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一早邵宗嚴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整個窩在了草魚懷裏,身上還蓋了一條光滑的大魚尾。他的額頭就抵在草魚頸窩裏,身子整個都滾到床外側,把草魚擠得隻挎了一點床邊,虧得胳膊勾著他的後背、魚尾纏在他腿上,才沒被擠到床下。


    這、這姿勢……這是怎麽睡的!他差點被人抓奸在床那次都沒弄成這樣過!


    邵道長臉上一熱,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腰間那條胳膊拉開,上半身往後仰了仰,試圖把身子挪回去,在草魚醒來之前破壞現場。可是胳膊好挪,底下那條魚尾卻是比人腿大得多,蓋在他身上那一側都給他的身體和被窩捂得熱乎乎的了,除了有點重、有點滑,感覺倒還……滿奇妙的?


    他往上看了一眼,見晏寒江還閉著眼,呼吸細微平緩,像是沒醒來的樣子,便悄悄伸手在魚尾上劃了一下。指尖觸到光滑的鱗片,鱗片邊緣閉合的地方,魚腰下方的兩片鰭,手感和能吃的普通草魚十分相似。或許是在被窩裏躺了許久的關係,這條魚尾是幹燥的,上麵似乎覆了一層薄薄的膜,如果從下往上劃,上麵的鱗片還會被翻起來一點,露出下方墨色的魚皮。


    比巴掌大的小魚更好玩。


    他生怕把草魚玩醒了,下手也不敢太用力。稍稍摸了幾下過過手癮,他就把手伸到空隙裏,托住長長的魚尾,試著把它抬起來。然而才剛要用力,手裏那條魚尾竟撲騰了一下,從他手裏滑脫,再度砸到他腿上。


    原本睡得熟熟的草魚精忽然睜開眼,眼色清明,按住他的手道:“魚的尾巴可不能隨便摸,就算大腦不反應了,脊髓也會控製肌肉自然反彈的。”


    邵宗嚴臉上一熱,尷尬地笑道:“原來晏兄你醒著。我怕你這樣睡不舒服,想給你挪一塊地方出來。”


    晏寒江按著他的後腦壓入懷裏,尾巴甩了甩,微微翹起嘴角,閉著眼說:“不用,已經習慣了。”


    兩人足足地補了個回籠覺,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外麵的小飯館早已開始營業,油煙味隨著暄鬧的人聲傳入他們耳中,小院裏更是響起了“咣咣咣”像要把門砸壞的敲擊聲,吵得晏寒江不得不收了魚尾,放邵宗嚴下床開門。


    邵道長躺得太久,眼皮都腫起來了,臉頰被捂得嫣紅,左頰上印出了一大片枕頭印,頭發也被晏寒江揉得淩亂,看起來簡直像剛度了一夜春霄似的。進來的夥計看了一眼就趕忙低下頭,那股大早上敲東家門的氣勢也收起來了,低頭道:“東家,江州知州的侄兒王公子來了,點名要吃你做的菜,正在外頭立等,要你親手送菜出去給他賠禮。咱們小民惹不起官,你快去做道菜給王公子賠情吧。”


    嗬,當年他連侍郎家都惹過,才一個沒有功名的知州侄兒有什麽可緊張的。邵道長攏了攏睡散的衣襟,淡定地朝夥計揮揮手:“你出去跟他說,東家不在,已經出去遊山玩水了。”


    別介!這麽大咧咧地駁了本地知州親侄子的臉麵,館子還想不想開了!夥計急得快哭了:“東家你是中邪了嗎?打昨天起就抱著那條草魚不撒手,現在又要出門——那魚就是個絕色的女妖精,她又不給你吃又不供你穿的,你也不至於為了她得罪衣食父母啊!”


    倒不是個絕色的女妖精,而是個供了他吃穿,還給他錢開店的……邵道長目光掠向正堂,隱秘地笑了笑。是個“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男妖精。


    “便是還沒走,也馬上要走了,王公子要等就讓他等去。我這趟出門得有許久回不來,寄在櫃上的銀子還有不少,你們雇個廚子照樣開店也成,把店關了自己分錢也成,不必等我回來。”


    他提起夥計的領子,輕飄飄把人扔到院外,揮手用靈氣碰上院門,並托起門閂和重力、摩擦力對抗,將其穩穩地按到了閂托上。


    雖然這一係列過程中他都是靠了觀察和調動靈力時的感受調整力道,根本就沒用那些公式計算,不過……來日方長,能用就好!


    在他身後也傳來輕輕的巴掌聲,晏寒江從正堂走出來,溫聲誇讚道:“做得不錯,克服阻力和重力而用出的靈氣十分精確,看來你這一年用心學力學了。”


    邵宗嚴沒好意思說他都是靠手感蒙的,含糊著點了點頭,迎上去道:“晏兄跳龍門之事不可延誤,別為了我牽染上凡塵俗事。我去收拾些得用的東西,咱們這就走吧。”


    兩人就在身後“咣咣”的砸門聲中回房收拾了一通,又去小廚房收了吃食和柴炭,最後連養在院內大缸裏養的青魚、黑魚、花鰱魚都沒放過,撈起來拿桌布一包也扔進了救生包。


    晏寒江坐在廊下慢悠悠地折著紙鶴,等他收拾完了,便將紙鶴扔向院中,吹了口氣,化作一隻白鶴。邵宗嚴還從沒見過這種仙家手段,湊過去仔細看著鶴,伸出手似要摸又不敢摸。


    晏寒江踱到白鶴身邊,伸手在他腰手托了一把,讓他騎到鶴背上,自己也翻身騎在後麵,控鶴飛起,直入雲端。


    雲間帶著濕氣的凜冽寒風撲麵而來,晏寒江隻在後麵一揮袖,便將風都擋在了兩人身外,寒氣也化作人類呆著也得舒服的淡淡濕涼。邵宗嚴開始時還有些擔心紙鶴禁不住兩人的體重,過了一會兒便放鬆了心,摸著鶴頂手感溫暖而真實的羽毛,回頭笑道:“晏兄不愧是元嬰修士,這鶴活像真的似的。”


    晏寒江卻隻淡淡搖頭:“這也是無奈之舉。我這樣的妖修駕起風雲來也是黑風妖雲,你那房子住在鬧市裏,要是傳出什麽一陣妖風刮走了你的異聞來,以後你那房子就沒法開飯館、也沒法升值了。”


    晏兄果然……體貼。


    邵宗嚴感動之餘,更理解了他一條草魚精,為什麽非要執著跳龍門——他在沙漠裏放出來的那陣黑風烏雲一看就妖氣衝天,而龍族乘的雲在傳說裏不是金的也是白的,賣相果然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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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乘鶴飛行,憑借水族對龍氣本能性的靈敏感知,從傳送陣所在的洛城飛到了南部穎江下遊的水靈匯聚之地,也就是將會誕生龍門的水域,涵天峽。


    這裏就像一道咽喉,將九條水脈的靈機都卡在極窄的峽穀間,飛速衝下的河水因為極速縮緊的水道約束而形成漩渦,隨水奔湧來的靈氣也同樣被這天然地貌約束在此處,形成了誕龍之地。


    此時已經進了九月,諸江漲流,綿延的秋雨將上遊江水衝成了一片泛著雪白浪末的汪洋,江水響如奔牛,兩岸對麵幾乎看不到人。寬闊的水麵流到此地時被兩岸峻嶺強行收成一線,白浪無處可去,隻能沿著山壁擠向頭頂,暄赫聲勢直抵山巔。


    站在兩側山崖上,仿佛隻要就能踏上那一峰峰浪尖。晏寒江踏空而行,徐步走到靈渦上空,任憑腳下高揚的浪尖打濕鞋麵,真元溝通當地水脈,拈指計算龍門打開的日子。


    這回運氣不錯,龍門開啟的日子竟然就在三天後的九月十三。


    方便起見,兩人索性也不再下山,就在山上湊合住下了。


    救生包裏還放著晏寒江的家當,邵宗嚴便把雙人大床弄出來,在一旁的樹上拉了繩子晾起被褥,讓陽光把裏麵的棉毛曬鬆軟。


    崖頂上正好生著一片稀疏的森林,他便提刀砍了幾棵,由晏寒江施法剝成了光光的圓木,圍著床綁成近乎錐體的架子,覆上大型塑料麵,最後在外麵覆上一層層柔軟的柏枝,寒風便無法透進去,晚上睡覺也十分溫暖了。


    崖頂上還有不少大小合適的石塊,正好夠搭個土灶,把木柴塞進去燒火力散更失少,也能架住鍋,做飯更方便簡單。


    因著昨天接風晏吃得不少,他就隻簡單熱了點廚房帶來的高湯,在平坦的石頭上架上案板,用涼高湯揉了一團麵。等麵餳發得稍軟了,便擀成薄薄的圓片,疊起來切細成條下到湯裏。


    雞肉、鴨肉、筒骨吊成的高湯被大火催開,飄出濃鬱的鮮香,麵條隨著湯麵沸開的水花上下翻騰。邵宗嚴又往打了兩個荷包蛋,沸騰的白沫就被暫時壓下,湯麵翻滾著一片小小的水泡,看上去清淡卻誘人。


    不一會兒荷包蛋也熟了,他往湯麵上撒了一把雞毛菜,蓋上鍋蓋把鍋子從灶上挪下來,弄出碗筷和茶幾準備吃飯。


    晏寒江就在旁邊的圓木上坐著,朝下方峽穀一伸手,就有水像自來水龍頭一樣噴上來,細而均勻地澆到他手上。邵宗嚴十分自覺地湊過去洗了手,順便洗漱一番,然後掀開鍋蓋開始盛麵。


    雞毛菜極鮮嫩,稍微一燙就熟了,翠生生地浮在湯麵上;荷包蛋蛋黃剛剛完全凝固住,是一種嫩嫩的淺黃;再配上略微渾濁的麵湯、帶著麥粉原色的麵條,光是看著就令人食指大動。高湯的鮮味更是完全滲入了麵裏,每一口麵條都滋味十足,熱乎乎的湯麵更是暖身的最佳食物,一碗下肚便驅散了在山頂久待染上的寒氣。


    雖說這個世界既沒wifi也沒電視,可修行之人最耐得住寂寞,隻要一套《修仙基礎知識五百題》就足夠他們一教一學地消磨這些時間了。


    三日光陰轉瞬即逝。


    九月十三一早,晏寒江便引了江中蓄滿靈氣的水上來,兩人都借著這水沐浴了一回,清心靜待龍門開啟。


    隨著時間流逝,頭頂原本晴朗的天空漸漸堆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雲,水中白浪順著山壁繼續攀升,漸漸升到與崖頂同高的地步。而本該由上遊流下的水卻有一支忽然回頭,自峽穀下遊反流上來,與那道不停升高的水浪匯聚,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大壩。


    晏寒江深吸了口濃厚的靈氣,眼中充滿期待:“龍門馬上要開了,這次就算不能一舉躍過,至少也經得起七道雷劫,再得一道螭龍線了。”


    他舉步走到江中,等待龍門合攏。邵宗嚴還記著上回跳龍門的事,忙從救生包裏找出黑傘抱在懷裏,緊張地等著他跳龍門的結果。


    龍門終於完全開啟,這回邵宗嚴已再非凡人之身,可以看到除了白浪之外的東西——這片水域的靈氣也從峽底匯聚而上,附著在龍門上,為它更添了一番輝煌壯麗。


    頭頂烏雲中漸漸有銀蛇閃動,晏寒江身子一擺,化作一條丈餘長的巨大草魚朝空中躍去。


    一道雷光也自雲間盤旋而下,狠狠劈在草魚青黑色的脊背上。天地被雷光照得白亮,隆隆的雷聲許久後才響起,此時的晏寒江已纏著一身細碎銀光在空中彈了一彈,再度躍向高高的龍門。


    第二道劫雷繼續毫不容情地落下,聲勢比之前更威猛。


    邵宗嚴站在岸邊遠遠看著都覺著心驚肉跳,更不敢去想正麵迎擊劫雷的晏寒江該是何等痛苦了。他緊抱著黑傘,一麵默默祝禱晏寒江躍過龍門,一麵又隨時準備下水撈魚,比正經受著劫雷攻擊的晏寒江還要忙亂。


    一道又一道雷光落下,河邊漸漸再度泛起熟悉的烤魚香氣,就在邵宗嚴緊張到快要把自己的手掌抓破的時候,一道絕不該此刻出現的溫柔嗓音忽然自他腦海中響起:“檢查到有玩家投訴,救生人員請做好準備,定點傳送將立刻開啟。”


    不!不行!晏兄還渡著雷劫呢!


    邵宗嚴腦中拚命呼喊,可發布任務的gm再也沒有回應,取而代之的是腳下開始閃動的淡金色傳送陣光。


    他無可奈何,隻得運起靈力高叫:“晏兄,我又要救人去了,你怎麽辦……”


    隻說了這麽一句話的工夫,他身周的金光就又濃了一層,腳下輕飄飄的,似乎馬上就要離開此界。那座龍門仍是被雷光映得一片雪白,根本看不到那條巨大的草魚,也聽不到雷聲之外的聲音。


    他疑心自己的話晏寒江也聽不到,更擔心自己走了,他渡劫不成連個下水撈他的人都找不到。落在這麽湍急的水裏,萬一給漩渦吸到水底上不來,或是撞在石頭、山壁上,哪怕他已經是個大妖精了,也沒有不受傷的啊!


    他的鞋底已離開地麵,正擔心得不知該怎麽辦,識海中忽然響起了晏寒江清冷鎮定的聲音:“撐開傘!”


    對啊,這傘是晏兄用自己掉的鱗片煉成的,肯定有和本身相吸引的妙用!他連忙撐開黑傘,緊張又期待地看向天雷閃耀之處——此時他的身子已被傳送陣光拉至雲層附近,不知是否還來得及把晏寒江弄進來。


    黑傘張開,另一道淡淡光芒自傘麵下流瀉出來。細看之下,光芒中還跳動著一隻巴掌大的黑魚,身上纏著絲絲縷縷的銀光,散發出淡淡的燒烤香味,鱗片破碎的情況卻比上次好了許多,從魚鰓中央延伸到尾部那一線金痕下方更又多了一條並排著的金線。這條線正在吸收流遍身體的銀光,且隨著那些細碎雷光的補充而越發明亮,整條魚都顯得金光閃閃、貴氣十足。


    晏兄這龍門算是跳過了呢,還是沒跳過呢?


    要是因他之故就差這一步而沒成龍,他該如何補償晏兄?


    他心疼地接住草魚,手虛虛敷在魚身受傷的地方,頭一次覺著自己簽的這份工作沒有那麽美好了。


    他緊咬牙關,雙眉幾乎蹙成八字,眼角微紅,總像再說“來呀來呀”的神情轉變成了惹人憐愛的“不要不要”,比平常更多了種誘人攀折的脆弱。晏寒江躺在他掌心,朝上的一隻眼將他愧疚惶恐的模樣盡收眼底,便彎了彎身子,在他手心拍了一下引起他的注意,用神識傳音道:“你不用自責,這回卻是虧得你及時拉我過來,我才避過那道劫雷。這回受傷不重,等完成劫雷淬體這一步,我就能重新現化道體。”


    “可你還是沒跳過龍門啊!”那麽多道雷都捱過了,最後沒跳龍門,前麵的不就都白劈了嗎?


    晏寒江在他腦中輕歎了一聲:“隻怕還是緣份不到。不過這回也不算是全無收獲,我身上總算又添了一道螭龍線,哪怕是慢慢積累著,積滿九條螭龍線後我就能化作螭龍,以後再熬成虯龍,便有望成真龍之身了。”


    雖然他這樣的學霸隨便找個大千世界的門派,讀幾萬年出來,肯定能成就比化龍更高的道果,可他就是這麽執著的一條龍,此生熬也得熬出龍體,堅決不以草魚之身攀上修道巔峰!


    他又收縮了一下上麵一側的腰肌,讓側臉在邵宗嚴掌心連拍幾下以作安慰。邵宗嚴卻以為他是在自己手裏呆得不舒服,連忙找出小魚缸,換上一缸清澈新鮮的水,把魚重新放了進去。


    漫漫旅途也到了終點,他們落到了一道繪著精致人像的長廊裏。走廊盡頭就是寬闊的舞廳,裏麵有樂隊奏著靡靡的絲弦,熏著他雖不熟悉,但基本上一聞就能猜出作用的香,還有不少男男女女在朗笑交談。


    笑聲中卻夾雜著一些痛苦而微弱的□□聲,還有一道並不太高,卻因與廳裏所有聲間、與這整座建築都格格不入而分外明顯的清淡誦聲:“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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