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鍋店不是個太適合看檔案的地方, 程航的谘詢室深夜加班,臨時開了個門。


    林間守在更衣間的門口,看見一個人過來的於老師, 愣了下:“程――”


    “裏頭寫檢查。”於笙說,“患者錯了就算了,當醫生的也跟著錯。”


    林間扯了下嘴角:“我們都沒想到……”


    於笙其實也清楚,沒叫他多說,拍了下他的肩膀,一塊兒坐在門口的長椅上。


    更衣間不大,統共隻有一張床,邊上就是衣櫃, 轉身其實都有點兒困難。


    時亦沒去程航的辦公室, 帶著於老師的手機在裏頭一宿了, 到現在都還沒出來。


    “放心?”於笙指了指, “還以為你也會跟進去。”


    林間微啞:“不放心, 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


    於笙揚了下眉, 迎上他的視線, 遞過去瓶冰鎮的礦泉水。


    林間笑出來,道了聲謝, 擰開水瓶灌了幾口。


    “靳老師。”


    於笙往後靠了靠:“以前也遇到過一些事。”


    林間轉過頭。


    “那時候我也想。”於笙笑笑,“要是能參與他的過去就好了, 要是那時候遇上就好了。”


    林間愣了半天, 笑了笑:“好多了……我還以為就我這麽幼稚。”


    “正常。”於笙說, “有人想這麽幼稚還沒機會。”


    “……”程航剛躡手躡腳從黑暗裏潛伏過來一半:“我現在走來得及嗎?”


    “晚了。”於笙抬頭, “檢查寫完了?”


    “寫完了!”程航爆炸, “你這個人能不能不這麽煩人!當老師的都這樣嗎!還至少八百字,就不能痛快一點再打我一頓嗎!”


    林間:“……”


    程醫生很生氣, 遠遠坐到了長椅的另一邊,盯著更衣間的門犯愁。


    林間又轉了一圈手腕上的紅線。


    “我去給他們學校代課的時候。”於笙出聲。


    林間怔了下,飛快轉過來看著他。


    “特別沉默的一個學生。”於笙枕著胳膊,“完全封閉,不和人交流,下課就被老師關進活動室裏不準出來。”林間肩膀繃了下,瞳底的光跟著沉下來:“不違規嗎?”


    “違規,我反應了,但沒來得及處理。”


    於笙說:“他們學校拿了他家長帶來的證明,說學生有暴力傾向,本身有問題。老師們正在想辦法教育引導,是正常的心理幹預流程。”


    林間攥著礦泉水瓶,哢吧一聲響。


    “直到有天我在走廊打電話。”


    於笙說:“聽見他們班忽然亂得厲害,就跑過去看是怎麽回事。”於笙對當時的情形還記得挺清楚:“人家手裏有刀,他也不知道躲,就拉著人往窗口拽,誰都掰不開。”


    當老師了,要顧及的事就特別多,不能把學生弄傷,不能把事情擴大化嚴重化,不能讓局麵失控。


    不能放開了打架。


    “老師跟學生都嚇壞了。”於笙說,“我去攔的時候發現不對勁,也來不及問,隻能先把他拽開。”


    當老師的不能跟學生隨便動手,當時身邊都是課桌,還有玻璃的碎片,那個不知道什麽二代晃晃悠悠的小身板也禁不住過肩摔的一砸。


    他拽著人避不開,又不能還手,被劃了一刀,但其實也算不了多嚴重。


    “那個學生挺囂張,我本來打算要捅就捅,先把人都拉開再說,”


    於笙說:“但他忽然就鬆手了。”


    林間掌心都是冷汗,攥了下蹙緊眉。


    “他鬆手了,沒跳,也沒拽著那個學生跳。”


    於笙看著他:“因為他當時要把我推出去……他要是不管,我當時至少還得再挨兩刀。”


    那時候他才第一次看清楚男孩子一片空蕩的死寂眸光。


    根本不像學校說的什麽“躁鬱症”、“暴力傾向”。


    空空蕩蕩,不知道疼不知道難受,沒有感覺。


    什麽都沒有。


    程航搓了把臉,長呼口氣。


    於笙看了看依然牢牢合著的門。


    林間已經想明白了怎麽回事:“所以――”


    “我本來想親自帶他。”於笙說,“但當時他不信任見過的所有人。”


    “這段我跟他說過。”程航舉手插話,“梁一凡被他堂弟逼上了大雪天的梁山山巔,然後你就找了我。”


    “然後我又找了三個人,不是時間就是類型不合適。”


    於笙糾正:“然後找了你。”


    程航:“……”


    林間一直有個想法,難得有機會,把程醫生捏成人形,正好趁這個機會問出來:“萬老師――”


    “碰巧。”於笙笑了笑,“我問萬老師想不想從高三出來透透氣,老萬說太好了他最近特別想玩低年級的小同學。”


    林間剛了口水,嗆了下,差點兒沒坐穩當。


    靳林琨幫忙把溫老師和子女保姆一塊兒送回了家,買了幾杯奶茶回來,一人一杯分了一圈。


    林間這會兒還有點餘悸,道了聲謝,把奶茶接過來。


    “是因為他自己。”


    於笙難得說這麽多話,有點兒渴,接過來喝了兩口:“如果不是他把我推出去,我也不會注意到他。”


    林間笑了笑,落下視線,又轉了一圈腕間還一點兒沒掉色的紅線。


    “所以還是我的錯。大意了,溫老師怎麽會不喜歡他啊。”


    程航站起來過去搶了一杯奶茶,難得的沒開玩笑,靠著門邊扯了下嘴角:“這麽棒的好孩子。”


    ……


    這麽棒的好孩子開門的時候沒注意,正好撞上了程醫生的鼻子跟腦門。


    “不是什麽奇怪的聲音。”


    於笙把人擋住,扶著他的肩膀接過手機:“回家?”


    時亦眼眶有點紅,神色已經挺正常,抬起嘴角朝他笑了下:“謝謝老師。”


    “客氣。”於笙說,“有時間來家吃飯。”


    時亦點了點頭,迎上林間的視線,黑淨的眼睛彎了下,讓他把手牽著一塊兒塞進口袋裏。


    在屋裏的時候還沒察覺,出來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剛走到樓門口,太陽就冒了個頭。


    比紅更深一點兒的紅色,摻進深藍漸退的天空裏,淡白的天角拽著雲不讓走,一片一片往上灑暖洋洋的金粉。


    “原來我們班主任最喜歡的一首詩。”


    於笙笑笑:“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


    “去吧。”靳林琨也笑出來,挺默契地跟家屬一塊兒背:“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


    時亦一宿都沒睡,林間本來不太放心騎摩托車帶他,但小書呆子堅持說沒問題。


    他書總好像還很懷念飛一樣的感覺。


    “膽子這麽大?”


    林間沒忍住笑了,親了一口他的腦門,幫他把頭盔戴好:“坐不穩就抱著我。”


    時亦跟著抬起嘴角,點點頭。


    林間坐上來,就察覺到後頭男孩子的胸肩一塊兒貼上來。


    早晨的風吹得人格外舒服。


    清新的、還沒被太陽曬出效果的晨風,一點點稀薄的霧,葉子上偶爾攢夠了蹦下來的露水。


    林間擰了把油門:“飛夠了嗎?”


    小書呆子在他背後輕聲笑出來:“沒有。”


    “那就接著飛。”林間很好說話,拐進了寬敞的主路上,“正好還沒到上班早高峰。”


    時亦笑了:“昨天是晚高峰。”


    “昨天屬於特殊情況。”


    林間調整了下姿勢,叫他能趴得舒服點兒,又擰了點油門:“別說晚高峰了,晚高高高高峰也得飛啊。”


    時亦靠在他背上,安安靜靜閉了會兒眼睛。


    “時老師?”林間怕他睡著,叫了他一聲,“書總?回家睡。”


    “嗯。”時亦的聲音挺清醒,“溫老師――”


    林間等了一路,心髒跟著這三個字又去嗓子眼溜達了一圈,手底下還挺穩當:“昨晚就說到家了,什麽事兒都沒有,特別好。”


    小書呆子的手臂又收得緊了一點兒。


    “還想哭就哭。”


    林間笑著逗他:“沒事兒,咱倆不一定誰哭的多呢。”


    “……”時亦對他這種完全不要形象的狀態挺沒轍,嘴角跟著抬起來,搖搖頭:“不了。”


    “那就趴一會兒。”林間說,“靠著我。”


    男孩子清瘦的胸肩格外乖地伏下來,心跳貼著背後,一下一下地抵著傳過來所有能說出來跟不能說出來的念頭。


    林間聲音很輕:“小書呆子。”


    時亦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跟著他答應了一聲。


    “我知道沒用,說出來也沒用。”


    林間笑了一聲:“但我真的……真他大爺的想早點兒遇見你啊。”


    時亦喉嚨和胸肺都跟著狠狠一窒。


    那一個星期的後遺症到現在都沒過去,小書呆子學得尤其要強,格外輕的哽咽聲都被用力咽下去,埋頭收緊手臂。


    沒人不想。


    怎麽會不想。


    他有時候也會想,如果能早點遇見林間會是什麽樣,如果能從一開始就死死攥著手在一塊兒,拚盡全力往上爬會怎麽樣。


    如果一切都沒發生又會怎麽樣,如果他們都沒遇到這些事,一塊兒從光屁股開始一起長大會怎麽樣。


    他也會想小林間會有多可愛,會不會特別淘氣,會不會皮到每天被林女士舉著掃帚天上地下地追。然後擰著耳朵揪回家吃飯。


    他給林間同學補課的話,是不是就能吃林女士剛烤出來的小蛋糕。


    但現在也很好。


    用萬老師的話說,在所有平行宇宙的支線裏,在他們相遇之前的那個時間點往後延伸的所有可能裏。


    這是最好的一個。


    林間繞了個圈,路過那個寫著“河榆市8.8km”的標示的時候,忽然聽見時亦出聲:“這兒。”


    “什麽?”林間微怔,下意識捏了個刹車。


    “有一個自動販賣機。”時亦說,“按一下喇叭。”


    林間沒太反應過來,但還是條件反射配合他,用力按下喇叭。


    時亦微涼的手覆上他的,一塊兒按下去。


    格外響亮的喇叭聲撥開晨霧,在空蕩蕩渺無人煙的野地上遠遠飄開。


    “想不想喊?”林間摘了頭盔。


    時亦微怔,也跟著把頭盔一塊兒摘下來:“什麽?”


    “喊一嗓子。”林間說,“反正這附近也沒人,連個滴滴打龍估計都沒有。”


    小書呆子對這種活動顯然不熟,還想再問為什麽要喊、喊什麽內容、具體喊幾個字,林間已經及時把剩下的話一塊兒用一個吻盛下去,一點點親幹淨了他臉上隱約已經幹涸的淚痕。


    “就喊‘啊’,什麽都不要想,喊到你喊不動。”


    林間坐在摩托車上,攏著他的手,胸肩傾下來,一點點親他的眼睛:“沒有東西再綁著我們了,時亦。”


    時亦胸口忽然跟著悸栗,張了下嘴,沒發出聲音。


    林間摸摸他的發尾,笑起來:“我們的任務就剩下往前跑……一塊兒跑,拚命跑,最高處見。”


    時亦抬頭看著他,水汽洗得黑白分明的眸子無遮無礙地迎著他。


    他看見小書呆子眼睛裏的笑,跟以前都不一樣的,格外明亮幹淨的澄淨笑影。


    “等高考完。”林間抵著他的額頭,“來給溫老師報喜吧?”


    時亦抬起嘴角,用力點頭。


    林間笑了:“來,喊。”


    時亦深吸口氣,臉頰認認真真鼓起來,做好了準備。


    林間差點兒繃不住,笑著抓緊時間按下喇叭,朝著太陽升起來的方向放開嗓子,領著男朋友一塊兒完全去他大爺的形象地用力喊:“啊――”


    時亦跟著他喊,眼前的視線被水汽一點點模糊成朦朧的色塊。


    色塊裏,悶熱到能把人蒸熟的太陽底下。


    連行李帶書包被一塊兒扔出來的少年坐在黃土路邊上,攥著自己買的可樂,用酒精棉球擦掌心的傷。


    不知道聽見什麽聲音,他抬起眼睛,看向被曬得亮白的視野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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