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見低頭看了看時間。


    林間才給他打完電話不到五分鍾。


    夜市那個人流密集度,加上剛才警車造成的新擁堵, 他間哥可能是踩著房頂飛過來的。


    林間的氣還沒喘得太勻, 往屋裏掃了一眼, 眉峰緊擰起來, 快步過去:“媽?”


    “噓。”林女士跟他做了個手勢,加快動作, 幫時亦敷上藥布綁好繃帶, 仔細打了個結。


    林間離得遠, 被擋著看不清, 掃了一眼邊上外套的血色, 胸口猛地一抽。


    時亦像是不知道疼。


    哪怕被人在處理傷口,小書呆子的神色也依然沒什麽變化, 嘴唇上沒半點兒血色, 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


    林女士把最後一個結係好, 朝林間比劃了個手勢, 一手一個小朋友,拖著梁見跟吳濤出了裏屋。


    門在身後輕輕合攏。


    破了的外套跟用過的棉球紗布也一塊兒帶走了,桌子上挺幹淨, 時亦像是被門鎖合攏的哢噠一聲驚了驚, 微微打了個激靈, 轉頭看了看。


    “沒事兒, 就咱們兩個。”


    林間快步過去, 護住他胳膊上的紗布:“小書呆子,出什麽事兒了?”


    時亦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話的意思, 張了張嘴,沒能出聲。


    林間胸口疼得有點兒悶,吸了口氣,攏著時亦的手握了握。


    冰塊一樣。


    “沒事兒了啊。”林間摸摸他的頭發,肩膀傾下來,把人裹進懷裏,“我不是回來了嗎。”


    時亦對他這句話有反應,肩膀抵在他胸口,打了個哆嗦。


    林間忽然有點後悔。


    在籃球場的時候,他試探著問過時亦,能接受他不在多久。


    不能不承認,在問出來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想得確實是萬一真到了沒得選哪一天,小書呆子要怎麽辦。


    他給自己的時間原本沒有兩年這麽短。


    高中念完了,高考結束了,然後會是什麽樣,沒有任何把握。


    走不了怎麽辦。


    要是他沒得選了,他同桌怎麽辦。


    要是他隻能帶著林女士走得遠遠的,徹底離開所有能被找得到蹤跡的地方,他同桌怎麽辦。


    問題早晚要解決,他帶著林女士出國、時亦出國留學念書這種可能性,除了他走在路上被天降彩票砸中腦袋,就隻給他剩了做夢這麽一個實現途徑。


    他不想考慮這些掙不脫鉸不斷的、能悶得人窒息的現實,又不能不考慮。


    他要想的事太多了,不能不提前做準備。


    ……


    但不該是今天。


    林間看了一眼日曆,收攏手臂,抱著人往懷裏圈了圈。


    是他沒考慮周全。


    問時亦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還沒想到那個人渣會趕在中秋節的前一天來找事。


    也沒想過時亦會出事。


    更沒想過時亦出事的時候,他會不在。


    林間閉了閉眼睛,把這會兒絕不能露出來一星半點的戾意牢牢壓回去,揉揉懷裏冷冰冰硬邦邦的小喪屍:“時亦?”


    時亦靠在他胸口,看不到是不是睜著眼睛,呼吸聽得幾乎聽不見。


    “時亦,是我。”


    林間牽著他一塊兒坐在地上,扯下床被子掖在兩個人身後,攏攏他的手:“我回來了。”


    這樣的坐姿比剛才放鬆不少,小書呆子跟著聲音抬起頭,攏起發眩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回來了。”林間說,“不走了,不讓你等了。”


    ……


    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但又好像確實有哪個詞一不留意,碰在了小喪屍外頭那個摸不著看不見的透明罩子上。


    時亦的反應比剛才大了一點兒。


    被他攥著的手動了動,冰冷的手指回彎過來,試著回握住了他的手。


    “你看,是真的。”林間耐心地讓他握著手,五根手指一二三四五握過去,“不是幻覺吧?”


    有一點兒光亮從小書呆子的眼底亮起來。


    林間朝他笑了笑,挪得更近了一點兒,留神護住了他傷著的胳膊,叫人靠在自己肩膀上,順便扯著被子把兩個人裹成了一坨。


    小書呆子可能是覺得悶,低頭看著沉甸甸壓在身上的被,空著的手拽了兩下。


    “裹一會兒。”林間蹭蹭他頭發,“我小時候有心事,就把自己縮到被子裏裹著。”


    時亦攥了攥被角,轉回來看他。


    “……沒用。”


    林間差不多能猜出他認真過頭了的同桌想問什麽:“從心理學角度,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行為,從我媽的角度,這就是我嫌家裏收拾得太整齊了。”


    他同桌特別好哄。


    稍微逗一逗,就特別配合地跟著笑,嘴角一點點抿起來,眼睛也跟著彎。


    林間看著他努力朝自己笑出來,胸口疼得眼前都有點兒冒金星,吸了口氣,抬手覆上時亦的眼睛:“小書呆子。”


    時亦在他掌心裏眨了下眼睛。


    “閉眼睛。”林間說,“不笑了,沒事兒,聽話。”


    時亦看了他一會兒,嘴角揚起來的微沉弧度一點點落下去,闔上眼。


    格外溫柔的觸碰落在他合攏的眼皮上。


    跟指腹的薄繭觸感不太一樣,格外軟,稍微有點幹。


    力道輕得像是磨蹭。


    輕微到幾乎察覺不出的氣流掃過他眉梢,在睫根撩起來點兒想揉的癢。


    林間察覺到自己的衣服往下沉了沉,沒往後退,攏住了小書呆子攥他衣服的手。


    時亦的手攥得越來越緊,最後幾乎已經有點發抖,像是打破了什麽始終橫亙在內外之間的封閉,呼吸忽然開始急促。


    水汽從緊闔著的睫間湧出來。


    林間不是第一次看見時亦哭。


    上次他同桌在雨裏沒什麽預兆地蹲下去,其實也嚇了他一跳。


    小書呆子哭起來不出聲。


    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不看見往外湧的眼淚,幾乎意識不到他在掉眼淚。


    能把自己硬生生憋暈過去的哭法,肩膀繃得死緊,攙著盡全力想把眼淚憋回去的咳喘。


    越喘越急,怎麽努力都吸不進去氣,整個人靠在他胸口微微打著哆嗦。


    “不著急。”


    林間怕抻著他的傷口,一隻手握著他的胳膊,俯身引導他換氣:“先調整呼吸,小書呆子,跟著我說的做。”


    時亦死死抵著他的左肩膀,剛搖了搖頭,就被他托住腦袋,揉了兩下。


    覆上來的手掌溫暖幹燥,時亦張了張嘴,下意識抬頭。


    “能行。”


    林間耐心地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穩穩當當接著他的視線:“我們家小書呆子特別厲害,肯定能行。”


    時亦靠在他身上,盡力跟著他的聲音呼吸了十幾次。


    身上冰冷發麻的狀態慢慢過去,氣息一點點平穩下來,嗓子也終於能隱約發出點聲音。


    他試了幾次,終於把話說連貫:“林阿姨――”


    林間低下頭,看著他的口型:“阿姨怎麽了?”


    時亦怔忡抬頭:“沒事……嗎?”


    林間愣了愣,下意識往門外看了看:“應該是有事兒吧?梁見跟吳濤都幫忙跑堂算賬呢。”


    時亦:“……”


    林間看了一眼,確認:“有事兒,挺忙的。”


    時亦:“…………”


    對話的方向可能出現了點兒意料之外的偏差。


    林間隱約覺得有點不對,摸摸時亦的腦袋:“出什麽事了?”


    “阿姨――”


    小書呆子攥了攥拳,像是終於一點點弄明白了什麽早就弄錯了的事,黑淨的眼睛裏隱約亮起來點光。


    他靠在林間胸口,抬起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沒被我嚇到嗎?”


    -


    “為什麽呀?”


    林女士擦了擦汗,把手帕疊起來收好,摸了摸來問自己這個問題的兒子有沒有發燒:“我要是這麽容易被嚇到,你當初不早就被打死了嗎?”


    梁見吳濤:“……”


    時亦:“……”


    “……”林間心服口服:“您說得對。”


    火鍋店這會兒已經快打烊了,今天的客人都已經清場。外頭的變故沒怎麽影響生意,甚至還有不少人為了看熱鬧聽八卦,進來拚了好幾個桌。


    林女士指揮著兒子帶回來的小朋友們幫忙收拾,摸了摸時亦的頭發。


    時亦繃了下肩膀,摒著呼吸,下意識把胳膊往身後藏了藏。


    林女士俯身,握住他的手:“你怕阿姨害怕你嗎?”


    她問得有些繞,幾個人卻都能聽得懂,手裏忙活著搬椅子拖地擦桌子,耳朵飛快豎了起來。


    時亦又有點兒說不出話。


    頭不知道是疼是暈,心跳得格外快,不使勁兒壓著,說不定都能從哪兒直接蹦出來。


    他往後退了半步,把右手徹底藏到背後,張了張嘴:“我――”


    “阿姨不怕。”林女士先笑了,揉揉他的腦袋,“你們都是好孩子,阿姨都不怕。”


    時亦胸口猛地一疼,低頭搖了搖:“我不是。”


    “可我剛剛明明看到了啊。”林女士笑了笑,“三個特別好的孩子幫忙護著我們火鍋店。要不是你們,小間現在大概就得蹲在地上撿碎盤子了。”


    林間放下手裏的凳子:“媽。”


    林女士抬頭:“怎麽啦?”


    “能給我一個比較酷的工作嗎?”林間說,“比如踩著桌子重新安窗戶,或者飛簷走壁換燈泡之類的。”


    林女士腦補得很細致:“可盤子誰撿呢?”


    “……”林間:“您在桌子上小心點。”


    間哥的威嚴堪堪守住了最後一寸。


    梁見和吳濤被他們間哥平靜地死亡掃視了一眼,抖著肩膀埋下頭,抽搐著笑出了幾百種表情包。


    “小間一直很懂事。”


    林女士看了一眼豎著耳朵的幾個人,聲音壓得更輕了點,把時亦領進了裏屋:“五歲的時候,他就會為了我跟那個人渣拚命了。”


    時亦微怔,下意識抬頭。


    “可他才那麽小,又打不過。”林女士無奈地笑了笑,眼底苦澀一閃而過,輕呼了口氣,“你知道他的手傷吧?”


    時亦忽然冒出個念頭,心跳微快,迎上林女士的目光。


    “他被那個人打斷了兩隻手,從樓梯扔著滾下去,發高燒,斷斷續續昏迷了一個星期。”


    林女士聲音很輕:“當時在醫院,我就想,隻要他能活,就什麽都無所謂了。”


    時亦第一次聽這些,肩膀繃得格外緊,盡力壓了壓砰砰作響的心跳,嘴唇抿得有點發白。


    “沒關係,都過去了。”


    林女士摸摸他的頭發,重新笑起來:“後來我就想了個辦法。”


    “什麽?”時亦問。


    “給他買一個哨子,掛在脖子上。”林女士說,“那個人敢動手,他就用力吹哨,我就去跟那個人渣拚命。”


    時亦聽得怔忡,迎上林女士的視線。


    現在的火鍋店老板娘溫婉柔和,溫溫柔柔的不笑不說話,根本沒辦法從身上看出一點這段經曆的影子。


    過去的掙紮,過去的絕望,所有的傷口好像都被抹平了,隻剩下縱橫交錯的疤痕。


    “會打架一點都沒有不好,重要的是用在什麽地方,怎麽打,為什麽打。”


    林女士靠在椅子裏,單手托著腮,神色挺認真,甚至還隱隱透出點向往。


    “那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老娘打架可以超厲害,拆了那個人渣,還我兒子自由。”


    時亦:“……”


    火鍋店放的那些重金屬搖滾好像忽然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釋。


    可能並不一定是他同桌喜歡的風格。


    “所以你好不好,和你會不會打架,一點關係也沒有。”


    林女士的豪邁氣場一現即收,又溫溫柔柔地彎起眼睛,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我覺得你是好孩子,是因為你本來就是個好孩子。”


    ……


    林間聽見裏屋的動靜,一把扔下笤帚衝進去的時候,裏麵已經隻剩下了林女士一個。


    “出什麽事了?”


    林間本來以為林女士能把人哄好,往四周看了一圈,莫名心慌:“媽,您不會擼袖子踩著椅子給我同桌講故事了吧?”


    林女士也挺茫然:“沒有呀,我好好坐著講的。”


    林間蹙了蹙眉:“說我打架的事兒了?”“才講到第一段,做了個總結升華,還沒來得及呢。”


    林女士覺得兒子和兒子的小朋友可能還有點誤會:“其實你們兩個可以好好交流一下。梁見還拜托了我,說你同桌特別能打,但他沒說完,我還不知道是拜托我告訴你還是別告訴你……”


    “行,所以我特別能打的同桌呢?”


    林間根本沒把這句話過腦子,在屋子裏轉了幾圈,拉開抽屜找了一遍:“好好的人交給您了,您把人給我講哪兒去了?”


    林女士往上指了指。


    “……”林間抬頭看了看:“您把我同桌嚇飛了?”


    “我也不太清楚。”


    林女士同樣有點兒困惑,如實給兒子描述:“當時他看起來飛快地熟了,撞了兩次,然後就從天窗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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