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場,林間沒再戴護腕。


    跟對麵下來練兵的一線戰隊比, 他們這支隊伍的實力確實不在一個檔次, 能不打出3:0就算是最大的勝利。


    解說也一樣早有準備, 看著才開局就一邊倒的局勢, 也不覺得有多意外:“plt如果能有個合適的上單,磨合半年, 說不定還能出好成績。”


    “可惜了。”解說b惋惜, “其實pluto非常有天賦, 和戰隊也挺合拍, 但據說始終沒有意向打職業。”


    解說a笑了笑:“人各有誌。”


    時亦拿過手機, 看了看直播間不停變化的畫麵。


    哪怕看了這麽多場,他也還是不太能看得懂屏幕上的局勢, 隻能靠解說和隊醫指給他的比分來了解戰況。


    手機還不配合, 這一會兒就震了好幾次。


    他把最後一篇提交上去, 在電腦上打開直播, 拿過手機看了看。


    程航發過來的消息。


    失落在火鍋店門口的心理醫生大概是回了診室,沒什麽患者,閑得不行, 看見他回音就飛快砸過來了個視頻邀請。


    “現在是林間比賽吧?”


    程航的臉一出現在屏幕上, 就興衝衝貼近了鏡頭:“他們對麵那個隊伍太欺負人了, 豪門戰隊打低端局, 幹脆就是來虐菜練手的……”


    時亦放大直播畫麵, 仔細看了看。


    和前麵輕鬆或者膠著的比賽不一樣,這種一麵倒的碾壓其實還挺容易分辨。


    plt的隊伍本來就不是完全體, 連他這種純外行都看得出林間在外頭單刷放風箏,既沒參與整體團戰,也沒有配合跟支援可言。


    “也正常。”


    程航也在診室看直播,邊看邊跟解說搶著給他講:“對他們這種臨時磨合的隊伍來說,這種打法已經是最合適的了,硬要配合肯定比現在還亂。”


    時亦看了他一眼,給手機找了個位置架好,找了個筆記本,又翻出支筆。


    “要學習了?”程航有點羨慕,“這也能一心二用嗎?”


    “一用。”時亦記了兩行,“你繼續說。”


    程航:“……”


    看遊戲記筆記。學霸型觀眾。


    “祖宗。”過氣心理醫生挺受傷,“當年我給你做心理谘詢,三次,你都沒帶筆。”


    時亦記了幾個解說提到的關鍵字,跟他說實話:“帶了。”


    程航愕然:“帶了你都不拿出來?”


    時亦也記得當時的情況,筆尖頓了下,繼續往下寫:“拿不動。”


    程航怔了怔,看了他一會兒,沒繼續往下說。


    時亦當初剛來做心理谘詢的那個狀態,直到現在,他的印象也都還挺深刻。


    雖然粗看著跟現在其實也沒什麽不一樣,還是不愛說話,不愛看人,看起來賊冷酷冷漠冷淡,但隻要仔細看,就知道當初來的就是個殼子。


    現在殼子裏頭有魂了。


    時亦被他看了半天,放下筆抬頭:“有事?”


    “算不上。”程航說,“商量商量後續治療的事兒。”


    時亦攥了下筆,抬起頭。


    程航也在手機對麵,挺嚴肅地看著他。


    時亦看了他一會兒,垂下眼睫,重新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兩行:“我付錢。”


    “是後續治療。”程航糾正,“不是治療費。”


    “一樣。”時亦說。


    程航有點犯愁:“是什麽讓你覺得咱們倆這個交情還得談錢?祖宗――”


    “別再聯係他。”時亦打斷,“我能好。”


    程航怔了怔,心虛地一抿嘴,沒再出聲。


    把時亦的記錄給林間的事兒,他當然也沒打算瞞多久,可也沒想到就露餡得這麽快。


    林日門這個人,完完全全、一點都靠不住。


    時亦看著他,很平靜:“程航。”


    “誒。”程航坐直,“您說。”


    時亦肩膀輕繃了下。


    “祖宗,其實當時的情況你可能不了解。”


    程航看他沉默的時間太長,有點緊張,提前解釋:“你同桌當時有點過度關注你,大概是一分鍾試一次還喘不喘氣兒那種,需要被其他目標轉移注意力……”


    “程航。”時亦抬頭,“我會好。”


    程航張了張嘴,沒說下去。


    時亦轉了下手裏的筆,看著筆杆轉個圈落回手裏,重新握住。


    “不是隻有他在我才能走出來。”時亦說,“是我急著走出來,想追上他。”


    程航沉默一陣,點點頭:“行。”


    時亦抬頭:“所以――”


    “別訓我了,我知道了。”程航舉手,“所以以後不把給你治療的事兒綁他身上,他背得夠多了,夠辛苦了,不讓他拖著你一塊兒往前走。”


    時亦蹙了下眉。


    “什麽表情?”程航笑了笑,“雖然這次的事做得確實不太專業,但我本職好歹也是個心理醫生吧。”


    時亦抿了下嘴角:“抱歉。”


    “就事論事,該我說對不起。”


    程航在這種事上轉得格外快:“我太著急了,你不知道,時亦,你剛來的時候多讓人跟著難受。”


    所以看見希望就忍不住想要扯下來。


    扯著,不管用什麽,先綁在他患者身上。


    他的患者一個人太久了,孤立封閉得太久了,浸在濃的化不開的黑暗裏太久了。


    林間是帶著時亦走出來的那扇門,但如果有一天這扇門也不管用了,如果這扇門走了,不在這兒了,他甚至沒辦法預測時亦的情況。


    程航深吸口氣,抬頭:“時亦――”


    “不會。”時亦說。


    “他是不會。”程航點點頭,“可你想沒想過,要是有一天他實在撐不動了,沒力氣了,怎麽都掙不出來了――”


    時亦蹙眉:“不會。”


    “他家裏的情況,靜姐跟我說過。”程航說,“他背著的比你看到的還要多,而且他這兒的心理問題也不小。”


    “我知道。”時亦說,“現在有我。”


    程航:“要是就因為這個呢。”


    時亦蹙緊眉。


    “時亦。”


    程航狠了狠心:“要是他陷在這兒,沒有路了,讓你先往前跑,你怎麽辦?”


    時亦和別人的狀況不一樣,他所有好轉的支點都基於林間,如果這個支點沒了,一切都會回到比之前更差的情況。


    兩個人的關係越好,相互支撐著走得越久,這種後果就會越嚴重。


    他想讓林間知道這個,但他的患者不讓。


    他患者還強得要命。


    時亦垂著眼睫,沒出聲,蹙緊的眉峰反而一點點鬆開。


    程航對他這個表情尤其熟悉。


    每次他的患者不想泄露出情緒,什麽都不想給出來,不想留下鬆懈的可乘之機的時候。


    “時亦。”程航低聲叫他。


    時亦沒說話,暫時縮小了直播界麵,利落打開那幾個筆譯文檔,挨個加了密。


    程航有點茫然地看著他的操作:“祖宗?”


    時亦:“嗯。”


    程航看著他把文檔從桌麵拖走藏起來:“我能稍微了解一下我的祖宗在幹什麽嗎?”


    “我剛想到。”時亦說,“這些要藏起來。”


    程航沒忍住:“小黃文?”


    時亦:“……”


    “祖宗,我知道我說話你基本聽不進去。”


    程航體貼地沒多問小黃文的事,看他轉過來,抓緊時間嘮叨:“沒讓你們倆分。”


    時亦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問題在這兒了。”程航努力跟他講,“不是不考慮它就不存在,你得提前想想,要是他真徹底沒路走了――”


    “開路。”時亦說。


    程航一愣。


    時亦重新把直播點開,轉過手機,對著屏幕。


    “我們看到,前兩局plt已經打得很拚,但實力碾壓確實太明顯。”


    解說a守著戰局,給直播前的觀眾匯報戰況:“現在是第三局,plt已經被逼到了絕境。如果沒有意外,對麵這一波過後就會占據本場的關鍵賽點。”


    解說b點點頭:“這場比賽其實很有意義,讓我們清晰地領略到頂尖戰隊的實力……”


    實力的對比過於慘烈,plt前兩局幾乎被打到自閉,全線崩潰,飛快給對麵送到了決勝局。


    一下午的會議也沒派上什麽用場,幾個隊員麻木地操縱著鼠標,臉色都已經徹底黯然。


    隊長搓了兩把臉,呼了口氣,對著耳麥說了幾句話,忽然停住,下意識回頭。


    直播畫麵的左下角,林間撐著胳膊坐直,放開耳麥,動了動鼠標。


    “pluto殺回來了。”


    解說b注意到畫麵角落,有點驚喜:“pluto這一場用的是奧恩,當了這麽長時間風箏型上單,冥王星還能在這種時候給我們驚喜嗎?”


    “不一定。”解說a笑了笑,“電子競技,不到最後一秒,一切皆有可能。”


    遊戲畫麵還搖搖欲墜地撐在已經對比懸殊的分數上。


    雖然plt的隊員還在憑慣性維持最後的操作,但哪怕叫任何一個稍微懂行的玩家或者觀眾過來看,都能一眼看出其中一方隊伍明顯的頹勢。


    再努力也沒什麽意義的、掙不出來撐不過去的,好像已經徹底沒路走了的終局。


    小窗裏,林間視線落在屏幕上,拴著紅線的左手敲下鍵盤。


    岩漿攪成熔鑄之神,翻滾著席卷屏幕,從幾乎已經死局的界麵裏耀眼地直衝出來。


    衝開一道灼目的、寬闊滾燙的赤色光流。


    -


    plt用2:3結束了自己的最後一場比賽。


    “雖敗猶榮!”


    教練從樓梯跳上來,揮著胳膊吼:“拚勁!闖勁!電競的熱情!職業的宿命!都打起精神來!”


    隊長回頭看了看,扯扯嘴角:“教練瘋了。”


    林間鬆開鼠標,跟著看了一眼,笑了笑。


    “多謝。”隊長側過來轉向他,“要是沒有你開團,我們都燃不起來。”


    林間搖搖頭:“你們本身實力也不差。”


    “我們現在潛力最多就能拚到這兒了,不可惜。”


    隊長主動伸手:“你確實沒意向打職業,這個更可惜一點,希望咱們有緣再見。”


    林間笑笑,伸出左手跟他握了下:“有沒有緣不好說,主要看有沒有錢。”


    隊長也沒忍住笑了,朝他點了下頭,放下裝備起身。


    林間站起來,沒撐住,又靠回去閉上眼睛。


    “怎麽了?”隊長嚇了一跳,“沒事吧?”


    “體位性低血壓。”林間現在對這個詞兒用得挺熟,閉著眼睛緩了一會兒,重新起身,“沒事兒。”


    隊長鬆了口氣,朝他伸手:“要幫忙嗎?”


    林間擺擺手,撐著桌沿站起來。


    高度集中精力以後就斷電這種事兒確實怪不了小書呆子。


    擱他他也斷。


    林間呼了口氣,跟著戰隊上場鞠躬握手。


    教練坐了一宿的過山車,現在整個人情緒都有點兒不正常,激昂地用力拍打著每個隊員的肩膀,隊長都差點兒被拍出去一個跟頭。


    林間沒去據說雖敗猶榮的慶功宴,接受了教練的高度表彰,找個借口飛快遛出了比賽現場。


    總算沒有攝像頭對著,如影隨形的別扭勁兒也少了不少。


    林間攥著右手,往後靠著走廊,後腦抵在牆上。


    他的興趣本來就不在電競,不打職業,對他來說其實也沒那麽可惜。


    要是在知識的海洋裏溺水過久,到模擬考的時候還追不上,還不能跟他同桌在一個考場,這個聽起來就要可惜得多。


    林間扯扯嘴角,沒忍住被自己的白日夢腦補逗得樂了一聲,靠了一會兒重新站直,鬆開左手,從兜裏往外摸護腕。


    這種東西畢竟影響手腕活動,戴上雖然能勉強止疼,但也同樣限製發揮。


    小書呆子在看他的比賽。


    哪怕時亦看不懂,說不定其實根本找不著他打到了哪兒,他也想打得帥一點兒。


    專心一點兒,帥一點兒,往後拿出來能指著錄屏顯擺那種。


    給時亦,也給他自己一個交代。


    右手疼木了,一點勁兒都使不上,戴了兩次都往下掉。


    第二次還沒撈住。


    林間嘶了一聲,看著掉在地上一點都不配合的護腕,搖搖頭,自個兒挺滄桑地歎了口氣。


    歲月不饒人。


    上回他打完比賽還能抬起拳頭揍人渣。


    這個體力也不知道能不能抱起來他同桌轉七百八十圈。


    電競催人老。


    想學習想回家。


    想睡覺想同桌。


    記者都去追戰隊搶采訪了,plt的人也還在手拉手轉圈圈不知道舉行什麽神秘儀式,這會兒走廊沒人,還挺安靜。


    他自己挺入戲地逗了自己一會兒,沒接著犯傻,蹲下去撿那個很不配合的護腕。


    剛蹲下,林間就又抬了個頭。


    ……


    他同桌可能是什麽能召喚的小精靈。


    都不用畫召喚陣。


    不管蹲哪兒,腦袋裏一想,咻的就能出現那種。


    林間蹲在地上,被他同桌沒收了右手,伸手在時亦腦袋頂上摸索了兩圈。


    時亦覺得他這個手法和平時顯然不一樣:“怎麽了?”


    “看看我同桌腦袋頂上有幾根天線。”林間一本正經,“信號探測器,gps定位係統,專門用來找同桌。”


    時亦抿了下嘴角:“我在樓梯上。”


    林間根本沒發現他同桌的蹤跡,沒忍住愕然:“哪個??”


    時亦:“教練咆哮著衝上去的那個。”


    “……”林間仔細想了想:“我頭也不回目不斜視飛快衝下去的那個。”


    時亦點點頭。


    林間:“……”


    大意失同桌。


    他們家小書呆子終於學會了給男朋友製造驚喜,偷偷埋伏在比賽現場,想和雖敗猶榮的男朋友來一個慶祝和安慰的擁抱。


    然後眼睜睜看著男朋友暴風龍卷目中無同桌地從身邊拔腿衝了過去。


    “沒事。”時亦專心檢查他的右手,嚐試著活動了兩下,“就一次。”


    “何止一次。”


    林間目光無神:“我前不久剛把我同桌落在我們家房頂,差點沒找著。”


    時亦抬了下嘴角:“就兩次。”


    “有一有二。”


    林間還沒從自己居然這麽過分的打擊裏恢複過來:“就有三。上次是房頂,這次是樓梯,說不定下次我就把我同桌落桌子底下了,不掃地發現不了那種……”


    時亦跟著笑了:“那我等著。”


    林間怔了下:“什麽?”


    “我不動。”小書呆子非常沉穩,拍拍他杞人憂天的男朋友手背,“等你把我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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