾氣,但好歹比較流通的空氣,緊閉雙目默默想著:正常王蓮結籽有這麽折騰嗎?不就花謝了就結一包?他現在又頭暈又惡心,反應都快趕上人類了!


    在車流裏堵了近一個鍾頭後,他們終於趕到了醫院。


    汪栩父子走得早,沒趕上早高峰,現在已經不知到哪兒了,兩個護工便按著林芝的意思帶他做檢查,邊走邊勸他:“這種工作也沒例行體檢,今天你就當工作福利了,別跟我們這群幹活的為難啊。”


    連念初倒不怕檢查。他們妖修修成的道體也和人類一樣,抽出血也是紅的,五髒六腑亦是一樣的排布,□□酸堿都是平衡的。而且他這些日子身上的症狀有點像人類有孕時的情況,正好查查是不是因為自花授粉的緣故,導致身體發生了什麽變異。


    兩個護工幫他排隊掛號,找醫生開了各項檢查項目。他則安安生生地坐在候診大廳,將神識沉入掌心那道氣息烙印,利用氣息牽絆感受汪予遲的所見所聞。


    閉上眼睛,便有另一道視角展示出來。麵前也是來來往往的白衣護士,也是在抽血檢查,環境卻和門診這邊不大相同。身邊能看到汪栩的身影轉來轉去,眉心眼底一片疲憊和緊張。


    汪予遲坐得很穩,手腕上插著一支采血針,正將暗紅的靜脈血抽進采血管裏。抽的血不多,就剛夠做個化驗,體檢又不是壞事,連念初也就鬆了口氣,睜開眼睛,從掌心氣息烙印處催發出一道淡淡光線。


    線拖到門診部大門外,在明亮的陽光下若隱若現,一直邊進了住院部大門。看來這次檢查不單純是體檢,說不定就讓他住院再抽一次外周血?


    他托著手掌起身要往外走,一名護工忽然匆匆跑過來,拉住他朝側麵通道拽走:“快走快走,你的b超到個兒了,再不過去後麵的人要進了。”


    那人橫拖豎拉,匆匆把他弄進b超室做大腹b超。他被抹了一肚子白藥膏,冰涼的探頭不由分說按上去,繞著肚臍畫著圈。


    沒畫兩下,大夫就皺著眉說:“你這回聲太亂了,不正常啊,我從沒聽過這樣的回聲!膀胱後麵怎麽有個長徑10公分、短徑4.5公分的高回聲隆起?高度懷疑占位,一會兒叫大夫給你開個核磁,這個得認真查查!”


    “好麽,那家什麽風水?”年長的那位護工倒吸了口涼氣:“大兒子白血病長年不好就算了,剛進門的家政都得上膀胱癌了!”


    ……那不是膀胱,臍下三寸是丹田,我丹田裏有個藥丸大小的妖丹而已。


    連念初默默無語地下了檢查床,拿紙擦著滿是冰涼藥膏的小腹,心頭忽然跳了跳——不對,他的金丹兩根手指就環過來了,還是正圓形的,怎麽可能那麽大!


    他的本體蓮花倒也盤踞在那裏,可他是草本花妖,沒有木質部,最硬的棘刺在機器裏探出來也和人類身體差不了多少。而且他的種子是像芡實一樣的小粒,就算b超出來是高回聲,也應該是散碎的點狀高回聲……那個10*4.5公分的大塊兒是怎麽回事?


    等在旁邊的護工比他還緊張,瞠目結舌地問:“你你你……你在車上不是開玩笑的,真懷孕了?”


    大夫托了托眼鏡,看神精病一樣對他們翻了個白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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