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到了十二月,京城太學裏照例已進行過年考,但成績尚未張榜,正是學生們一年裏最閑的時刻,前幾日便有人提及的棄婦開府之事更是傳得熱烈。


    這太學原是燕太祖所設,地方就設在京城的北門裏麵,占地五百餘畝,學生定製卻每年不過收三百人,兩百個名額分給各州,當年太祖將劃分天下為一百州,按人口麵積又分上中下三等,名額便按上州三名,中州兩名,下州一名而定。另外一百個名額,京城學子為十個,朝廷官員推薦為八十,還有十個卻是給了江南及外域子弟。


    太學院裏又分了文學、算學、禮學、法學四院,每年年底大考,所有學生成績及來曆都要張榜公布,每榜頭十名會有紅狀直送所在州府或官員家裏,而連續兩年墊底後十名的學生,所在州府或推薦官員,也要受到太學府博士的申斥。故此,雖然太學院畢業的學生前途頗有保障,卻也沒有州府官員敢過於濫用推薦之權。


    這一日中午,學生照例三五成群的來到了太學的食堂用中餐。太學院的食堂,亦是按照燕太祖時舊例而辦,所有學生都可以憑學生名牌免費三餐,但嚴禁浪費。這食堂足以容得下七八百學生同時用餐,整整齊齊放著長條飯桌,學生可以相對而坐,侃侃而談。而每日中、晚兩餐也正是這些學生們最愛發議論的時候,有人便提起最近那話題,卻聽一個學生高聲笑道:“那些婦人閨怨詞有甚可說的,我這裏卻得了一首絕妙好詞,才真真是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眾人一看,認得是文學院的秦海鬆,平日便是極會玩樂、人緣最好的學生,頓時便開始起哄:“快念快念!”又有人笑:“你莫又是吹牛。”


    秦海鬆正色道:“這首詞我若念出來,有一人能說不好,回頭我請你們喝酒!”眾人興致頓時吊得更高,有捉狹的就悄悄道:“待會兒不論他念什麽,都要說不好!”


    這邊起哄聲、議論聲一起,頓時人就越聚越多,那秦海鬆吊足了大家胃口,才讓人去最近的教室拿了一套筆墨紙硯,磨好濃墨,在雪白的宣紙上一字一字寫了起來,正是一首《金縷曲》:“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素挽,普天一洗。.tw[棉花糖小說網]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寫完水墨淋漓便往牆上一貼,大笑道:“如何?”


    下麵一片雅雀無聲,所有人都默默念誦,連打定主意要說不好的人都把那頓酒拋到了九霄雲外。半響才有一人道:“好是好,隻是後半段也太過頹廢了些,卻不是我等本色。”


    秦海鬆拍手笑道:“誰說不是?你猜這詞我是從哪裏得的?”眼見所有人都眼巴巴看著他了,才搖頭歎道:“是東永郡公的閑園,如今已改名就叫柔鄉了!”


    東永郡公?有人便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竟有這等才情抱負?可惜了!太可惜也!”


    秦海鬆卻搖頭道:“並非郡公手筆,是前幾日我一位同鄉去長河時在酒樓看到一個秀才寫的,說是從閑園傳出的好詞,當時他就抄了下來,問那秀才可是郡公的大作,秀才卻笑說不是,是我朝另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在柔鄉宴席上當場所寫,名字卻不好說。因旅途匆忙,同鄉也不好多問。諸位見多識廣,可有人能知道我朝有哪位有名人物,能寫出這等妙詞來?”


    眾人猜了半天,自然不得所以。秦海鬆便笑道:“我從昨日得了這詞,就心心念念想知道是誰寫的,既然是我朝有名的,自然能找出來。不如我就出一兩銀子,誰若是知道了這人是誰,我便請他好好出去吃上一頓,也免得我日夜惦記。我今日便將這詞貼在牆上,能答出我所惑的人來揭榜找我就是。”眾人轟然應了,有好事者、好才者、無聊者,自然到處打聽去了。


    沒想到到了晚上,一個學生剛剛從外麵歸來便到食堂一把揭掉了那張紙,眾人頓時哄了起來,有人忙去叫秦海鬆,消息傳開,又聞訊趕來了一大幫學生。


    那個叫郭康之的學生笑微微的坐在長條凳上,見了秦海鬆就揮手道:“快去買好酒來!”


    秦海鬆笑道:“這個是自然,不過,你先說出是誰再去買不遲!”郭康之點點頭,一字字道:“平安公主。”


    屋裏頓時大嘩:這位公主的閨怨詞正是幾日來的熱門話題,有人譏她厚顏無德,也有人歎她多情多才,正還沒有爭論出個結果,如今突然出來的這首詞,怎麽也是她寫的?看這句子又是豪情又是風流,偏偏無半點閨閣氣,怎麽能是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秦海鬆立刻搖頭笑道:“郭兄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


    郭康之笑道:“我跟你開什麽玩笑?家兄本是閑園的常客,我下午才去問了他,他立刻便認出來了,說是平安公主就是一個多月前坐船經過長河,在閑園宴席上留下的筆墨,如今在長河的士子無人不知,我怎麽會胡說?你莫賴賬!”


    秦海鬆搖頭隻是不信,郭康之漸漸就急了:“你當我是什麽人,貪你那兩杯酒麽?”


    秦海鬆卻道:“古人雲,詩為心聲,想那平安公主,寫寫閨怨也就罷了,一個女人,還是棄婦,如何能寫出這樣大氣瀟灑的詞作來?殺了我也不信!”


    郭康之冷笑道:“你信不信都好,這詞決計是平安公主所做!”


    兩人爭執不下,索性便打賭起來,賭注卻是秦海鬆提出的:輸掉的人便要舉著“我錯了”的牌子圍著書院跑上一圈。


    頓時有跟秦海鬆好的,或是不信女人能做這等詞曲的,便力挺秦海鬆,又有與郭康之熟的,知道此人不會胡說,兩撥人便爭了個天翻地覆。正是無事也要生非的放假前時光,賭注又來得刺激,加入賭局的人也越來越多。


    接下來兩日,兩撥人便便天天爭吵,消息靈通的學生自然四處打探消息,力求找到真相。最後還是有長河那邊的學生拿到了長河會館館長的手書:此詞的確是平安公主所做。


    太學裏,爭論贏的那邊自然興高采烈,輸的免不了百思不得其解。但願賭服輸,於是當日中午,便有一百來個個學生,人人舉了塊“我錯了”的牌子圍著太學院跑了一圈,這場賭局頓時成了京城街頭巷尾的大新聞,連帶一首《金縷曲》轉眼已無人不曉。


    當日晚餐時,秦海鬆便在食堂裏大罵:“全怪傳言誤人,誰說平安公主是棄婦?若寫了閨怨詞就是棄婦?那寫了金縷曲,她不得是個男人?”


    有一個算學院年長的學生叫趙明誌的就歎道:“文才橫溢者,本不必拘於自家一身,聖皇那等雄才,不也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哀怨?哪裏又對的上實情實景?前朝詩人,不也常有人以閨怨寄托不遇之思的,難道都是女人扮的不成?”


    這幾日最愛鬧著上書諫言朝廷停開公主府的卻是禮學院的安斌,立時便反駁道:“就算閨怨詞做不得數,若不是棄婦,哪有自己求嫁,又自己回來的?那些六部子弟信什麽天師,難道我們也信?”


    趙明誌便笑道:“我也不信天師,不過我倒相信我自己。應劫之說,你們都說荒唐,可我覺得棄婦之說隻怕更荒唐,平安公主的才華不必說了,又被稱為大燕第一美女,又是那樣的身份,誰會因為她主動求嫁就三年不入其屋?大家都是男人,這話你想想去!”周圍的男人們自然心領神會的笑了起來。


    安斌一時語塞,突然又嗤笑道:“莫不是那杜家二郎是銀樣鑞槍頭?”立刻便有從江南來的學生道:“這我倒是知道的,平安公主未走,杜家就扶了大了肚子的側室為正,現在隻怕孩子都生了。”又歎道:“我原就覺得你們大燕人奇怪,金陵那邊,公主這詞一流傳,沒有人不扼腕可惜的,家兄來信還歎,都道江南靈秀,為何天下靈氣卻集中了一個大燕女子身上!怎麽你們自己卻硬要把棄婦的名頭往自己公主身上安?”


    趙明誌便大聲笑道:“看來杜家二郎不是銀樣鑞槍頭,隻是有些銀樣鑞槍頭的人,卻會相信有才貌雙絕的美人求嫁,又娶回了家,卻硬是可以碰也不碰!”


    自此之後,再有人談論平安公主為棄婦時,便會有人不懷好意的笑:“你莫不是銀樣鑞槍頭?”便是安斌這樣最是一腔激憤原來甚至要上書朝廷的士子,此時卻也無話可說。沒兩天,這笑話在朝中一些年輕官員裏也迅速傳開。


    這日休沐,安斌從太學院回家時,心裏難免便鬱悶:他的一位從兄正是東宮的尚書坊錄事,千叮萬囑讓他多在太學院談論平安公主為大理棄婦,不配開府的言論,前幾日本來已是頗有些群情激奮,沒想到一首《金縷曲》,情形竟急轉直下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從兄許諾的向東宮推薦自然也泡了湯!


    安斌越想越是不甘,突然坐的驢車停了下來,探頭一看,卻是被米店前的隊伍給擋了。安斌一問車夫才知道,因隻有半個多月就是年關,京城的“飛”字號米店每年此時都要給京城貧戶發年米,正是當年飛公主的遺澤。此景落在眼裏,安斌心裏不由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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