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寧宮出來,一路往西,多是蜿蜒往下的青石台階,大約走上一盞茶功夫,便能看見一處建在山凹處的院落。院裏足有一半是一頃碧波蕩漾的湖水,湖邊林木環繞,掩映著一座極寬闊敞亮的平殿,白玉鋪地,白柱挑梁,正是金華宮裏舉行便宴的場所。


    待到一行人走到院裏,天色已有些微暗,院裏早已處處燭籠高挑,燈光映入湖水,別有一番流麗景象。


    洛妍一見這園子,便突然想起,這就是她第一次進大理皇宮參加接風晚宴的地方,記得當時是男東女西而坐,並不相避……不由心頭狂跳,手心濡濕。


    待進得殿來,果然東邊所設的那一溜長長的案幾之後,已坐了個半滿,洛妍目不斜視的走了進去,緊挨著高夫人在西邊坐下。眼角餘光瞟到對麵並無那個黑色身影,這才放鬆下來,隨即又是莫名失落。


    卻覺得對麵似乎有數道目光已射了過來,挑眼一看,卻看見三郎浩辰正笑嘻嘻的向她點頭,依舊是一副沒心沒肺的快活模樣,洛妍忍不住也微笑起來,卻故意拿眼去看坐在自己下首的白薇薇,再看浩辰,他已經老老實實坐在那裏看麵前的案板了。


    洛妍忍住笑,又隨意掃了對麵一眼,落座的似乎都是些年輕人,卻見上首第一個座位,與太子妃相對而坐的,是一個白袍男子。洛妍不由眼睛一亮:段譽!忙仔細打量,隻見他三十出頭,眉目清爽,神情儒雅,見洛妍目光望來,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微微欠了欠身,洛妍也微笑點頭回禮,心道:這位還算對得起這名字,比他家老爺子可帥多啦!


    正努力回想文帝段正淳的相貌,隻聽後殿腳步聲響,洛妍抬眼看時,以一個白袍胖老頭兒為首,走進了七八個男子,大多都是中年以上年紀,其中竟有一身玄色長袍、微笑而立的二哥!


    二哥居然真的可以自己走路!洛妍頓時大喜過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上上下下的看,卻見他慢慢走到段譽下首坐下,行動間並無異常,洛妍心中喜悅,恨不得衝過去把他揪起來再細看兩眼,好容易才按捺住了,卻見二哥也看了過來,衝她眨了眨眼睛。


    那邊杜浩辰眼見眾人依次坐好,卻依然沒看到了那個澹台將軍,心中納悶。高泰明也發現澹台揚飛並不在東宮帶來的客人中,不由隨口問道:“鄴王殿下,澹台將軍緣何未至?”慕容謙微笑答道:“因我們船隊後日便啟程,澹台將軍去安排相關事宜了。”


    他們聲音雖然不大,但一字字都落入了洛妍耳中,尤其是那個名字,竟似帶有電流般的高頻,洛妍不由緊緊握住了拳頭。耳聽那邊還在絮叨什麽“澹台將軍真是一片忠心,可惜不能在宴會上與他把酒言歡”“澹台將軍也很仰慕相國,希望來日有機會一醉”,連那段譽都摻和進來了“澹台將軍好大名氣,可惜這次竟無緣一唔”,洛妍恨不能捂上耳朵才好。


    慕容謙瞟了對麵一眼,隻見洛妍臉色已經發白,心裏一沉,便轉了話題,“相爺,世子為何也未到?”“太後宣了他和二郎兩對小夫妻,稍後就來……”


    洛妍這才慢慢放鬆下來,隻覺得手心刺痛,低頭一看,竟是不知不覺被指甲刺出了血,眼見血珠一顆顆慢慢浸出來,洛妍心中不由苦笑:你還能再沒出息點嗎?


    她隨手拿了條帕子握在手裏,心中卻忍不住思量,是二哥不讓他來的?還是他也想躲著自己?想到後麵這個可能,胸口不由更是酸漲難言。神思恍惚間,文帝似乎說了些什麽,二哥似乎又答謝了幾句,酒菜便陸陸續續被送了上來,無非都是些漂亮而無味的東西,洛妍也沒有胃口,便拈了一塊小點心,慢慢嚼碎,用茶送下。


    突然間隻聽有人大聲笑道:“世子爺,二郎,你們怎麽都來遲了,莫不是陪夫人去禦花園裏賞花?一定要罰上三杯才好!”


    洛妍微怔,抬頭一看,卻是高明順與杜宇辰走了進來,身邊各自帶著王氏與袁敏兒,杜宇辰看去還是往日的倜儻摸樣,袁敏兒卻是穿了大紅灑金的通袖,金燦燦的頭麵,端的華麗無比,筆直的站在杜宇辰身邊,目光正掃在自己臉上。


    洛妍漫不經心的向她點點頭,低頭繼續攻克那塊點心,心裏微微一轉:以他們的身份卻遲到出席,莫不是皇室故意安排?這樣既請他們出席了,又不用與自己和二哥有什麽接觸,免得拆了高相國那番“官方解釋”的台……


    卻聽身邊那桌的林月道:“咦,敏兒可是扶了正?”高夫人看了洛妍一眼,看她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才小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在杜家隻是修行。前日杜家就發帖子擺宴席,袁敏兒穿著紅衣出來見了各位夫人一圈就罷了。”林月忍不住也看了看洛妍。


    洛妍此時並無興趣與人搭話,奈何身邊的林月卻好容易逮到這個機會,自然不肯放過她這位“才女”,另一邊的白薇薇又是活潑開朗的性子,上過幾道菜,便躍躍欲試的想叫洛妍寫詩,洛妍哪裏招架得住,隻好尋個空子便遁了出去。


    隻見殿外也是人來人往,多是太監宮女之流,走得離殿十幾丈外,才清淨了一些。碧波園說大不大,卻也頗有幾處亭台,洛妍不願往人多的地方走,也不敢走得太偏,放眼看了看,似乎湖的南岸有處亭子,並無人影,示意身後的小宮女不必跟上,自己邁步便往那裏去了。


    此時已是秋末冬初,金陵雖然尚未到天時大寒的地步,但湖邊有風,自然不會太暖和,隻是想到殿中那兩個貨真價實的才女,自己這西貝貨也不敢抱怨,隻能攏了攏身上的披風,隨意找個地方坐下,隻盼著時間快點過。


    正出神時,突然間隻覺得背後似有一陣香風襲來,洛妍一回頭,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那身穿大紅衣裳走進亭子的,不是袁敏兒是哪個?這女人怎麽越來越笨了?卻聽袁敏兒冷哼一聲道:“才女當真是才女,大冷天的寧可到這亭子裏吹風,也懶得跟我們這些俗人應酬。”


    洛妍連反駁的興趣也無,漠然轉頭看著湖水,袁敏兒見她恍如未聞,心裏不由怒氣更盛:“公主當真好手段,對誰都說是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如今又要風風光光回大燕,卻不知一首‘人生若隻如初見’留給誰看?”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洛妍心裏不耐煩,淡淡道:“留給誰看,與你何幹?”


    袁敏兒冷笑道:“自然與我沒有關係,我隻是不解,為何有人一麵瀟瀟灑灑做著要走的模樣,一麵卻哀哀怨怨寫下那些東西來,若是舍不得二郎,直說不就是了,何必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洛妍怒氣漸生,冷然道:“難怪俗話會說什麽疑心生暗鬼,什麽以己度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原是杜二奶奶的拿手好戲,我不敢領受。至於你心裏舍不得的那寶貝,我也毫無興趣。”


    袁敏兒氣得說不出話來,半響道:“你不當寶,那你當年……”


    洛妍騰的站了起來,冷冷道:“話莫亂講,當年的事情,文帝陛下已經解釋過,你若不信,不妨去問問陛下!”


    袁敏兒咬牙點頭:“好,好,翻手為雲是你,覆手為雨是你,你真當天下人都是你的玩物,我隻可惜二郎怎麽沒看清你的真麵目!”


    洛妍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他認清你的真麵目不就夠了?”


    這話直直的戳到了袁敏兒的心坎子上,她頓時雙手發抖,臉色慘白,洛妍也不想再說下去,轉身便走。剛剛出了亭子,卻聽袁敏兒叫道:“你別走!”


    洛妍忍了忍氣,回身道:“杜二奶奶,我早說過,隻願我們相忘江湖,永不再見,我這一生都未必再來大理,你又何苦?”


    袁敏兒蒼白著臉,慘然一笑:“相忘江湖,我倒想忘,可有人忘不了!我就不明白,我哪點兒比不上你!”


    洛妍心裏微動,明白了袁敏兒的恨怒從何來,不由歎了口氣,指著湖麵上的燈光道:“你看同樣是燈,那湖麵上的影子,比岸上掛的,看上去就要美麗十倍。但凡世人眼裏,總是鏡花水月才是最好。你若要跟那湖裏的影子比個高下,氣的恨的怨的,不過是你自己。我隻勸你最後一句,好自為之,莫要自尋煩惱!”


    隻見袁敏兒木然坐在木椅之上,喃喃的不知在說些什麽,洛妍搖了搖頭,轉身便想離去,突然眼角瞥見路邊樹蔭之中,站著一個有幾分眼熟的修長身影,腳下微微一頓,便視若無睹的快步走遠了――她可沒心情上演什麽三角情怨!不知為什麽,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日後回了大燕,大概這樣的聚會少不了,自然也會遇見宇文蘭亭,卻不知……念頭一起,頓時便覺得胸口脹痛,忍不住按住胸口閉眼站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緩過這口氣來。


    宇文蘭亭,是自己前身幼時最好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袁敏兒說什麽做什麽,她完全可以不在意,說到底,是心裏無愧。但換了宇文蘭亭來責怪她與……光想一想,便教人無可解釋,亦不願解釋,難道去跟蘭亭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是你老公勾引我?”――不,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她都不願意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去。


    她舍不得,她,辦不到。


    不知不覺間,洛妍已走到殿門口,一邊是燈火輝煌的大殿,一邊是搖曳的湖色燈影,天邊一輪明月剛剛升起,卻是不再圓滿的一輪殘月。洛妍走到門口,一時卻仍不想進去,索性又走了幾步,站在大門另一側的高柱旁,抬頭看了半響月亮,正欲轉身進殿,卻見通向大殿的石徑上有人急急的提了燈籠奔來,後麵還跟著一個人影,洛妍瞟了一眼,突然間隻覺得心頭劇震,腳下一步也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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